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十六年。
宝鼎公主府, 偏院。
已经能自主走动的双胞胎,几乎没有须臾安宁的时刻。
纪月卿只是转身去拿随手放下的千字文,两岁多的双胞胎便笑嘻嘻的滚成一团,以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秘密暗语, 进行‘友好’交流。
好在两人因为容貌、气质过于相似, 从来不会穿颜色和花样尽数相同的衣服, 才不至于令屋内的其他人陷入慌张。
纪月卿的身体僵住, 握着千字文的手指数次用力,凭借远超同龄女郎的成熟克制,艰难的控制住脾气,终究还是没有迁怒无辜的书册。
她眼中陡然升起的愤怒, 逐渐转为委屈和茫然。
公主府又不是没有属官和宫人, 为什么非要她每日抽出两个时辰陪弟弟们玩耍?
哪怕是去马厩弹琴,也好过对着这两个还没开智的白痴念书!
更令纪月卿绝望的是, 前日她看阿娘逗蠢弟弟们时犯困,半梦半醒间竟然听到阿娘与阿耶商量, 想再生个孩子。
虽然阿耶不同意, 还冷脸训斥阿娘,但她的记忆中,从未有过阿娘坚持要做, 最后却没做成的事。
无论阿耶的态度有多坚决, 最后总是会对阿娘妥协。
况且阿娘说要生孩子时的语气极坚决, 甚至说阿耶不与她生, 她就要去找别人生。
自从有了这两个天魔星, 她的日子已经非常难过。
若是阿娘再生下更调皮的孩子......
纪月卿猛地转身, 怒气冲冲的瞪向早就不分彼此的三头身。
可惜三头身们虽然很喜欢姐姐, 但天生的羁绊, 令他们永远不会在对方需要自己的时候看向别人。
即使纪月卿眼睛瞪得酸胀难忍,泪洒当场,也没能得到双胞胎的任何回应。
候在角落的宫人已经习惯郡主被小郎君们气哭的画面。
哪日郡主没哭,才要特意去给公主和驸马报喜。
就连纪月卿的贴身女官,也停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悄悄捏住袖袋中专门为小主子准备的干净帕子,以便年纪虽小但格外注重面子的郡主竭力忍着泪水,若无其事的向她要帕子的时候,不会令郡主失望。
年长的姑姑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她也算是看着宝鼎公主长大。多少能猜出,公主为何郑重其事的要求郡主,每日至少用两个时辰陪伴已经开始懂事的郎君们。
公主从小跟在怀安公主身后,懂事些就自然而然的担当起身为‘阿姐’的责任,照顾年纪更小的金明公主和吉昌公主。
在她眼中,年长的兄姐照顾年幼的弟妹。不仅是理所当然的事,还是令兄弟姐妹感情深厚,最有效的方式。
郡主自小聪慧,只喜欢与比她年长或比她聪慧的人玩耍。
双胞胎刚出生的时候,郡主远比如今对弟弟们上心。
直到发现弟弟们会随时随地散发突如其来的臭味、蛮不讲理的哭嚎,郡主才逐渐对双胞胎敬而远之。
正是因为如此,公主才会在双胞胎开始学说话,变得懂事的时候,要求郡主每日陪伴双胞胎。
只是......
年长女官眼底浮现无奈。
公主所说的陪着,仅仅是希望郡主能每日在双胞胎玩耍的地方逗留至少两刻钟,看到双胞胎的成长。
因为郡主也只是五岁孩童,撒娇扮痴才是天性。公主故意将陪双胞胎玩耍的时间定为两个时辰,等待郡主与她讨教还价。
没想到郡主身上不符合年纪的责任心和天生的要强,丝毫不输聪慧。竟然严格遵守公主的交代,每日带着三字经和千字文过来。试图将双胞胎变成如她那般,三岁便能背文百篇的‘神童’。
纪月卿这次的气性,远非平日能比。
她想象了下,如果阿娘再次怀孕生子。
按照小舅舅的说法,阿娘有过双胞胎,就会有再生双胞胎,甚至三胞胎、四胞胎的可能。
阿公却告诉她,家中小辈中属她最聪慧。
即使怀安姨母家和大舅舅家比她大两岁的表兄们,也远不如她。
如弟弟们这般愚蠢的小孩,才是常态。
那......
