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日常十六
梦境中不存在时间, 而游乐园的湮灭,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之久。
或许是一个世纪之后,梦境的最深处, 某头异兽举起了自己的手。
水滴状的幽绿色结晶漫过每一片原属于疤痕的皮肤, 苍白的指节几乎能够化进雪花里,森然、坚硬、带着奇异扭曲度的犄角从栗发间探出。
异兽幽暗的瞳孔, 带着食草动物特有的深邃, 却也透出食肉动物暗藏的凶戾感。
当然, 这头异兽并未饮用鲜血, 也并未失控去杀戮。
它仅仅, 是对着黑暗、粘稠的恶意,举起自己的手。
醒。
恶意卷动。
黑暗中, 一片破碎、虚弱、零星如雪花的纯白, 缓缓浮现。
谁怎
纯白无瑕的幽灵, 自恶意淤积的深渊中, 困惑地睁开了眼。
不, 这份虚弱、微薄、已无法被称为“灵魂”、仅仅是恶意吞噬后残留的渣滓都不能算作是幽灵,说是一份“残魂”才准确。
困惑的残魂转了转雪白的瞳仁, 对上异兽幽绿的瞳孔。
它陷入哑然。
或许,更准确的说,是它们陷入了共同的哑然。
是你唤我为什么孩子
异兽看着残魂。
果然,真的,是一片雪白。
与他一点都不像的白。
我接受了一项委托,而这牵扯到拨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的血脉与命运。
异兽冷漠地说,说话时荆棘窸窣爬过它布满结晶的犄角, 像是一顶阴冷的王冠
我可不想背负操控血脉的诅咒。既然你已经算计过那东西一次, 就替我去做第二次, 背负随之而来的代价吧。
闻言,残魂沉默了几分钟。
孩子,你是出于利用我的目的,才唤醒我,与我见面吗
不然呢。
异兽说出这话时,本以为会得到“你就这么恨我们吗”的回复,又或者是一个失望寂静的眼神
我明白了。
残魂安静颔首,伸出手,掌心向上把那个世界的坐标给我吧。
不问具体为什么吗
你总有你的原因。
被利用最后的残魂去背负代价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有。
残魂顿了顿,无色的瞳仁里与对面的异兽包含着同样幽静的东西,但我想,孩子,除了歉意,我没资格对你诉说任何东西。也许,连阐述歉意都没什么资格。
你对自己的认知,可真清醒。
坐标,给我吧。拉开恶意漩涡,让我这份碎片重新短暂地出现你没法维持更久了吧来吧,如果是稍微拉扯另一个维度世界的命运线,我还是能做到的。
可异兽没有动。
残魂叹息一声。
卡拉不该在那时放弃你。他轻轻说,我很抱歉,孩子。
哈
我不在乎那件事。异兽傲慢地回答,荆棘在犄角上缠出尖锐的利刺,假使角色调换,我也会立刻放弃她,去拯救我的伴侣。她无关轻重。
是吗。既然这样,谢谢你,孩子,你把莉莉教得很好。
闭嘴,你不配和我提莉莉。
良久,残魂再次往前递了递自己的掌心。
坐标
异兽递过了那串数字。
曾任职百年的圣女摊开掌心,无声祈祷了一会儿,属于光明的力量在这满是恶意的梦中汩汩涌动,异兽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
这是个维度不同、没有圣堂、亦不存在魔法的世界。
片刻后,残魂停下动作说,而你给出的坐标,对应着一个幼小人类的命运。
哦,你能看见那条命运线
如果要学会剥离一只精灵联结圣堂的血脉,当然要学会推演某个生命基本的命运线。
残魂见他似乎有了些兴趣,立刻放缓声音讲解为此我曾经研究了很久你看,根据这里的数字结合圣堂力量推演,如果我们能把它与天体运动的规律相符合
异兽却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没兴趣了解你那些长篇累牍的古精灵语。告诉我这个孩子原本的生命线。
好吧。这个孩子,他七岁以前的生命健全、完满且幸福。七岁之后他的父母会死于一场车祸,他的妹妹会在这场车祸中失去双腿,他自己唔,在急诊室外昏睡时,恰巧撞上了一场血腥的医闹他会被某个激动的陌生人挟持成人质,最终,被匕首割去耳朵。
异兽笑了。
是吗。这真是有意思的命运。
殊途同归,可悲至极的命运。
过去,想要反抗它
残魂合拢手掌,洁白的、近似于藤蔓的光线在它的掌中绽放。
片刻后,它重新摊开透明的手,嗓音温和。
好了。我用我作为圣女的最后一份残留力量抹去了那场车祸,更改血脉、控制命运所反馈的诅咒只会更深地惩戒我自身的残魂,不会影响到你这就是你所要求的更改,对吗
现在,想要控制它,竟然,轻而易举。
是他变强了吗
不,站在这份雪白的残魂面前,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能成长。
异兽冷冷地说你还没更改那场令他失去右耳的医闹。
残魂带着长辈特有的纵容,摇了摇头。
