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玄慎离开时, 正从乐安所在的偏殿门前经过。
他本应该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地走过这座偏殿。
但,鬼使神差,他忍不住向里看了一眼。
因为他总是忍不住回想, 回想那日醉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总觉得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被他忘记了,这件事已经折磨了他足够久, 以致越来越无法忍受,以致他甚至想直接冲到她面前,大声地质问她。
但是他不敢。
哪怕曾经在街头偶遇,他也只是远远望着她。
而如今, 她就在里面, 与他仅仅一墙之隔。
于是他忍不住又望过去。
哪怕明知什么也看不到。
然而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她。
日光被大殿的屋檐遮挡,光影一分为二,他站在日光里,她站在阴影中,他眯着眼才能勉强看清她的神情, 她看他却清明无碍。
她没有好好呆在偏殿里,而是不知何时已经出了殿, 倚在殿前朱红的廊柱上,居高临下,华服曳地, 眉眼微垂,不带一丝感情地, 看着下方的他。
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抬头望, 只怕她就会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离开。
注视着他, 却从不靠近他。
卢玄慎胸口涌起一股熟悉的炽热的灼痛,那灼痛使得他焦躁不安,理智全失,正如许多年前,每一次被她这样远远地注视打量时,他都会失了理智,沉湎于不该有的幻想与痛苦与憎恨。
于是他便浑然忘记了自己的本意,脱口而出
“公主为何不好好在殿内等待”
讽刺的神情,讥诮的声调,往常,这样直白的挑衅足以使她火冒三丈,即便表面装得再如何镇定,内心肯定已经狠狠地咒骂他,但是,今日,她似乎并不是装,而是真的对他的挑衅没有一丝在意。
听到他的话,眉眼都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淡淡移开了目光,仿佛原本漫无目的地将目光落在一条狗身上,然而忽然,那狗朝她龇牙咧嘴,露出丑陋的模样,于是她便移开了眼,丝毫不屑于与那条狗争辩。
这样的联想是他的胸口的灼痛更加剧烈。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还想说什么。
然而,她却已经转过了身,迤迤然朝着深幽的偏殿内行去,裙裾曳地发出的沙沙声,都仿佛有着规则的韵律,彰显着其主人的心绪无波。
没错,不过是偶然看到了一条狗,又怎么能让这条狗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呢
卢玄慎忍不住这样恶意揣测。
他抬脚想要追上去。
“敬贞”
身后突然传来惊诧的声音,他脚步猛顿。
“怎么还未回去。”年轻的帝王轻声说着,目光却并不在卢玄慎身上,毕竟,何止卢玄慎,他也已经徘徊了许久,从含元殿到偏殿这短短一小段路,他却踟蹰了又踟蹰,直到走到偏殿前,仍旧不敢进去,而是在看到站在此地的卢玄慎后,便仿佛溺水稻草般赶紧抓住,以再拖延一些时间。
卢玄慎掩去了胸口的所有情绪。
“这就去了,陛下。”
说罢,便后退一步,做出恭请李承平离开的姿势。
他自然也看出了李承平的犹豫不安,作为一个合格而忠心的臣子,此时他似乎应该为其分愁解忧,但是,强压下的焦躁还在胸口横冲直撞,以致他根本无法勉强自己做出那种事情。
所以,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入偏殿。
乐安面向大殿端坐着,随即便听到了脚步声。
只从脚步声,她便得知了来人的身份。
李承平。
在她这里,有这份待遇的也仅李承平一人。
因为相伴太久,因为亲眼看着他长大,所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咳嗽,一个脚步,对她来说都无比熟稔,都能让她立刻辨认出他。
哪怕父母,哪怕丈夫,都没有这样的熟悉。
就是这样的关系。
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
所以,裂痕产生时,才格外让人无法容忍。
“姑姑”
那个脚步声在她背后约三米远的位置停下,然后那孩子这样犹豫地叫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不自觉的依赖和示弱。
乐安闭上眼。
