笙歌散尽, 满地狼藉。
负责打扫收拾的宫人们在一旁等待了很久,可却迟迟没能上前,因为那满是狼藉的条案杯盘之中, 还有一个人在自斟自饮。
领头的宫人挠挠头,看着那人简直将酒当水一般,脸色红地不正常, 也没一点停下的迹象,可偏偏身子还坐地笔直, 他身后也没跟个小厮随从什么的,就他一人, 所以也无人劝阻。
而他当然更没胆子劝阻。
开玩笑,那可是这几年最受陛下宠信的卢相啊。
宫人叹了叹气,心想只能继续在冷风里挨冻等候了,也不知今晚几更能睡。
正这么想着,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还有布料织物曳地声的脚步声。
宫人急忙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影,两个一高一矮, 一男一女,手牵着手, 肩并着肩,亲密依偎着的人影。
他们先是走在花树下的阴影之中,随后, 随着那不紧不慢的步履, 渐渐走至灯烛明亮处,露出面孔来。
乐安公主和驸马
宫人立刻认出两人, 急忙上前行礼。
乐安公主摆摆手, 笑眯眯地让他和身后的宫人们都先退下。
宫人们自然听命, 领头的忙带着人向一边走。
只是想着这两位一来,也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而他们这些打扫之人,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希望乐安公主没什么大事儿,说两句就走。
兴许就是临走了跟卢相打声招呼
宫人心里想着,便在快要看不见那几人时,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便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在他震惊的瞳孔中,正倒映着这样一幕
那位他以为是去跟卢相打招呼告辞的乐安公主,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卢相端坐的条案前,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便是卢相方才一直在自斟自饮,盛量颇大的酒壶壶口向下,哗啦啦倾倒着酒液,自然,是冲着卢相的头顶倒
“李公公”突然发现带头太监不见了的小太监疑惑地回头叫了一声。
李公公“嗖”地跑回来,并风驰电掣般将小太监的头重新扭回去。
“李”小太监被他惊乍地话都说不出来。
“闭嘴,快走”李公公提溜着小太监的领子就往前跑。
他可什么都没看见啊
滴答。
是液体滴在地上的声音。
寒冬腊月,室外滴水成冰,而举办宫宴的御花园虽不至于此,甚至会让人觉得火热温暖,但那是人潮盛时,此时人都散了,连烛火都灭了许多,于是夜风早在林苑间呼啸呜咽着穿行,刮在人脸上冰凉刺骨,若再加上一满壶早已冷掉的酒兜头浇下
卢玄慎已经混沌的大脑被那刺骨的凉意一激,冷风吹来,仿佛全身都在冰水中浸泡,原本微眯的眼睛便下意识地张开。
然后便看到了眼前的人。
面如红霞,艳若桃李,拿着那只已经倾倒一空的酒壶,盛怒的眸子怒视着他,仿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嘴里还在说什么
“我知道是你干的。”
“你这个混账、烂人、白眼狼”
“我知道你无耻,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无耻,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嗯怎么没一点反应喝酒喝傻了”
他看着她,被酒精腐蚀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任何问题,她说的话,每一个字都从他耳朵里穿过,但没有一个字留在他脑海中,他只看得见她盛怒却鲜活的脸,紧盯着他的眼眸,还有那寒冷夜风中冰挂坠地般清脆而又冷冽的声音。
所以他不自觉地笑了,愉快地、满足地,恍如做梦一般的。
不,就是做梦吧。
不然怎么会离他这么近,不然怎么会眼里只看着他。
只有梦里才会这样啊。
他的笑容愈发明显,惯常紧抿严肃的嘴角放松开来,惯常紧皱的断眉也舒缓下来,惯常板起的整张脸,也愈发地喜悦、柔和下来。
甚至想伸出手,摸一摸她飘扬的衣角、腰间的环佩,甚至那张神采奕奕的脸。
不过这是不可以的。