纪月卿脸色苍白的后退两步,扶住墙边的木箱才没跌坐。
她仿佛看到数不尽的‘双胞胎’,围着她笑嘻嘻的滚成一团。
太可怕了!
侍女面露担心,缓步挪到纪月卿身边,试图安慰每天被‘不学无术’的弟弟们打击的小主子,“郡主,您......”
“不行!”纪月卿猛地挥开侍女递到她面前的手帕,连眼泪都来不及擦,提着裙角跑出房门,凭着良好的记忆和方向感直奔车马房。
她后悔了。
不想带弟弟玩,阿娘千万别再生!
纪月卿的侍女都知道她的倔强,只敢跟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的劝她慢些,不敢真正的阻拦。
还有人立刻跑去正院,给宝鼎公主和驸马报信。
可惜宝鼎公主和驸马都不在府上,车马房的人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忽略纪月卿的吩咐。怕气坏小主子,仍旧逃不掉公主和驸马的责罚。
好在小主子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想去安国公主府寻舅舅而已。
长平九年,安国公主府隔壁,正式挂上长平帝御笔所写的牌匾。
‘安武公主府。’
纪新雪却觉得曾给虞珩庇护,令虞珩在尚且年幼时逃脱祁氏影响的安国公主府,对他们更有意义,从未提过迁居之事。
连民间百姓都知道,安武公主府中有属官、有侍卫、有仆从,但没有公主。
正是因为如此,安武公主已经二十六‘高龄’,仍旧没有与襄临郡王成婚,才没成为他们早已翻脸的铁证。
纪新雪难得不必去凤翔宫充当壮丁,也无需去户部点卯。专门邀请颜梦和霍玉到公主府,共同庆祝已经在玉门关蛰伏多年的李金环和张思仪,终于等到建功立业,展现凌云之志的机会。
颜梦和霍玉成婚之后,相继诞下一子一女。
长子六岁,完美继承霍玉的体魄,小小年纪便被长平帝看在眼中,金口玉言要在金吾卫中为他预留位置。
因为颜梦和霍玉平日里要在金吾卫当值,颜太妃精力不济,又有自己的小儿子要劳心。霍旭阳从小就在安国公主府和林蔚的儿子,混养在林老将军面前。
他们的女儿只有六个月大,格外讨苏太后和苏太妃的喜欢,平日大多在宁静宫中与十八公主作伴。
作为苏太后的义女和女婿,他们想念女儿,随时都能去宁静宫看望或接人回家。
林蔚向来以身为安国公主府的家臣为荣,即使已经官至三品,仍旧视虞珩为主。他的妻子是莫长史的女儿,家学渊源,对虞珩的忠诚半点都不比林蔚少。
夫妇两人成婚后住进安国公主府西院,平日里可在西侧门自由向外走动,倒也不至于显得寒酸。又方便给虞珩请安,供奉林老将军。
大人们把酒言欢,句句不离李金环和张思仪,连醇香的酒味都透着喜悦。
霍旭阳和林蔚的两个儿子围在林老将军身边,童言稚语的争辩,谁才是最有文采的人。
“金环大败吐谷浑和西域三十六国,又收回陇右道。以陛下的大方,待他班师回朝时,我等少不得要称声‘李侯’。”林蔚朝皇宫方向拱手。
颜梦的眼睛也比平时更亮,惊喜的看向纪新雪和虞珩,“有希望封侯?”
纪新雪举起酒壶,亲自为众人填满,意味深长的道,“阿耶向来不吝啬奖赏有功之臣,当年北疆大捷......”
