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准了黄骧的请求, 封睢鹭为琼州刺史,并兼任崖州、詹州、振州、万安四州,统领南海之地, 财政防务也一应交给他,实掌节度使之权但姑姑琼州之地多瘴疠, 敬贞跟我说, 他初至琼州时, 便害了一场大病,孙宁远也是三天一小病两天一大病,陈情诗写了不知道多少首,而且琼州那么远, 往来不便,舟车劳顿, 若再想相见,怕是一年都难得一回”
照旧是挥退了仆从,甚至连睢鹭也下去了,姑侄俩坐在燃了熏香暖意融融的屋子里, 李承平抱着乐安的胳膊碎碎地说着, 说到最后一句, 声音便已经有些异样。
似乎是觉得这样太过难堪,他扭过了头, 掩饰自己的失态, 但仍掩不住哽咽的声音。
乐安伸手,在他低垂下去的脸上轻轻一抹,便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
“哭什么。”她说。
李承平被她这动作一弄, 却是再也忍不住。
“姑姑我知道我以前想错了, 我混账, 但我不想您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想再难与您相见”
琼州啊,那么远那么远,远到在大梁的版图上,从京城到琼州画一条线,便几乎是横跨了整个南北,远到琼州的官员回京都要比寻常外地官员提前一个多月出发,远到若他再想她,想看看她,想听听她的声音,却连音书都难以传达。
可是,当然,他也知道,他这样的想法是多么自私。
人在时,他压不下心里的小心思,猜疑着忌惮着;人要走了,他却又如此自私,为了自己的感受强留她。
太可鄙了。
所以他忍不住羞愧,一边羞愧,一边却又仍是将那些话说出了口,泪水一滴滴落下去,浸透了脚下柔软的地毯。
然后一张柔软的帕子按在了他脸上。
然后乐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都说了哭什么。”
“我不去琼州。”她说。
李承平陡然抬起头,眼里乍然露出狂喜。
“真的”
“真的。”乐安轻声说。
吏部的文书很快下来了。
赶在年前最后两日,省去一切繁琐关节,黄骧亲自登门,送来了睢鹭的授职文书和官服腰牌等一应事物,正如李承平所说的那般,不止是琼州刺史,而是统辖南海五州之地,从军政到民生到财政,全部由睢鹭统辖,是实际意义上的南海一地的节度使,单从管辖范围和职权看,如今的睢鹭已经当得起一方大员的称号,这对一个新科进士来说,几乎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恩宠。
如果这个地方不是琼州的话。
于是也因此,这个封官也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愤慨,反倒还引起一些人的同情。
就连公主府内,听到这个消息后,也跌破了一堆人的眼球。
“这这这、这怎么能行呢,那么远那么偏的地儿,而且我听说,那地儿到处都是毒虫蛇蚁,这一个不小心,命可就搁那儿了啊”冬梅姑姑听罢便急得团团转,甚至还小心跟乐安试探了下,说能不能让皇上收回成命。
乐安轻声安慰她,说琼州其实也不是那么坏,说其实琼州夏无酷暑,冬无严寒,虽然有毒虫蛇蚁,但只要注意防范,也不是那么可怕。
但,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并没什么大用处。
冬梅姑姑在京城待了一辈子,在她老人家的眼里,京城就是最好的,那只听说过名字的偏远之地,任乐安再怎么说,也是未知的、是令人恐怖的地方。
乐安说的那些话,也只能被她视作安抚人心的话而已。
“那、那公主您”而说完对睢鹭的担忧,冬梅姑姑又结结巴巴地道,“不会跟着去吧”
那神情里,是十足的忐忑。
就连一旁做事的普通侍女,听到冬梅姑姑这话后,都忍不住悄悄将视线落在乐安身上。
毕竟,若是乐安也跟着去,那她们这些仆人也多半是要跟着去的,而此去一去千万里,要跟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亲朋远别,此后迢迢路远,谁知道还能不能回到京城,还能不能见到亲朋。
乐安扫了扫众人。
“我不去。”她说。
话声遗落,乐安便听到有人悄悄舒了一口气,还有个小侍女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她笑笑,转头看冬梅姑姑,便见她也是一副终于放下心的模样。
但转眼,冬梅姑姑的神情便又转为了担忧。
“那您岂不是要跟驸马分居两地”
才刚成亲不到半年啊,就要一个琼州,一个京城,相隔千万里,连书信都要隔许久才能收到,这样,需要多浓烈的情,多炽热的爱,才禁得起这样的两地分隔之苦
所以,虽然听到乐安不去琼州后,冬梅姑姑下意识松一口气,但转眼一思及她此时已不是一个人,便立刻又担忧起来。
而这些担忧,也绝不是她杞人忧天,反而是再现实不过的问题,冬梅姑姑知道,乐安和睢鹭更知道。
而对冬梅姑姑这个问题,乐安没有回答。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睢鹭的身影。
从那日李承平造访,到离去后,睢鹭得知了她的回答,两人便仿佛闹起了别扭。
或者说是睢鹭单方面闹别扭。
