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很快只剩下翻折子的声音。
定南王看了一眼殷无执,又看了一眼殷无执。经过一晚上,他脸上的红肿若不仔细已经看不到了,只是破了皮的嘴角没那么快复原。
殷无执一边负责盖章,一边听他们议论折子里的事,目光专注而认真。
定南王微微抬高下巴,抻着脖子悄悄往他领子里看。
殷无执发现后“”
定南王收回脖子,板着脸弥补自己流失的稳重“你脸怎么回事”
他未曾刻意避嫌。这昏君将他独子带进宫里,本就已经满朝皆知,若是能证明殷无执在宫中遭受不平待遇,那便可以百官联名救他出苦海。
其他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殷无执有一说一“孩儿给陛下推秋千,不小心将陛下甩了出去,姚太后便打了孩儿。”
众人“”
定南王脊背出了一层冷汗。
不等他们七嘴八舌地相问,齐瀚渺已经接口“幸好世子殿下武艺高强接住了陛下,只是受了点惊吓。”
大家逐渐放松。
定南王一阵后怕,再去看殷无执的脸,就有点面目可憎“那倒是挨得不重”
若是换做旁人,只怕已经人头落地了。
陛下,还是宽待了殷家。
午时过半,姜悟在龙榻上张开了眼睛,“饿。”
一道身影落下,将他从龙榻上抱了出来,立刻有殷勤的小太监上前“陛下,现在传膳”
“粥,其他不要。”
反正他也不想吃,每回摆上满满当当一桌子,辛苦大厨还浪费食物。
小太监愣住“只传粥么”
下一瞬,他便立刻察觉到了一道冷如冰锥的视线,当即脑袋一垂“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十六动作很轻地把姜悟放在了椅子上,立刻有婢女上来给他漱口擦脸,还有手劲儿恰到好处的太监跪在身边给他捏膀子和小腿。
他半眯着眼睛朝外看去,慢吞吞道“今日天气不错。”
一干人又把他从阴影里搬到了阳光下。
御书房里,闻太师先坐不下去了“这都要未时了,陛下说要与我等议事,怎么还不过来”
因为议的事情已经快被你们干完了。殷无执静静站在一旁,听齐瀚渺道“陛下感染风寒身体不适,大概是要多睡一会儿的。”
“老夫去看看他。”
闻太师比陈相还要大上一旬,乃三朝元老,前太子之师,当过丞相,也教过姜悟和其他皇子,如今年纪大了,便领了个虚衔,虽不参加朝事,可却很受爱戴。听说他以前就很喜欢姜悟,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定南王心生算计,暗道有太师在,也许可以趁机说服姜悟放过殷无执。
他直接道“臣也去瞧瞧陛下”
陈相思考,太师威望比我高,跟着他走肯定没错。
徐徐整理衣冠上前。
沉迷文书的秋尚书“”
我若不去会不会显得不敬天子不合群会不会被误会故作忙碌讨好陛下妄图攀升
他忍痛放下一干文书,匆匆追上。
众人请求面见的时候,姜悟正在吃粥,众人被传入殿中拜见的时候,姜悟还在吃粥。
他腾出嘴“平身。”
闻太师起身,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道“陛下,是不是瘦了”
提到这个,齐瀚渺就满脸心痛“只吃白粥,能不瘦么。”
陈相跟着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桌子,神色微微凝重“就吃这些”
“正是。”
“为何”
“因为”齐瀚渺总不能说陛下懒得,他顿了顿,道“听说南方雨水不断,陛下正在茹素祈福。”
定南王有些怀疑。
“诸位若是不信,可以问世子殿下。”
齐瀚渺看殷无执,殷无执当然只能实话实说“正是,除粥以外,陛下只有昨晚饮了一碗风寒药。”
几人无声震撼。
秋尚书叹息道“没想到陛下是在身体力行为天下祈福,倒是我等狭隘,昨日竟还误会于他。”
其他人“”
你别那么实诚。
姜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只专心吃饭。
闻太师拧着眉看了自己的学生一会儿,道“今日回去,老夫也要茹素食粥,为南方百姓祈福。”
秋尚书“下官定命全府茹素,以感上天。”
陈相“身为辅相,义不容辞。”
定南王心神动摇,难掩敬佩,郑重道“臣也一样。”
殷无执被他抓着手臂上前一步“吾儿能够被陛下看中,常伴君侧,实为我殷家之幸,便由他陪陛下一起,陛下吃素多久,阿执便吃素多久。”
殷无执“。”
终于吃完的姜悟仰起了脸,无动于衷道“折子可有批完”
秋尚书道“已经分类的差不多了,臣仔仔细细挑出了一些必须陛下亲自批阅的章子,其余的便由臣等为君分忧。”
姜悟明显感觉压力减少,道“那便去忙吧,尽快解决,早点回去。”
