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来消息后, 祖母便又将她软禁了起来。
她被送上京时,也正是他终于大仇得报的时候,她看不到他, 但坐在去京城的马车上, 但车夫行人都在议论着他、称赞着他。
她倚在车厢壁上,捂着嘴默默地流泪, 却终于不是苦恼伤心的泪, 而是开心的泪, 她为他开心, 更为自己开心, 她觉得,自己的坚持和相信是有意义的, 哪怕此时她又遇到了困难, 但没关系, 她去京城就会把那门亲事退了, 她会回来的, 她会找到他的,她会告诉他所有与他有关又无关的, 她和他的故事。
而后便到了京城。
可她甚至还未来得及说出退婚的话,便得知了另一个噩耗。
她的姨娘,她的亲生母亲,竟然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父亲和嫡母只用“病逝”两个字便打发了她。
她浑浑噩噩了数日,而后,嫡母便施恩般地说起那桩为她看好的婚事, 说那男方多么多么位高权重, 多么多么英俊倜傥, 而她,又是多么的无私,这样好的一个金龟婿,竟然不为自己亲女儿谋划,而是给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庶女。
哪怕她很快便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嫡母慈爱,才将这桩“好婚事”相让,而是对方母亲听说她在老家侍奉祖父母的事后,觉得她心地纯孝,又是个庶女,好掌控毕竟对方前头妻子是那位据说鼎鼎有名的乐安公主,据说就是因为公主太过强势,与那老夫人合不来,才闹崩了,如此,她才雀屏中选。
这般的婚事,她的那些姐妹们,竟然还因此对她嫉恨不已,为此处处对她下绊子,哪怕她再怎么说自己对这桩婚事无意,可以让给她们,也无用。
她也悄悄去看了那位齐大人。
的确,那位虽然年纪大了,但看着并不如许多年纪大的男人那般埋汰,相反倒很有些姿容,又官居礼部侍郎,又据说迟早升会任礼部尚书,成为一部之长,可是比父亲那个有清名而无实惠的大学士好得多的朝廷要员,如此说来,似乎的确算得上一桩好婚事,也无怪嫡母姐妹们暗恨嫉妒。
可是,她并不稀罕。
她心心念念的,仍是襄邑的那个少年。
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后,她便谋划着怎样退掉这桩婚事。
尤其在得知睢鹭也来了京城,将要考取今年的进士后。
她愈发急切地想要获得自由身,以一个清白的身份去见他。
不能她主动退,不然她的名声会有损,也不能对方不满她而退,那样她的名声更糟,必须有个能让她全身而退的法子
她是聪明的,她相信自己能做到。
她在一步步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借着这桩婚事,她结交了京城的贵女们,她讨好那位齐老夫人,让其对她无比满意,然后也探听到了那位齐大人,与那位公主的往事。
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位公主的存在,或许就是退掉这桩婚事的转机。
而在真正见过那位公主后,她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
那样一个人,齐大人完全有可能对她念念不忘。
她不悲反喜,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她觉得一切都在朝着她想要的方向驶去
然而,怎么会那样呢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刘遂初仍然觉得,初初听到那个消息的自己就像一个傻瓜,一个天上地下第一的大傻瓜。
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那个她为了他坚持那么久、信赖那么久、为他拒绝了姐妹嫉妒的婚事、在她眼中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
竟然为了荣华富贵,拦下那个足足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的乐安公主的车驾,自荐为夫。