他将自己埋在书房里,整天整天地看书,方才黄骧来送东西,他也只是出来一下,听到旨意后,脸上也是半点喜色也无,让黄骧原本欢喜的神色都淡了许多。
而黄骧走后,他便又扎进了书房。
反倒留下乐安面对那些文书官服,和侍女们和冬梅姑姑的担忧和疑问。
但现在,他终于出现了,就站在门旁,远远地看着她。
他逆着光站着,乐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少年颀长的身躯,头顶几乎顶到了门楣,遮去了外面一多半的天光。
少年人也是一天一个模样,自从进了公主府,伙食上来了,加上他自己也没停下锻炼,这些天来,乐安便眼见着他原本偏瘦弱的身材越发均匀结实,越发有成年男人的样子,而实际上,他也的确不再是、也不该是初识时的少年了。
他已经成家,而今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去立业,他要肩负起那么大一个地方所有百姓的生计,再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可不行,他必须成熟起来,肩负起身上的重担和责任。
于是这几日闹的别扭,便也让他愈发显得幼稚起来。
不该这样的。
乐安叹口气,站起身,走向他。
而他也走向了她。
冬梅姑姑和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下,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乐安走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神情,那眉是皱着的,那唇是抿着的,那好看地仿佛谪仙一般的面容,带着显而易见的郁郁之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乐安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眉眼处的皱痕。
“不要不开心,你可以大展拳脚了,不是吗”
对啊,无论如何,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虽然不能留在京城,但掌管一方,做个封疆大吏,其实更能庇佑一方,也算是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所以,不要不开心。
睢鹭闭上眼,任她的手在他眉眼间轻轻抚过。
她的指腹柔软,夹杂着衣衫上的淡淡的熏香,但因为是冬日,因此即便是在室内,她的指腹也称不上温暖,而是凉凉的,他知道,她的手心此时一定也是冷的,就像每晚拥她入怀时,都要用许久才能暖热的手心和脚心。
于是,等她的指腹滑到他眼尾,睢鹭便抬手,捉住了她的手。
将那冷凉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捂着。
一直撑着的身躯也俯下身,将她抱入怀里,低头埋进她脖颈,声音沉闷“你明知道我为何不开心。”
他哪里是因为自己。
是啊,如她所言,这样一来,他将执掌一方,从此天高海阔,任凭鸟飞鱼跃,他可以尽情施展所学,实现所想。
但是,她呢
明明最想去琼州的,是她。
从一开始关注孙宁远,一开始想到这个去处,从头到尾,其实都是她的愿望。
在她向他说起琼州时,在她对着舆图看着那万里江山时,她那时的神情,他永远也忘不了。
可现在,她说她不去。
而且,她不去,他却还要去,于是从此山长水阔,天各一方,一年也未必能见一面,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说他不舍得自己的姑姑,舍不得那么久都见不到她,于是她留下了,那么他呢
她是不是,觉得只要让他施展抱负,就可以了。
其他的,他和她的夫妻关系,他对于与她分离的感受,都无所谓
就像他最初期待的那样,他和她只是两个同路人,是要理想是相通的,只要朝着一个目标前进,那么就算相隔多远都无所谓
对于和他分别那么远那么久,她不会有不舍吗不会像他一样一想起来就心头酸楚吗
理智上他相信不是的,可是,这几天她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竭力为他描绘琼州的好处,对于即将分别的苦楚,丝毫没有提及。
于是,他便无法控制自己多想,所以他埋头书本,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接受这个结果,以期能像她一样云淡风轻。
可是,他做不到。
睢鹭抱紧了她,紧到乐安都感觉肩膀被箍地生痛。
“我会去琼州。”
“然后在那里等你。”他在她耳边说道,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而坚定。
“我知道,你想去的,对不对”
乐安微微一愣,随即,被箍痛的手臂抬起,反抱住他。
“嗯。”她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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