你这里有点欠考虑了,孩子。死去的圣女轻声说没有哪对存活下来的父母,会放任自己的孩子遭遇危险。他们会资信把那场医闹解决的。
异兽
异兽看着它的眼神,已经溢满了戾气。
他胆敢在自己面前说这话吗
你不想知道,这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吗
但最终,激烈的质问依旧无法出口,它保持着一头无感情的野兽的状态,恶意、冷酷地继续着与对方的谈话。
抱歉。
残魂有些疲惫地说其实,孩子,我不在乎现在,我可以带着刚刚添加的代价,回到死亡的长眠中吗
我要告诉他。
我要告诉他,那个小孩的名字。
我要让他知道,他刚刚出手拯救了一份属于谁的命运。
我要令他明白我这举动的恶意我高高在上地给予了他一个补偿的机会嘲讽地看着他一无所知去施行而他一定会心如刀绞、追悔莫及,即便死亡的长眠也无法修改这一刻汹涌的痛苦我要让他要让他
憎恨早早死去的自己。
即便是死亡的长眠,也无法安宁。
名为洛森布朗宁的扭曲异兽,怀着无比的恶意,独自咽下了要到嘴边的一切。
去睡吧。
他只这么道别作为被我利用一次的报酬,也看在你之前为我指出破解血脉的方法、牺牲保护莉莉的份上初春的时候,我会把你真正的骨灰,还进卡拉布朗宁的坟墓里。
算你幸运,伟大的布朗宁没有玩弄遗愿的习惯。
残魂的背影顿住了。
异兽不想再听到它的任何回答事实上,正如它刚出现时就指出,把这么一份无比残破、微薄、渺小的魂魄短暂剥出深沉的恶意,与之对话,已经耗尽了它不少力气。
它重新举起布满结晶或疤痕的手,让卷起的恶意缓缓平息。
缓缓被吞没的残魂,一直保持着寂静。
残魂所代表的那位圣女毕竟早已死去了,它甚至只是本人意念的一个替代品。
它真的能代替那位任职百年的前圣女吗它真的还原了对方的相貌与性格吗它真的、真的传达着
洛森布朗宁不知道。
他也不屑去知道,与他无关的那两只陌生精灵。
从来、从来就不屑于了解,不屑于渴望,他和愚蠢至极的蠢宝宝可不一样
你母亲她,死去了两次。
消失前的最后一瞬,那抹残魂突然开口
第一次被我亲自绞死时,她念的是你们的名字。第二次,于黑暗中为那个红发女孩开辟光亮时她念的,只有你的名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更像我。比起莉莉,她一直更喜欢你。更喜欢你,所以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只能摆出拙劣的恶劣的模样这就是缺点重重的卡拉布朗宁。
我承认,面对可怕的死亡,我们摆在第一位的愿望,是在一起。但倘若我们能够活着最深的愿望,还是,可以在一起,共同养育你们。
对不起。
它破碎了。
彻彻底底的,消失在恶意里,回归到死亡的长眠之中。
而留在原地的异兽沉默良久。
荆棘拔地而起,撕碎了每一片雪花,每一片属于森林的印迹。
现实,3:00
洛森布朗宁终于得以从梦中醒来。
这是因为他毁掉了那个噩梦,彻彻底底。
也是因为他被零下二十度的气温冻醒了,大概。
布朗宁法师抹了一把脸,揩去仿佛是雪花融化后的湿润液体,在树枝上翻了个身,紧紧锁住了自己的双臂。
梦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身为梦境之主的他,再清楚不过。
什么平行世界、什么毛线帽子、什么白色残魂
无稽之谈。
绝不存在。
什么都,带不到现实里来。
他很清楚。
他很清楚,所以
洛森忍不住咳嗽起来,刺骨的寒冷从指尖一直阵痛到心口。
所以,这绝不是,因为大幅度吞噬恶意、伸手修改另一个世界轨迹、又联通死亡魂魄后带来的后遗症
这绝不是。
他仅仅,被低温冻到了而已。
咳、咳咳,完全不是问题,伟大的布朗宁绝不会
“巧克力脑袋”
树下突然传来震聋欲耳的吼叫“我找了你四个小时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流浪汉盒饭区而这是我找到的第九百八十七根树枝”
“该死的,你是头熊不是什么夜行动物给我立刻滚下树”
好耳熟的吼叫。
但,这吼叫里带来的热度与温度也太虚幻该不会,又是梦吧
洛森又抹了把脸,和七岁时蜷缩在树洞中过冬的小精灵一样,小心翼翼地探出被冻结的树叶。
“滚下来快点,跟我回家,你这头蠢熊”
最后这声仿佛集结了四小时怒火、九百多根树枝搜寻的怒火,震得洛森耳朵发疼,震得树枝与叶片上的积雪一起落下来,重重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滚热的疼痛,足够烫的体温。
是现实。
树下站着他的安娜贝尔,脸色涨红,头发凌乱,法杖高举,还气喘吁吁地抱着羽绒服。
树下站着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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