这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也让她的心从此被恶鬼啃食,继而,堕入无底的深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哟,大师又念经呢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水月庵位于京城外三十里,是个名声不显的小寺,庵中原只有不到三十女尼,京城周边寺庙道观众多,水月庵本来香火不盛,也很清净,但近几年,香火倒是越发有渐盛之相,于是,清净便也不复返了。
就连本应最清净的佛前,也变得乌烟瘴气。
在那刺耳的讽笑声陡然响起,刺破佛前清净后,本来早就顺畅熟稔于心的经文,便摇晃跳跃仿佛锅中之豆,倏然蹦跳着离去。
问心睁开眼,看着那朝自己妖妖娆娆走过来的女尼,脸上没什么表情。
“师姐妄言了,念经自然是给自己听,给佛听,旁的什么人听不听得到,又有什么所谓。”问心依旧没什么表情地,声音也如枯槁的朽木一般哑声道。
那位师姐掩唇咯咯笑了两声,随即不屑地“切”了声
“装什么样儿呢当人不知道你出家前那些丑事哼,明明是跟我们一样的腌臜,偏装什么贞洁烈女”
这话说得可就太难听了。
有路过的女尼听到,皱了眉忙要拉那位“师姐”走,“你胡说什么呢问心师妹是被人陷害才愤而出家的”
那位师姐被拉着,依旧冷哼不已,“呸,我才不信好好的官宦人家小姐谁会剪了头发做姑子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不出家就会被捅出更大的篓子,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你看她以前还装模作样念念经,如今连装样都懒得装了,哦,不对,不是懒得装,是换个法子装,装出副贞洁烈女的样儿,好吸引那些癖好独特的爷们儿呗”
“快别说了”那路过的女尼赶紧拉了那位师姐走,只是,看向问心的眼神,也并没什么善意。
问心静静听着,看着,始终一言未发。
人都说神佛跟前最是清净地。
所以当初,最心灰意冷走投无路时,她索性绞了头发,出家为尼。
可大千世界,滚滚红尘,无一处不在人间,而人间,又哪里真有清净地呢
这处水月庵,原本倒也的确算得上个清净地,离京城不太近,庵里人少,香火只靠附近百姓,虽然女尼们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也没有缺衣少食,每日只念念经,便没多少纷争。
可人心总有不足,有人的地方便有贪欲。
水月庵虽然离京远,人少,没名气,但景色却好,某年一群文人学子游览至此,看见此处景色,纷纷作诗夸赞,回京后亦大赞,于是便引来许多慕名而来的人,而人一来,庵里的人心便也动起来。
庵里很有几个年轻貌美或耐不住寂寞的女尼。
或求财,或求爱。
而因这些风流女尼,私底下便又引来了更多的人前来,叫水月庵的香火愈发旺盛起来,数着越来越多的香火钱,主持便对那些腌臜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主动推波助澜。
于是,原本她只听说过的那些佛门腌臜事,便一桩桩一件件地全发生在眼前。
大抵人都要求个合群,在一群矮子中,你个高那便是不对,别人满身泥泞,你不同流合污,你便是异类。
庵中的女尼,论年轻貌美,她可算得上数一数二,更兼她读书识字,还曾经有着那样的出身,于是,便愈发受那些嗜好特殊的风流才子们的喜爱,许多人几次三番向她示好。
可她一概不接茬,全当自个儿是个不解风月的瞎子聋子木头。
于是那些风流才子们还未怎样他们自诩身份,只会觉得她这样难搞的尼姑更有趣味,于是益发兴趣勃勃反倒是她唤着师姐师妹的那些人,先开始对她冷嘲热讽。
或许是坠入泥淖的人,便看不得别人清清白白站在岸上吧。
就如同曾经的她。
问心捻着手中佛珠,低低笑了起来。
当时出家,为她剃度的师父说,皈依我佛,诚心向学,便可得解脱。
她信了。
于是,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日日夜夜地读经念经,念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试图从中参悟奥秘,从而让躁动、不甘、惧怕、后悔的心得到救赎。
她读过书,人又聪慧,悟性自然比普通甚至不识字的女尼好,于是那些经文也渐渐读懂了,甚至与那些比她早入佛门许多的师叔师姐论佛也不落下风,可是,她想要的解脱,却始终没有到来。