河北军和关内军接连因功封赏数名国公,李金环此次亲自砍下吐谷浑可汗的头颅献上,又攻破在废帝时期叛出虞朝的陇右道,收复疆土。
若不是长平帝有广阔的心胸,更有军中威望不输李金环的阿不罕冰和虞珩。不忍见李金环成为稍纵即逝的‘将星’,愿意压他的锋芒。别说是国公,郡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霍玉对仍旧面有迟疑的颜梦,言简意赅的解释,“能封国公。”
“青出于蓝!”颜梦郑重的点头。
林蔚无奈扶额。
出身内吾,性子仿佛与莫大将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霍玉,居然也能有替人解惑的时候。
他转身看向正自酌自饮的虞珩,语气虽然低缓却藏不住期盼,“李金环和张思仪率军收回陇右道全域,南平吐谷浑,西破三十六国大军。您和殿下的事......”
是不是也该有进展?
毕竟追本溯源,近日大捷是从纪新雪和虞珩南下造船,开辟海上商路为起始。
若非从海上商路运回源源不断的金银珠宝,令整个朝堂都赚得盆满钵满,同时也让殿下和郡王的威望更胜从前。
以朝臣的固执,怎么可能同意殿下通过海上商路,朝东南小国低价售卖粮种。再用棉布、中药、珐琅钟、丝绸、冰糖等物换回粮食。
虞朝也不会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轻易,就能得到大量粮食的方式。
正是因为从东南小国得到的好处足够多,甚至远超从北疆市场得到的利益。朝臣才会继续听从殿下的提议,同意郡王关闭叶城,封锁玉门关,对频频挑衅虞朝的陇右道叛臣示弱。
至于陇右道叛臣为什么敢挑衅虞朝......自然少不了张思仪的功劳。
虞朝既有北疆市场,又多了海上商路,暂时放弃西域之路虽然可惜,但不至于肉痛。
吐谷浑和西域三十六国,早就习惯沿路收取虞朝商队的‘保护费’,购买大量无法仿照的消耗品。
虞朝突然‘锁国’,对他们来说,不亚于毫无预兆的被捅了几刀。
虽然不致命,但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收‘保护费’的普通士卒,没有不难受的人。
恰逢纪新雪派去使臣,表示虞朝暂时拿陇右道嚣张的叛臣没办法,又咽不下这口气。愿意用大量金银和货物,雇吐谷浑和西域三十六国的兵力攻打陇右道,教训叛臣。
这番话不亚于对吐谷浑和西域三十六国说:虞朝外强中干,地广物丰,限时打折,全部白送,速来。
仅仅是使臣的几句空话,便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促成双方各怀鬼胎的‘合作’。
三个月后,吐谷浑和西域三十六国在七日内,相继对陇右道叛臣出兵。双方皆怕彼此率先打通陇右道,攻破玉门关,铁骑直入长安。
不仅在攻打陇右道的时候用出十二分的力气,还竭尽全力的阻挠彼此。他们甚至暂时放过被吓破胆,龟缩在城池内的虞朝叛臣,多次为争夺攻打陇右道的机会而战。
与此同时,因为来自异族的巨大威胁,陇右道内部经历频繁的惊变,新王当机立断,将已经化为尘土的失败者尽数打为叛臣,再以虞朝节度使的身份,向长安送信求助。
可惜叶城已经人去楼空,玉门关也封闭良久。
朝廷已下明旨,为防狼子野心之人对大虞不利,断绝与玉门关外之人的所有联系。
抗旨不遵者,皆按叛国论罪。
陇右道派出的信使皆被拦在玉门关外。
即使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强闯二十米高的天堑,也无法逃脱守卫的抓捕。
但凡擅自闯关者,皆视为异国逃奴,直接押送矿区。
直到半年后,长安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西边的邻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打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狠劲。
满头雾水的长安朝臣讨论两个月,提出无数种可能,再依次否认,仍旧没能摸到头绪,西边的战事却悄无声息的发生改变。
在气头上不顾后果的出兵,令西域三十六国和吐谷浑伤亡惨重,他们竟然捏着鼻子达成协议。
先合作攻下陇右道,踏过玉门关,去虞朝休养生息。
然后再继续分你死我活。
可怜西域三十六国和吐谷浑闹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才为大局忍住血海深仇,达成协议。
还没来得及为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陇右道数城喜悦,忽然在平原遭遇虞朝大军,面对虞军最擅长的伏击。
此后,李金环又向他们证明,虞朝铁骑绝非他们臆想中的废物。
长平帝登基十五年之久,虞朝将士不仅没忘记如何伏击,追击的本事亦远非昔日能比。
只用短短两个月,不仅陇右道重回虞朝疆土。西域十六国和吐谷浑也元气大伤,隐隐有溃败的迹象,再也没办法对虞朝和西域商路造成任何威胁。
在林蔚看来,能轻而易举的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收回陇右道,重创虎狼,纪新雪和虞珩至少要占据六分功劳。
余下的功劳,三分归陛下,一分归李金环和张思仪。
李金环能得到封国公的大赏。
殿下和郡王也该凭此得偿所愿,才算公平。
虞珩抬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没有半分醉意,“急什么?”