即便是在梦中,也不能那般放肆。
这样就好。
这样看着就好。
这样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好。
“真的喝傻了”
她微微睁大了眼,俯下身,仔细看他,于是,两人离得便更近了,近到他能感受到她说话时温热的吐息吹拂到他脸上,近到他能看清她脸上极细微的绒毛,近到能在她眼眸中,看到清清楚楚的他的倒影。
真的是梦吗
梦能够这样清楚、这样亲近,这样切合他心底最恬不知耻的想象吗
他陡然睁大了眼,呼吸急促,一直规矩不敢动的手,终于抬起,想要抚摸眼前的面庞。
然而
“你说,”忽然,她扭头看向旁边,笑盈盈地问着旁边的人,“趁现在揍他一顿的话,他明天会不会记得”
他抬起的手空空地落在空气中,什么也没有触碰到,他愣了片刻,然后目光随着她的目光移动,于是才终于看到了,她身旁,那如繁星如朗月的少年。
“试试”少年似乎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紧接着便又将目光缠在她身上,映着烛火的眼眸带着笑看着她,一边还挽起了袖子,举起拳头,做势朝他这边挥了挥。
“嗯”
她沉吟了片刻,一副十分想要试试又犹豫纠结的模样,最终,她又看向他。
“算了”
她说道,目光凝视着他,那目光
那目光让他觉得很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
“这个人,打破脑袋也没用的,丝毫不会悔改,若是改了,他也就不是他了,这点,我早就知道的。”她叹气,微笑,摇了摇头,笑容里有股释然和无奈,然后,她便再不看他,而是微笑着,看向她身边的少年,握住他的手。
“某种程度而言,我还要感谢他。”
“感谢他,让我下定了决心。”
少年眼瞳微微睁大,“嗯”
她凑近少年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什么。
少年的眼睛睁地更大。
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涩然。
“我知道这不容易,你愿意吗”
少年深吸一口气,然后,反手回握紧她的手,眉眼都笑弯地看着她
“我愿意。”
他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
她和那少年的对话,他听在耳里,虽然还有些不能理解其中意思,只能抓住个别字眼,只能看清他们紧握的手,和彼此对望的脸。
多好啊,多恩爱的夫妻啊。
他混混沌沌地想着。
这样才更像真实的梦境啊。
没错,梦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该妄想,不可妄想。
连在梦里都不可放肆。
他闭上了眼。
脑袋好像更晕沉了,仿佛潜入无尽的深海里,就像在琼州的那些年,压抑至绝望时,他会跳入那深不可测的海水里,下潜、下潜、一直下潜于是大脑再也无暇思考其他,只剩下下潜的欲望和求生的本能苦苦对抗。
可是海底那么黑暗,那么窒息。
他其实不想下潜。
他其实想浮出海面。
下潜是逃避,上浮是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所以他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一个能将他从深海拉出来的人
“你这混蛋”
忽然有声音从海面传来。
不,不是海面。
他恍恍惚惚睁眼,却又看到了她的面庞。
不,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
她只会在一旁看着不是吗
他无声讽刺地笑着。
“既然要走了,既然你明天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我就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她忽然俯下身,眼里带笑
“你像个疯狗一样到处咬人,是因为这就是你自认为的忠吗是因为在怀才不遇、被所有人看不起几十年后,终于有人看到了你、提拔了你、重用了你对吗那么,我就告诉你,其实”
她的脸庞再次靠近,举手遮唇,红润的双唇凑近他耳边。
其实
其实什么
他迷蒙地看着她带笑的眼,红润的唇,仿佛有一点清醒的头脑再次被她的靠近搅得天翻地覆,再也无暇思考。
“其实”
终于,她贴在他耳边,说出了后面的话,声音轻如春日的风、晴日的雪、早晨的露水、夜幕里的烛火