她仍旧日日夜夜受心火灼烧,仍旧日日夜夜烦躁不安,仍旧日日夜夜地回想
她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是了。
一切都从她得知那个消息起。
一切都从她听人世人说,有个叫睢鹭的小白脸,为了荣华富贵,一点脸皮都不要地,攀附上那个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的公主起。
从那时起,她的心便再没有安宁喜乐过。
她曾经的憧憬,曾经的向往,竟然是那么的丑陋不堪。
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尤其当她终于,按之前的计划,顺利地“退掉”与那位齐大人的婚事后。
原本预想的喜悦并没有到来,反而因为没了那桩婚事,嫡母和异母姐妹们开始对她大肆嘲讽,将之前自以为受的气,通通又还到了她身上。
这更加衬得她是个笑话。
她心心念念的清风朗月似的少年,是那样厚颜无耻的虚荣小人。
她心心念念想退的婚事,却是她在那个没有半点父母姐妹亲情的家中的仪仗。
他奔向了他的荣华富贵,她却为了他,将唾手可得的富贵推之门外,还自以为自己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感人牺牲。
可是,谁知道谁在乎
也幸亏没人知道。
若是他知道了,也只会当她是个可笑的傻瓜吧。
她痛苦着、煎熬着,日日夜夜被心火啃噬着,于是她终究忍不住,还是站在了他面前。
却不是她曾经无数次设想的那般,大大方方,笑容明媚的站在他面前。
而是在无人的树林,令仆人诱骗他前来,如同做贼般的,站在他面前。
她看着这个纠缠了她数年心绪,左右她喜怒哀乐的人,可他,却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于是他怀疑、惊讶、用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她。
以致她什么多余的话都说不出,只能干巴巴地问他一句你,可曾后悔
只要他有一丝犹豫。
只要他有一丝后悔。
只要他对自己那所作所为有一丝羞耻愧疚不安
她就可以阻止自己心中的恶魔。
可是啊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地无比明朗,无比美好,笑地甚至比她记忆中那个清风朗月般的少年更加熠熠生辉地对她说我不后悔。
他怎么敢
他怎么好意思
他怎么能这样厚颜无耻
他曾经的骨气意气傲然之气呢
她就是个傻瓜
为这样一个人牵肠挂肚擅自多情的她,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所以她不要再做傻瓜。
既然他都为了荣华富贵脸都不要,她还要什么脸,又还给他留什么脸
所以她借机攀上了那位炙手可热的新相,她提点着父亲为那位大人做事,而她亦得到承诺,会为自己博得一份好前程。
管他什么爱与不爱,年纪如何,长相如何,为人如何。
既然他人眼里女子的地位便是由夫君给的,既然他都能为了权势出卖自己的婚姻,那么她又为何不能为自己挣一份最好的前程,宰相夫人够不够甚至皇妃皇后又够不够
等到她站在高处,俯视他的时候,她一定大声地嘲笑他,谩骂他,让他如最卑微的虫子一样讨好谄媚她让他看看,他出卖了自己爬上的高位,却仍有人能够将他踩入泥里
于是,她便日日夜夜怀着这样恶毒的心思,走到了那一步。
走到那位宰相大人,突然给出那个危险指示的那一步。
所以说,愤怒和仇恨,会让人失常、失智,明明那么不划算的买卖。
明明就算事成,她的名声也必然会被毁掉,可是,她却硬是鬼迷心窍地答应了,趁机将那药放入了他的酒中。
因为,她发现,比起费尽心机爬到最高处,再费尽力气地将他踩到泥底,她似乎更想立刻撕下他和他那位公主妻子虚伪的恩爱面纱。
不是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的模样吗
不是说不后悔吗
明明是一个贪权一好色的龌龊勾当,偏偏还要装什么夫妻深情,好像真的是两情相悦似的。
他们若是两情相悦,那她又是什么
比笑话更大的笑话
所以她无法容忍。
那两人亲昵恩爱的模样,她一刻也看不下去。
于是她给他下了药。
于是她甚至还保留着一点理智,将那个一向对她恶毒的庶姐哄进了房间。