至于剩下的,姜悟瞥向殷无执“近日朕身子不适,余下的便由殷戍代为处理,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见众人面露异色,又气若游丝地咳了两声,不忘承诺“之后,朕会亲自检阅封存。”
他本身就一脸死相,这会儿白着脸病痛缠身的模样,更像是要行将就木。
闻太师的眼圈忽然一红,忙低下头掩饰突如其来的悲痛,道“老臣明白。”
他率先走了出去,陈相紧随其后,担忧道“老太师,您觉得殷戍”
“天妒英才啊。”闻太师走出去,才虚虚抹了抹眼泪,道“只是月余未见,陛下怎会瘦成这样。”
不吃饭当然会瘦成这样。
殷无执坠在身后,脸色冷冷。
陈相道“这段时间,我等只在承德殿见过陛下几次,我还在怪罪他刚登基没多久,竟连朝都不上了,上去也在龙椅上睡着倒是我错怪他了。”
秋尚书也道“相爷不必自责,那龙椅离我等高高远远,众人又不敢直视天子,未曾发现他消瘦至此,也是情理之中。”
定南王默默点头。
太师停下脚步,微红的老眼看了看定南王,又看了看殷无执,道“实不相瞒,此前老夫也怀疑陛下召这世子进宫定有图谋,如今看来,他应是看中了世子的能力,又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近况。”
虽然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却仿佛姜悟得了什么大病。
一只苍老的手按在殷无执的手臂上,闻太师凝望着他,道“既然陛下如此器重,你可定不能辜负他。”
“”殷无执漠然“是。”
“我们这些老骨头是不可能常伴陛下身侧的,以后这天下还是你们年轻人的,陈英啊。”
“哎。”
“你儿子如今是在刑部吧”闻太师说“你要多带着点儿,日后他与殷戍,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是。”
“好。”闻太师很是欣慰地拍殷无执的手“你来,看看我们这群老骨头,都是怎么为陛下做事的。”
殷无执再次悟了。
这便是那昏君的好算盘。
他竟对人心算的这般恰如其分,料定了一定能赶鸭子上架么
这么多的折子,一日自然是处理不完的。
也许是姜悟那一脸死相吓到了这几人,就连定南王在内,都不吝地对殷无执进行了一番如何为君分忧的教导。
齐瀚渺还发现,这几个老臣,连定南王在内,教烦了都会拿手里的东西抽人脑袋。
只能假装没有看到殷王世子冷若冰霜的脸。
一起用过了陛下的御膳,齐瀚渺贴心地派人把诸位送回了家。
被迫接受一整天教育的殷无执毫不犹豫地离开御书房,大步流星地来到天子寝殿。姜悟已经沐浴完毕,正任由宫女拿手炉熥着头发。
四目相对,殷无执寒声“臣也要回家。”
“他们教你了么”
“教了。”殷无执说“臣要回家。”
“你学了么”
“学了。”殷无执说“臣要回家。”
“为何”
“因为这是陛下自己的事,今日大家已经为陛下处理了不少,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的事终究还是需要自己来完成。”殷无执语气阴森“还有,陛下喜欢吃粥,不代表别人也喜欢。”
姜悟道“你可以吃别的。”
定南王已经说了要效仿天子,殷无执就不会轻易违抗父亲,他继续坚持“臣要回家。”
“你想母亲”
殷无执恼道“你到底懂不懂,你的事情,为何要我来做”
姜悟明白了。
殷无执跟他一样,不想批奏折。
他略作思考,老实说,如果他是殷无执,应该也不会想帮别人工作。
姜悟道“你希望做点自己的事”
“正是。”发觉昏君终于把话听进去,殷无执平复了情绪,道“微臣想回军中,为陛下操练兵马,以御外敌。”
姜悟想起殷无执是以侍寝的名义被宣进宫的,总让人家帮他做事的确不好,也该让他做点自己的事了。
他道“去洗澡。”
殷无执“”
“这样的天气,三日不洗,也会不舒服吧。”
殷无执是个很能适应环境的人,有条件的话一日一洗可以,在军中没条件的时候一个月一洗也能接受。
这几日他像个奴才一样围着姜悟转,如今终于被当人看了么
殷无执抿了下唇,不确定道“洗完澡,陛下便放臣回去么”
“去。”姜悟不愿多说,殷无执只能遵命“是。”
这大概会是他在宫中的最后一晚,殷无执泡在暖阁的汤里,目光落在出水的龙头上。
修竹般的五指穿过暖池里的清水,洁白而有力。也许是热气熏得人头发昏,又或许是因为此刻过于舒适放松。
恍惚间,池中好像出现了一个人。
初来的那晚,姜悟便是被侍女扶着,缓缓步入池中,他站在里面,水正好没到腰下,可以看到两个十分漂亮的腰窝,分外勾人。
池中的人偏头来看,无机的眼珠在水雾映衬下,有种不染尘埃的通透。
殷无执瞳色转深,蓦地将整颗脑袋没入水中。
今夜之后,就可以摆脱那懒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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