然而,听在他耳中,却恍如春日的雷霆、炎夏的暴雨、卷起巨浪的风、荒原中的篝火
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死死地盯着她
她却没心没肺地笑着,浑然不管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就要起身,就要离开,对着她身边的少年道,“我们走吧。”
不,不能走。
不能走
他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猛然起身,衣衫带动地身前的条案杯盘噼里啪啦地响,可是他不管,急切地、恐慌地,向前一扑,抓住她
他抓到了她的裙角。
他触碰到了她裸露在衣袖外的手掌。
被夜风吹得有一点凉,但
柔软,细滑,泛着不知什么味道的冰冷又热烈的香气,那香气将他本就昏了的头脑彻底搅昏,叫他肆意妄为、胆大包天,刚要握紧那手,甚至借此将她整个人都抓住
少年突然暴起的身影矫健如白鹤,一拉一推之间,他被一肘击退,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而她,则被那少年揽入怀中。
少年皱着眉,拿衣襟为她擦拭着刚刚被他握住的手。
还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仿佛是抱怨。
于是她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回头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然后用力地摇摇头。
“喝醉了耍酒疯呢放心,这混蛋怕不是讨厌死了我不然怎么会这么针对我,王铣都没他卖力。”
然后又说了什么呢
听不到了。
她再没有回头。
那少年拥着她,他们亲密依偎着,低声说着话,背对着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他踉跄着追上去。
“相爷、相爷”
早在远处等了许久的李公公等一众宫人,好不容易看到乐安公主和驸马两人出来,有说有笑地离开,李公公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应该没出人命。
随后转眼便看到卢玄慎踉踉跄跄地也跑出来。
他满身酒气、步伐摇摇欲坠,头顶和衣衫上的酒液甚至结成了冰,冻成一缕一缕,让他此时的形容显得狼狈万分。
而即便如此狼狈,他还是目光如火地盯着刚刚离去的那两人,艰难地想要追上那两人。
这是被浇了一头酒终于反应过来要报仇了
李公公看看清醒离去的两人,再看看明显醉的不轻的卢玄慎,牙一咬,头一麻,上前挡住了他。
两害相权,他还是得罪得罪这个醉鬼吧可不能让他追上去报复乐安公主
“相爷、相爷”
翌日,天光大亮时,卢玄慎才在一声声的急切叫喊中醒来。
外面似乎是个冬日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纸都刺地他两眼酸痛,他睁眼,被那光一刺,瞬间便又闭上了眼,而又酸又涩甚至似乎还带了酒气的液体,便从眼角从脸颊滑下。
他闭着眼,流着泪,耳边仿佛有无数嗡嗡声,搅得他头痛欲裂,脑海里无数混乱碎片翻滚着,仿佛煮沸的粥,而终于等那沸腾渐歇时,他才找回一点点思考能力。
是了,他喝醉了。
在昨晚的宫宴上喝醉了。
而且还在喝醉后,毫无计划、冲动地叫刘家那个小姐去陷害睢鹭。
结果,好像没有成功吧对,没有成功,因为她来不对。
她来找他了吗
他疑惑地按着太阳穴苦苦思索,却怎么也分不清那模糊的记忆是梦还是现实。
“相爷、相爷”
喊声再次在耳边响起,这次,他听清了。
强忍着眼睛的酸痛,睁开眼睛,便看见卢祁实在他眼前放大的脸。
他下意识地皱眉,用手肘将其推开,忍着脑内的疼痛,道“有什么事,说。”
卢祁实讪讪往后退,随即,脸上又带着不知是愁还是喜的表情,急切道
“相爷,睢鹭的去处定了是乐安公主主动要求的”
耳边的嗡声和脑袋的疼痛都倏地一停,卢玄慎揉着眉角,看向卢祁实。
“哦什么职位”
“琼州琼州刺史她要让睢鹭去琼州”
卢玄慎揉眉角的手一顿。
随即猛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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