她等着那位公主殿下脸色大变,再也装不出恩爱情深,对他弃如敝屣的模样。
可是,她失败了。
败地糊涂,败地彻底,败地什么都不剩。
本就没什么亲情的“亲人”对她恨之入骨,原本承诺给她前程的大人翻脸不认人与虎谋皮焉有善终,她早该想到的而他和他那位公主妻子,却仍旧是曾经的恩爱模样。
哪怕他的为官之路受打压,也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那两人。
他们仍旧是恩爱夫妻,神仙眷侣,只有她徒增笑柄。
只有她被逼地无路可逃,最终如同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遁入佛门。
出家后第一年,她便听说,那位公主殿下不远千里去琼州寻夫去了。
来上香的附近农女,都因此对那两人的恩爱情深而艳羡不已,在佛前拜了又拜,想要求得一份同样如此的姻缘。
她坐在破旧的蒲团上,口中念着经,耳中听着农女的艳羡和乞求,心火灼炽。
日复一日,终不能熄。
“长宁侯夫人请咱们庵里做法事,那可真是个大场面,不光咱们庵,还有京城附近好几个大寺和道观的女尼女冠,甚至那翠华观的希微道长也会去呢”
“希微道长就是那个据说跟乐安公主交好、因而深得皇恩的希微道长”
“自然除了那位,京城还有哪个有名的叫希微的道长”
“哎呀,那可真是大场面了我听说那位希微道长傲地很,除了宫中,旁人一般都请不动呢”
“可不是”
几个女尼兴奋的话声从耳边掠过,听到那个熟悉的曾在心中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名字,问心睁开眼,看着手中被自己捏地几乎要变形的佛珠,缓缓起身。
长宁侯府的法事果然盛大。
问心一改以前不掺和这种肥差的做派,献上所剩无多的私房钱,求了主持去参加这场法事,然后,便果然在那法事上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希微道长。
佛道虽非一家,但对京中贵人乃至民间百姓来说,其实差地并不太多,都不过是求心安的地方罢了,便如这长宁侯府,有钱有势,于是做个法事便佛道都请来了,也不管三清和佛祖各管各的会不会管岔了。
也是因此,京城附近的出家人,无论佛道,彼此之间多少都有些了解,尤其是定位相似、有着直接竞争关系的女尼和女冠,因此,即便是问心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多少听说过这位希微道长。
据说这位出身皇族,少年时突遭大变,毁了容貌,因此便出家修道,原本常年在外云游,因此在京中便名声不显,倒是几年前起,许是年纪大了,她不再外出云游,才终于声名鹊起。
都说她修道多年,道法高深,道心通透,善解人心之症。
虽然,在更多人看来,她之所以能成名,最主要的还是她那位公主殿下至交好友的身份。
因为这个身份,她才名声大噪,成为权贵人家做法事等最爱请的座上宾。
即便那位后来离京去了琼州,这位希微道长也没有因此落魄,因为那位至高天子思念公主,便加倍地对那位公主留下的亲朋好,于是,因为与那位公主的情分,希微道长深受皇帝青睐,宫中一旦有道门沾边的事宜,这位希微道长便必会被邀请。
上行下效,皇帝都如此,下面那些达官显贵,更是争相以请到这位希微道长为荣。
只不过这人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范,除了皇宫外,旁的任是如何显贵,说不去便不去,甚至连皇宫的邀请,不方便时也会直言拒绝。
所以问心也只听过其名,而从未见过其人。
而如今,有这个机会,她便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人。
是传说中那位的好友啊
那么,应该也认得他吧。
他和她,那两个,已成她心魔的人。
怀着这个心思,在法事一做完,其他庵里前来的女尼纷纷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好谋得更多好处时,问心找到了那位希微道长。
希微道长自然不必讨好那些权贵夫人来获得那点赏钱,因此,法事一了,便懒懒地找个地儿歇着。
问心一步步走近。
还在心中想着如何搭讪说辞时,那人忽然睁眼。