“不急?”林蔚呆若木鸡的反问。
虞珩摇头,又举壶倒酒。
林蔚垂头陷入沉思,眉宇间的痕迹逐渐消失。
对,急不得。
陛下虽然从未同意郡王和殿下每年请求成婚的折子,但也没有因此斥责过两人。
年年反对此事的朝臣,更是因为想要通过北长城外的市场和海上商路发财,不得不看郡王和殿下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
等陇右道彻底稳定,重开西域商路,求着郡王和殿下的人只会更多。
至于宫中的小皇子......暂时不足为惧。
这些年来,宫中陆续有幼儿出生,其中不乏皇子。
长平四年出生的九皇子已经十二岁,正在太学读书。自从他上学之后,太学听政、论政的课程便尽数取消。连授课的夫子也从六部九寺的官员,变成国子监的博士。
目前为止,陛下没有立幼子的意思。
况且陛下逐渐放给殿下的信任和权力,已经与储君无异。
恰逢陇右道大捷,殿下、郡王、李金环和张思仪都出尽风头,公主府确实该收敛些,不能在这个时候得寸进尺。
林蔚满脸钦佩的朝虞珩拱手,眉宇间尽是真诚,“还是郡王考虑的周全,是某急切,自罚三杯。”
话毕,没等虞珩开口,林蔚已经如同变戏法似的从广袖中拿出巴掌大的玉碗。
倒满香醇的烈酒,昂头饮尽。
虞珩再次抬起眼皮,探究的凝视眼中只剩美酒的林蔚。
他怀疑林蔚曲解他的想法,但没有证据。
这些年来,不仅从各地传到虞朝的布料越来越稀奇,江南巧手的织娘、绣娘们也每年都能置办出新花样。
早先准备的大婚之物,已经不是最好的东西,配不上阿雪。
即使虞珩令人快马加鞭的赶往各地,不计花费的重新采买大婚所用的物件,也要再等至少两个月的时间。
“殿下!”青竹小跑过来,立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气喘吁吁的道,“宝鼎公主府的小郡主来......”
话音未落,红着眼眶的纪月卿已经冲到纪新雪面前。
小姑娘紧紧抱住纪新雪的腿,哽咽着道,“小舅舅,我给你当女儿,你让阿娘别再生孩子,好不好?”
她依稀记得,阿娘与阿耶商量想生孩子,是因为弟弟们不适合过继给小舅舅。
纪月卿舍不得阿娘和阿耶,但小舅舅和襄临舅舅对她也很好。
相比之下,她更恐惧将来要陪伴更多的傻弟弟或傻妹妹。
纪新雪下意识的揽住小姑娘的后背轻轻拍打,酒意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越来越浓的怒火。
纪月卿虽然远比同龄人聪慧,但不会无缘无故的哭着跑来对他说,不要纪靖柔再生孩子。
肯定是纪靖柔说过类似的话,没有特意避讳纪月卿。
她怎么敢?
当年生双胞胎时便险之又险,全凭‘吉人自有天相’的玄学才没落下病根,竟然还想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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