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还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梦。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很多东西, 并用它们的视角看这个世界。
他变成了石头,经受风吹日晒。
变成水,成为溪流, 又奔向大海。
变成草木,吸收阳光和雨露。
变成鸟俯瞰大地。
变成走兽飞驰在原野与林间。
变成鱼畅游江海。
捕食、被捕食, 感受着生命,亦感受着死亡。
变成蜉蝣朝生暮死。
变成冥灵静待春秋夏暑。
他仿佛在世间游荡了很久,又仿佛只有短短的一瞬, 他成为任何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东西,亲历着出生和死亡, 又见证着生命的降生和消亡,感受着时间流逝成涓涓细流,又像江河般奔涌, 他好像在这片天地之中, 又好像就是天地本身。
无数个视角, 无数个画面,无数段记忆,最终这些画面不断汇合、交融,凝为一体他又变成了他自己。
他看到浮光派。
看到浮光派历经劫难, 看到弟子们的挣扎,看到每个人都精疲力竭却苦苦支撑,看到云霞宗赶到, 看到浮光派获救。
看到他的三个徒弟, 已经能独当一面。
他像是如释重负,心里有什么东西应声而解, 这一次他只当一个看客, 他看着徒弟们帮门派度过了危机, 看到萧易造出的机械兽大放异彩,看到苏阳没日没夜地帮弟子们疗伤,看到楚近楼
他的视线久久停在楚近楼身上。
他看到那条小龙长大了,站在了最前面,肩负起了应该肩负的责任,变得沉默,变得可靠,仿佛一夜之间,从孩子成长为大人。
楚近楼没有让他失望。
他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因为关注他的时间太久,他不小心从对方头顶掉到了肩头,又不小心滑进了衣领里,他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回想起那株连同龙的心脏一并献给他的火莲。
他仿佛听到了龙的心声,听到他每每抱着狐裘寻求抚慰时在梦中发出的呓语,他感受到了热切而执着的祈盼,他知道他在等他。
有什么力量在召唤他。
他想起天道说过,“愿力将引导你归来”。
他知道,他该回来了。
所有的意识归于一体,磅礴的识海无限收束,最终聚拢成团他重新感知到了自己的元神。
紧接着,他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
说是他的身体却也不太准确,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肉身已散,化作阻止裂隙继续扩大的能量修补了位面结界,但现在这个身体又让他感觉非常熟悉,似乎是由海棠木制成的。
海棠木制成的身体应该是他二徒弟的手笔。
他还能感觉到神树往路的根系,是苏阳的。
他的元神和这具身体十分契合,但想要将它彻底炼化成自己的,依然需要时间,他的元神刚刚重聚,元神之力还很虚弱,暂时不打算消耗多余的力量炼化它,而是先慢慢适应。
漆黑一片之中,封闭的五感渐渐打开,他尚且无法支配这具身体,但能感到有人在触碰他。
那人时常把脸埋在他膝头,用脸颊蹭着他的掌心。
偶尔能摸到粗砺的龙角,和他脸颊的温度一样,是温热的。
那人有时候会趴在他身上,很久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他想要回应对方,告诉他“我在这里”,可他不能视物,不能言语,无法行动,虚弱的元神总是游离在半梦半醒间,甚至无法用神念向他传话。
极致的安静与黑暗中,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猜测楚近楼每来一次,就是过去了一天,几千个日夜过后,某一次梦醒,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他听到那人低沉的呢喃“师尊。”
随着这一声“师尊”,他的世界中忽然有了声音,像是一株埋在土壤里多时的植物种子终于萌生出幼芽,奋力向上生长,离开漆黑寂静的地底,来到地面上。
世界的喧嚣一下子向他奔来。
他听到了更多絮叨般的诉说“师尊,求你快些醒来。”
“师尊,今天是第四千八百六十三天了,浮光派现在是一座孤岛,也是世外桃源,我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一百年过去,修真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啊,现在还有八十七年了。”
“师尊,苏阳师弟突破到元婴后期了,萧易师弟还停在金丹中期,他忙着鼓捣那些千机阁的东西,愈发无暇抽身,居然还造了一只小型机械兽,专门负责给云霞宗弟子送饭师尊若是醒了,可要好好督促他修炼。”
“我总觉得师尊醒着,可你又不给我任何回应大概是我的错觉。”
“今天是第七千零八十二天,师尊,我有点累。”
“师尊,清离师叔的毛终于恢复光泽了,他说要再拔点狐毛给你做一件狐裘,这次做一件红的。”
“师尊”
这些絮语一字一句地落在江月还耳中,越来越清晰,他听着,听了许久,听到不忍再听,开始想要挣扎。