“你是谁”那位年逾五十,发丝花白,大名鼎鼎,此时却身姿随意地倚在凉亭柱间,除了身上道袍和手中麈尾,便再没一点出家人仙风道骨模样,而若非那遍布全脸的狰狞伤疤,长相气质也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凡间一妇人的女子,懒声问道。
“贫尼水月庵问心。”她低下头,弯下腰,说出法号。
“哦。”
那妇人,不,希微道长瞥她一眼,未再追问,只道“找我何事”
问心低头。
“贫尼想请教道长,如何修道”
希微道长嗤笑一声“怎么,莫不成你想改投我道门”
问心又低头,“道长说笑了,贫尼只是想,佛道本相通,道长道法高深,见解自然比贫尼高,而贫尼苦修多年未有寸进,不得不四处求教,是以,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希微摇起了手中麈尾。
“那我问你,你缘何入佛门”
问心一顿。
“不好说那我替你说。”希微麈尾一扬。
“因为你问心有愧,因为你走投无路,因为你觉得这世间已经满是风刀霜剑污糟烂透而你只想逃,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逃到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之处,所以你剪了头发,做了尼姑,所以你整日念经苦修,渴望求得一隅安宁净地,渴望从佛法中求得甘霖以浇熄你胸口的灼灼心火我说的可对”
问心低下的头猛地抬起。
随即又微微低下。
“道长知道我是谁。”
不是知道水月庵的尼姑问心是谁,而是
“对,我知道。”希微微微一笑,麈尾执颔,“前弘文馆刘大学士之女,刘遂初,刘小姐,我听乐安说过你在你做出陷害睢鹭那等破事儿之后。”
一直被烈烈火焰灼烧的胸口陡然愈发窒息和灼热起来,问心,不,刘遂初咬着牙,只觉仿佛被扒光了衣裳,浑身再无一点衣衫遮挡,而身周都是火焰,是油锅,烈烈的火和油将她烹烧着,叫她口舌发紧,呼吸停止,再说不出一个字一句话来。
果然,她知道,那么他自然也知道,她和他都知道她干的事儿,知道她有多么可笑而卑劣。
可他们偏偏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可笑卑劣。
他们只会将她当做笑话一般,讲给友人听,以致数年后,这友人还能记得她,一见她,便发出嗤笑,将她如小丑一般逗弄。
她自始至终都是个笑话。
她根本就不该来,不该来自取其辱,不该来奢望什么,她就该在那污糟泥泞的庵堂里呆一辈子,念一辈子的经,受一辈子的讥讽,痛苦一辈子,以惩罚她的愚蠢她的卑劣她的自作多情
“想什么呢喂喂,你自个儿问的我可没欺负你,待会儿见了那帮秃瓢可别瞎告状哈”
空无一物的头顶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了下,刘遂初艰难抬头,便见那妇人拿着手中麈尾敲自己的头。
是借机替好友出一口气吗好,那便打吧,最好打死了,死了干净,死了她便解脱了。
于是她闭上眼,一副闭目受死的模样,眼梢嘴角却露出恬淡期待的笑。
“哎呦我去,这又是在想什么呢”
希微受不了地叫道,看着这模样表情复杂到叫她头皮发麻的小尼姑,心里又咒了咒那扔下她远走琼州的没良心女人,瞧瞧你瞧瞧你,都造的什么孽呀给人家留下多大心理阴影呀
“睁眼我说你,睁开眼”
刺耳又聒噪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而那重重的击打却没有再落下,等了许久,都没有落下。
刘遂初缓缓睁眼。
希微将麈尾当扇子狠狠摇了下,决定不逗这小尼姑玩儿了,嗐,到底年轻人,还是钻了牛角尖的年轻人,玩不起呀玩不起。
“别拿那眼神看我哈,我跟你无亲无故无冤无仇的,我不恨你,自然也不会打死你,嗯我为什么知道你那眼神就差把打死我吧写在脑门上了好吧,本道长好歹一个出家人,你们佛门不杀生,难不成我们道门就喊打喊杀的吗”
刘遂初一言不发低头听着,直到那希微道长说完了,才躬身施礼“如此,便不打扰道长了,贫尼告辞。”
然而,却是话声刚落,便听得背后一声喊
“等等”
刘遂初顿住脚“道长还有何吩咐”
“我也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有些个什么破事儿。”
希微看着那佝偻瘦弱,仿佛被什么重重压垮了身躯的小尼姑,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女人对她提起这个人时,那轻描淡写的神情,和最后的那一声叹息,眼神便也微微带了些笑意。