“我要去琼州。”
没有任何委婉的铺垫、试探,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抑或者是通知。
“姑姑”
李承平声调陡然上扬,以至本来堪称醇厚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尖利,随后,他急急上前,走到乐安面前。
“姑姑,我已经派了人去琼州打探,也下令给两广的官员,速速查探琼州情形,最多下月,不、这个月便有消息了”
他急急说着,生怕乐安不信,眼角都开始发红。
乐安静静等着他说完。
然后道
“但这与我去不去琼州没有关系。”
李承平陡然愣住。
乐安站起身,站在李承平面前,与他对视。
“琼州我是一定会去的。”
乐安说道。
李承平嘴唇微张,愣愣地看着她。
良久之后,才哑声道
“他对你就这么重要么”
从认识到现在,即便加上分隔两地的日子,也才一年多而已,就那么迫不及待,那么牵肠挂肚,那么为了那个男人而其他于不顾吗
明明他和她才是最亲近的人。
李承平觉得自己胸口仿佛被什么攥住,被揉捏被搅缠着,搅缠地酸水苦水都一起冒上来。
身前突然响起了轻笑声。
“承平,你早就长大了,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自私。”
这样直白的指责让李承平陡然愣住。
他愣愣看着她。
而乐安也正看着他,清澈的瞳孔仿佛流动的山泉,没有一丝沉淀的杂质。
“我会去琼州,与睢鹭有关,也与睢鹭无关。”
“如果睢鹭无事,我会留在那里,不仅仅是为了确定睢鹭的安危。”
“如果睢鹭有事”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微沉,但最终仍旧坚定地说出“我也会留在那里。”
“因为,这不是为睢鹭,更是为我自己。”
她迟早都会去那里的。
不是琼州,也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是远离京城,远离这个让她如囚鸟般挣扎困顿的地方,可以是琼州,可以是漠北,可以是东海,可以是西藏
只是恰好睢鹭出现,只是恰好睢鹭去了那里,只是恰好,此时的睢鹭状况不明
她要去确定睢鹭的状况,她要去找他,她更要重新开始自己剩下还不知多少的人生。
睢鹭出事,只是更让她坚定了离去的决心。
所以她说与睢鹭有关,也与睢鹭无关。
她微微仰起头,看李承平那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双眼,“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离开呢只是因为不舍得还是因为不敢”
最后两个字,仿佛从齿缝中轻轻溜出来,声音极轻极轻,却又无比清晰,以致就站在她身前的李承平绝无可能听错。
李承平浑身一震。
“姑姑”
他脸色剧变。
“不是、不是的我绝没有那种想法”
虽然王铣等人说了种种不让她离京的理由和忌惮,但是,他已经知道错了,他不会再让她失望伤心了,所以他完全没有听王铣的话,他只是真的,舍不得她而已啊
他也在拼命弥补裂缝啊
“呵呵”乐安又轻笑起来,“这样的话,那就还是单纯的自私了。”
李承平脸色陡然煞白。
因为这句话,他无法否认。
仗着她的宠爱肆无忌惮,任由心中猜疑的种子成长壮大,却又在发现那种子撑破了两人之间平静美好的表面关系后,再后悔不及地想要挽回补救,但想的却依旧只是自己的感受。
因为不舍得就不放她离开,哪怕明知道什么才是她所向往的。
李承平捂住了脸。
“姑姑”
他的声音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自私就自私,谁不自私呢,而且,她为什么想离开不就是因为他之前伤了她的心么可是他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以后他会好好地对她,会让她余生无忧,再也不会多疑猜忌,再也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别说一个睢鹭,再来什么人,只要她想,只要她愿,他都会依她
他明明已经这样决定了啊。
“我不想让您离开,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乐安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曾经被她抱在怀里背在背上的孩子,早就已经长成一副伟岸的身躯,比她高,比她壮,足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可他此时低着头,弯着腰,腰背佝偻如虾子,没有一点高大威严的架势,而是还像她的记忆中那个孩子,贪心、犹豫、不成熟,莽撞地犯错后又觉得所有错都可以弥补,然后下一次又再次犯错,毕竟她宠着他,毕竟她不会真正对他生气,毕竟,他早早便知道,他是这天下的主人。