“师尊,我给你换了新衣服,你看好不好看”
“师尊,你是不是动了不,也许是我又忘记了昨天给你摆成什么姿势。”
“师尊,你理理我吧,哪怕一次也好”
“近楼师兄,”萧易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别太心急了,云应仙尊说要五十年,现在才刚过去二十年,元神的恢复是很缓慢的,给师尊一点时间。”
“我知道,”楚近楼站起身,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握着“江月还”手腕的手,“我不怕等,我等得起,两百年都等过了,区区五十年又算什么。”
萧易听着,总觉得这不像是安慰,倒像是自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这个,还是交由你保管吧。”
楚近楼接过,看到那是一个锦囊,隔着锦囊摸了摸,里面是一截镇龙残片,是他们之前在院子里捡到的,真正的镇龙。
“我问过清离师叔,他说师尊的体质特殊,需要镇龙来压制欲念,而镇龙的材料是一种名叫克己的玉,普天之下只有一块,不论我用其他什么材料来还原,哪怕再像,只要不是克己玉,就对师尊不起作用。”
“压制欲念”楚近楼低声重复,把锦囊收了起来,“那现在我们为师尊更换了身体,他是不是能摆脱这种体质”
萧易“这还不清楚,我想,在这具海棠木的身躯里应该是不会有事的,但等到以后,他把身躯炼化成自己的肉身,又会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嗯,”楚近楼微微皱眉,又打开,“我知道了。”
萧易离开了房间,四周再次陷入安静之中。
楚近楼重新在“江月还”面前蹲身,抬起头看他。
傀儡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眸微阖,身上披着一件火红的狐裘,狐毛的颜色将它的脸庞衬出一些暖意。
忽然,楚近楼的视线对上了那双微睁的双眼。
他心头轻轻一跳他居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了一些神采,不再是平日里全无焦距的样子,那双略浅的眼眸更加剔透,愈发像他的师尊了。
这让他心跳开始加快,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师尊”
没有回应。
楚近楼仍不死心,又凑近它,几乎要和傀儡鼻尖碰到鼻尖“师尊”
依然没有回应。
他顿时怔愣在原地,眼神中透出迷茫,许久,刚刚燃起的希望又一点点熄灭,他苦笑了一下“果然是我的错觉吧。”
“师尊好好休息,”他说,“徒儿去去修炼了。”
江月还看着他走远。
他的视野里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他开始有了光感,看到面前有模糊的人影。
他知道那是楚近楼。
可他偏偏无法给出回应,身体动不了,甚至不能眨眼,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影从视野中消失,近乎仓皇地逃离了房间。
他开始有些急了。
元神激烈地波动起来,加快了与这具身体的融合,那些沉睡在躯体中的神树根系慢慢苏醒,一点点与他的意识相连。
他终于拿到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但元神太虚弱了,力量非常有限,每融合一些根系,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往复之中,他的视野渐渐清明起来,他开始看到白天和黑夜,重新有了时间的概念。
楚近楼一连好多天没有出现。
再次看到他时,黑衣的青年似乎比之前更憔悴了,他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面前,像往常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沉默地把脸埋到他膝间。
江月还感觉到他的体温,感觉到他的呼吸,看着他漆黑的发顶,他积攒了数日的力气只为等这一刻他艰难地控制着这具身体,转动那些精密的关节,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对方头顶,用指尖触碰到他的发丝。
楚近楼身体骤然一僵,猛地抬起头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月还因他抽离而悬停在半空的手,他一把攥了上去,错愕而又惊喜无比地转过头来,近乎慌张地与他对视“师尊”
江月还清澈的眼眸看着他,很缓慢,却又很清楚地,眨了一下眼。
“师尊”楚近楼倏地起身,他嗓音克制不住地颤抖,喉头无法控制地开始哽咽,所有情绪终于在这一瞬间失控,他眼眶迅速泛红,滚烫的热泪从里面跌出,摔在江月还手上,砸出晶莹剔透的花。
“师尊”他一时间委屈无比,好像被抛弃多时后终于找回主人的小狗,再顾不上自己已经是条成年的龙,整个人扑进对方怀里,“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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