虽然似乎是有过节的人,但她相信,如果乐安在此,一定是和她一样的选择,因为那个人哪,最不喜欢看别人沉沦苦海中,因为那个人哪,虽然嘴硬,却有着比佛祖更慈悲的心肠,因为那个人哪,她自己没有儿女,却是将这天下人,都当做她的儿女
“不过,既然你问了本道长如何修道,那本道长自然要答。”
好不容易有人真心问她这么正经的问题,多难得,正是弘扬她自悟道法的时候啊
希微站直身姿起身,衣冠一整,麈尾一扬,原本懒散庸俗的习气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正是传闻中道法高深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
连带着,本来闭眼悲怆的刘遂初,都站直了身体,怔怔看她。
希微满意一笑“不知道你们佛门怎么说的,但我们道家,讲究一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是什么自然便是天地人,是日月星,是山川湖海,是花鸟鱼虫,是喜怒哀乐,是生老病死,是春生夏长,是秋收冬藏,是群燕辞归鹄南翔,是草木摇落露为霜,是我今日来这长宁侯府本想着尝尝这府上据说有名的芙蓉醉鸡结果却因为你们这群秃瓢拖累而吃了一肚子青菜豆腐,是我好不容易把那群人摆脱了想搁这儿清净会儿结果却又不知哪儿来个哀哀怨怨小媳妇似的小尼姑”
“吨吨吨”如水银泻地,又“咣咣咣”如大锤砸地说了一连串看似有意义却实则毫无意义甚至气人的废话后。
眼看那小尼姑脸色已经又由怔愣变成愕然再由愕然变成屈辱,希微终于话声一顿,轻叹一声
“自然,便是这世间。”
“所以修道,便是走在这世间,看这世间,想这世间。等走遍了,看完了,想明白了,这道,便也悟透了。”
刘遂初又怔怔看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出不出家又有何区别”
不论出不出家,不都能在这世间走、想、看既然如此,出家的意义又何在
希微麈尾一挥,下巴一扬“没有区别”
这还是她最近几年才悟到的“道”呢。
无论佛门道门,所修之佛之道到底是什么是埋头苦读经书道藏,还是四处寻访灵地洞天,抑或与高人大师侃侃而谈
是,却也都不是。
闭门造车不可取,佛经道典里没有佛道,那只是佛道启发有大智慧之人留于世间的吉光片羽,能给人以启发,却无法真正叫人悟道,真正的佛道在世间,在每一个人自己要走的路中。
所以若心有不甘、愤懑、愧疚、遗憾念经诵道或许能稍稍排遣,但真正的内心自在,却不能求诸那些死物。
恶贯满盈之人,放下屠刀念念经便立地成佛了
愧疚遗憾之事,神佛前跪一跪拜一拜便念头通达了
哪有这种好事。
不过是愚蠢、懦弱、伪善之人为逃避无知、畏惧、良心而做出的自欺欺人之举。
凡事不求诸己身,反求诸神佛,便是最懦弱无能之举。
就如她少年时,为了躲避不想面对的命运于是遁入道门,一味逃避,还自以为果决勇敢,然而,哪里不都是在这世间打滚
出家也好尘世也罢,人生在世,只要这躯壳还在,就俱是一样的凡夫俗子,就俱得一样受这凡尘磨炼煎熬,自以为出家了便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当然是再自欺欺人不过的想法。
甚至,最近几年她才想,其实她远不如那些她曾看不起的一直在俗世中打滚的人勇敢,就譬如那个爱恨情仇里折腾了大半辈子,老了老了,一把年纪还跑那么远千里追夫开启新生活的老友。
唉,某种程度而言,她甚至不如眼前这个小尼姑,起码人家打眼一看就知道有段刻骨铭心的故事,而她,就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过的山川风月。
不过,这也是自然吧。
她有她的刻骨爱恋,她亦有她的风月无边。
希微微微一笑,最后朝那小尼姑道“你还这么年轻,太钻牛角尖可不好,如果可以,就出去走走吧,死读经书可读不出什么来。”
哪怕是像她当年那样游山玩水也好嘛,小小年纪整天闷在庵堂,没毛病也给闷出毛病了,还想什么念头通达,纯属想多了。
希微摇头叹着,自觉今日又完成一桩善举,念头也更通达了一些,嗯,待会儿私下找那长宁侯府夫人,让她叫府上大厨献上那芙蓉醉鸡,念头定能更通达。
惦记着那醉鸡的味道,希微顿时一刻也坐不住,也不再看那小尼姑,迤迤然起身掸尘,便要去寻那长宁侯夫人。