乐安闭上眼睛。
或许,这也是她的过错。
在她忙于政事,在她忙于将他教导成一个合格的君王时,却忘记了最重要的,成为君王之前,要先成人。
“承平,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还政于你吗”
李承平猛然抬头。
乐安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权利的交替从来不会如想象中平滑,哪怕是最亲的关系如父母子女,哪怕他们本身想要平稳,他们背后所站的人也不会,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不是说说而已,所以当年,她想要还政时并非没有阻力,甚至阻力就是来自于自己身后,而李承平那边,也未尝没有猜疑和担忧,那些以纯臣自诩的幼帝派,从始至终都在忌惮着她,防备着她,而这样的担忧,又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了李承平,以致即便最终她还是将天下交到他手中,但猜疑的种子却终究还是越长越大。
她并非不知道这些,也并非没有料到自己如今会落得的场面。
但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甚至是排除万难地,将天下交给了他。
为什么呢
“因为姑姑您从来没有过私心,我知道的,侄儿都知道的”李承平急忙说道。
他曾经也忐忑过,害怕过,因为他深知自己不如姑姑,因为他深知那些全心全意敬佩跟随着姑姑的人未必能够全心地跟随着他,所以他忍不住忐忑害怕,但是,乐安的做法打消了他的害怕,她没有沉溺,没有留恋,干脆利落地在他十八岁生辰时便彻底将政权交予了他。
若不是后来她还总是关心朝事,若不是他听信了王铣等人的话
李承平痛苦捂脸。
“姑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不,你不知道。”
乐安轻声道。
“你以为我还政于你,只是因为我不贪恋权势,亦或是因为我真心疼爱你,将你当做亲儿子吗”
李承平怔愣抬头。
难道不是吗
乐安长叹一口气。
“那是一部分原因,但并不是全部原因,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
“我只是,不想让这好不容易太平的天下,再有一丁点的动乱。”
固然,她可以继续把持权利,指点朝纲,甚至如果她想,效仿前朝那位登上大宝的女帝也未尝不可,但是,不说李承平无罪,她下不了这个手,这个江山,也经不起再一次动荡了。
政变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它总是伴随着流血、冲突,甚至战乱。
而刚经历七王之乱没多久的国家,刚刚失去无数百姓的国家,再也禁不起一点折腾。
这个天下,不需要一个权势过大的长公主。
所以她利落地放手,放下这天下最为尊贵灼热的权柄。
哪怕孩子还未长成,哪怕知道孩子心里对她可能还有猜忌。
说她妇人之仁也好,说她胸无大志也好,但这是她的选择,她的人生。
只是,做决定时再如何潇洒,真正面对一片狼藉的现实时,却还是忍不住会伤心,会难过,会不甘。
所以,本来她已经想要就这样渡过余下一生。
却在遇到那个少年后。
却在看着那个少年闪闪发光的愿望和理想后。
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些被自己放弃和遗忘的东西。
她才四十出头。
她远还没有行将就木,老态龙钟。
甚至,就算她已经老态龙钟、七老八十又如何
只要她还活着。
只要她相信自己仍旧年轻,仍旧风华正茂。
那么,她就还可以做很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放弃了皇权,不代表要放弃一切,更不代表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活着的意义。
所以,她将目光看向那遥远的地方。
既然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她的存在对这个江山这个朝堂就是隐患,那么她就离开,离得远远地,去那遥远的地方寻找她曾经放弃的东西。
因为,那才是她一直追寻的,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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