却在与那小尼姑错身而过时,忽而又听那小尼姑哑着声唤她。
她停下脚步,“嗯”
刘遂初握紧双拳,唇也抿地死紧,却终究,还是将心里的话说出“您为何指点我”
不是公主的好友吗不是知晓她做过的卑劣的事吗既然如此,难道不该继续嘲弄唾骂甚至殴打她吗为何还对她说那样的话,那样,明明就是开解指点她的话。
希微看着那小尼姑,哦不,人家有名有姓,叫刘遂初来着。
真是个好名字呀。
好到那个女人轻描淡写地提起自个儿驸马差点被人陷害失身后,关注点居然是奇怪的
“或许是因为,你有个好名字”希微轻笑道。
“昔遂初之显禄兮,遭闾阖之开通遂初,谓去官隐居,本意是遂其初愿吧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有个人说的,如果引错了出处也不是我的错哈,总之她说,你的名字很好,若世间人人能如你的名字一般,遂其初愿,那该多好啊。”
人之初,性本善,或许不能涵括全部人,或许也不排除世上真有天生奸恶之人,但那个人总是乐观地相信,这世上生来性善或混沌的人居多,只是后来啊,那些本来善良或混沌的人们被这黑白灰夹杂的世间挤压着、揉搓着、浸染着,于是渐渐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变成最初的自己完全不认得的模样,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所以才不安,躁动,悔恨,遗憾这样的人,哪怕浑身染黑,也不至于完全无药可救,因为,他们一直在试图想找回自己最初的模样啊。
刘遂初愣愣了片刻。
她想说那个人还真的引错了出处,她的名字来自楚辞天问篇,而不是刘歆遂初赋,不是什么去官隐居也不是什么遂其初愿,只是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两个字,只是她父亲看到两个字便随意组词组成了她的名,只不过被幼时的她自作多情地当做什么父亲疼爱她、她与其他姐妹不同的证据,又正如后日的她自作多情对一个陌生少年擅自心动爱慕浑然不管他并不需对她的心动爱慕负责。
可是
“那个人,是公主吗”她最后轻声问那位公主的挚友。
希微笑笑没回答。
那便是了。
遂初,遂初,遂其初愿。
在那位眼中,她的名字,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意思吗
在她做了那样的事后,在她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之时。
她还能遂其初愿吗
而她的初愿,又是什么
刘遂初茫茫然抬头。
然后那重重的击打,又落在了她肩头。
“如果心存迷茫,就出去走走。”
那没一点仙风道骨的希微道长拿麈尾敲着她的肩膀,敲一下说一句道
“走多了,看多了,或许就想通了。”
“走去哪里”刘遂初下意识道。
希微麈尾一扬,扬向一个方向,口中却说着“随便你去哪里,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去不过你可得小心些,你又不像我毁了脸貌若无盐,强盗土匪都不打我主意,要出去走,就得挑安全的路、跟可信的人走,嗯,比如朝廷派遣哪、边疆移民哪之类的。”
刘遂初定定看着希微。
希微却也只看着她,最后笑了一下,随即便转身飘然去了。
她的那位老友和她那位小驸马,去了那据说鸟不拉屎的地方后,竟然愣是叫一片偏远蛮荒之地成了富饶边陲重地,因人口不足,前些日子还上请朝廷,说琼州无数良田无人垦,恳请大梁域内凡有无田地者,均可移民琼州,于是那个一心想补偿姑姑的帝王,便不仅发了诏书昭告天下,更广招臣工,准备再往琼州为那对夫妻送一次人,那可是有朝廷文书有官府护送的行程,安全什么的都无需顾虑,弄地她都十分心动,想再劳动劳动身子骨蹭趟行程,权当探望老友了。
不过
她回头看看那人。
人的路终归要自己走,她已经指地这么明白,如果那人心障所在是她的老友和她那驸马,那么,要解开,便终归要去那里,要去见那两个人。
可她若自己想不开,那谁也没有办法。
全看她自己了。
希微笑着,随即便皱皱眉将这些事抛到了一边。
她操心这些事儿干嘛她的芙蓉醉鸡可还没吃到呢
老友说得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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