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新雪听到钟十二郎来寒竹院找他的消息时, 正被小娘子们围在中间。
说来也是纪新雪倒霉,他在去学堂的路上看到海棠开得正好,忽然生起兴致,想要带走几朵装点绣楼。
走到花丛边, 还没来得及动手, 就被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路九娘子拦住, 撒娇卖痴的让纪新雪去评理。
纪新雪看到海棠花的好心情, 顿时散的干干净净。
自从崔青枝代替白三娘子出现在寒竹院后,寒竹院的小团体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始终在白氏姐妹和路氏姐妹之间艰难端水,时常被气到哽咽的梁大娘子, 不知道是不是收到宫中梁总管的指示,毫不犹豫的选择投向崔青枝,整日与崔青枝形影不离。
路氏姐妹猝不及防的被梁大娘子背叛,整日琢磨着要给梁大娘子个教训。
奈何梁大娘子本身就是极为细致的人, 身边又有形影不离的崔青枝, 如同水中游鱼般, 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能让人着力的地方。
纪新雪无意卷入小娘子们的斗争。
首先, 没有必要。
其次, 一个处理不好, 很有可能连累宫中苏昭仪。
纪新雪躲开路九娘子伸向他的手臂, 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路九娘子, “今日阳光毒辣, 我热的厉害,不耐烦再听你们为些鸡毛蒜皮的事计较。”
对待她们的时候, 态度一定要强硬, 否则会被认为怂。
纪新雪在心中默念三个数以示从容, 三个数后,立刻加快脚步,恨不得能原地起飞。
然后就被已经等在前面的其他人堵了个正着。
崔青枝、梁大娘子、路五娘子、白五娘子。
再加上始终追在他后面的路九娘子。
寒竹院的小娘子们,都在这里。
短短几日的时间,白五娘子几乎像是换了个人,身上的高傲散得干干净净,衣服也由张扬的正红色变成不起眼的蜜合色,低着头缩在最角落的位置,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即使白五娘子变成这样,其他人仍旧不肯放过白五娘子。
这些人堵在纪新雪的必经之路上,与路九娘子目的相同,想让纪新雪评理,为她们做个见证。
崔青枝丢了个镯子,路氏姐妹说她们曾在崔青枝丢镯子前经常走动的地方,看到鬼鬼祟祟的白五娘子。
梁大娘子对纪新雪深福下去,“我和路五、路九都与白五有过矛盾,青枝又是苦主,所以想请县主为我们做个见证,与我们一起去白五的住处搜查,免得真在白五那里搜到青枝的镯子,白五却倒打一耙,说我们联合起来陷害她。”
纪新雪侧身避开梁大娘子的礼,嘴角浮现冷笑。
你们难道不是在联合陷害她
白五娘子就算再怎么蠢,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偷崔青枝的镯子。
“县主”寒竹院大门处的人正好在这个时候找过来,他见这里除了纪新雪还有很多人,特意压低声音,“大门处有位自称是您表兄的人想要见您,他说自己姓钟行十二。”
纪新雪点了点头,他对痛打落水狗没有兴趣,也没能力为已经将学堂小娘子们得罪干净的白五娘子主持公道,正好借着这个由头脱身。
他对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小娘子们点头示意,“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始终没说话的崔青枝叫住纪新雪,提着裙子小跑到纪新雪面前,言辞格外恳切,“那个镯子是良妃娘娘入宫后给我的第一件赏赐,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我才想找县主做个见证,免得被包藏祸心的贼人胡搅蛮缠。”
话还没说完,崔青枝的眼眶已经蓄满泪水,“能不能请钟家郎君多等一小会我定会将这件事如实禀告给家父和家姐,不让钟家郎君白等。”
纪新雪对良妃入宫后的得宠事迹多有耳闻,却没想到良妃竟然得宠到让崔青枝将他当成傻子。
难道崔青枝真的以为,只要她提起良妃和崔御史,他就会改变主意,乖乖配合她们的计划
良妃是得宠,丽贵人却仍住在只有嫔位才能住的一宫主殿内。
丽贵人从丽嫔被贬为丽贵人的时候,连正式的旨意都没有,传闻只说丽贵人触怒了焱光帝才会被贬。
这种传闻,纪新雪半个字都不信。
触怒焱光帝后,只是不痛不痒的从嫔贬为贵人,不仅没有马上被撵去冷宫自生自灭,还能继续住在封嫔后住的宫殿
是他没睡醒,还是传播这些谣言的人没睡醒
焱光帝可是刚登基后就血洗长安的暴君,怎么可能如此仁慈
纪新雪更愿意相信,当初白氏姐妹对崔青枝做的事,终究还是传入宫中,焱光帝为了安抚还没入宫的良妃,要处置白氏姐妹,丽嫔用嫔位换白五娘子不必退出国子监。
所以崔青枝才迫不及待的丢了手镯,想让丽贵人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寒竹院小娘子们之间的争锋,而是宫中旧日宠妃和新晋宠妃之间的较量。
崔青枝人在局中且被白氏姐妹欺辱在先,想要回击也无可厚非。
梁大娘子已经旗帜鲜明的站在崔青枝那边,甚至不惜得罪路氏姐妹,甘愿做马前卒也没什么好说的。
路氏姐妹会如此积极的参与进来,主动做人证,就让人很意外。
纪新雪目光中的冷意逐渐深刻,高声道,“晴云“
毫无存在感的晴云高声应是。
“记住几位小娘子说的话了吗”纪新雪问。
晴云抬起头,目光极快的在每个小娘子的身上划过,脆生生的道,“臣记住了。”
崔青枝眼中的泪水终于跌落眼眶,她借着低头擦泪的动作掩饰眼中的警惕。
女官
宁淑县主想做什么
纪新雪吹落手背上停留的花瓣,目光定定的望着崔青枝,“将这件事告诉姜院长,问姜院长愿不愿意代替我给她们做个见证。如果姜院长不愿意,你就去找国子监祭酒,问他是否愿意”
“县主”崔青枝擦干眼泪,及时打断纪新雪的话,脸上的笑意十分勉强,语气也不如之前自然,“县主有事就去忙吧,我们再去看看其他人有没有空,这点小事不必劳烦姜院长和祭酒。”
纪新雪见崔青枝退让,却没急着离开,他站在原地似笑非笑的望着崔青枝,“不用我做见证,你们上哪去找合适的人选”
良久后,梁大娘子小声开口,“听闻冷晖院的小郡王午间小憩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去其他地方。”
崔青枝垂下眼帘,默认梁大娘子的话。
如果不能让纪新雪做证人,寒竹院中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小郡王。
虽然没有良妃的妹妹,珍嫔的侄女和苏昭仪的孙女一同指认白五偷窃的效果好,但她已经等不及了。
寒竹院名额这样的好东西,应该给更值得的人,而不是愚蠢的废物。
纪新雪感觉到了愤怒。
刚穿到这里时,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纪新雪都没法接受他的新身份。
必须要假装成女人才能活下去的男人。
重新学会攀爬、走路后,纪新雪尝试过无数办法,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纪新雪逐渐发现,为了让他活着,有多少人做了多少努力,经过很长的时间沉淀,纪新雪才逐渐平和下来,变成如今修身养性轻易不会动怒的宁淑县主。
除了为钟娘子越来越没有分寸的掌控欲生气,纪新雪已经记不清他上次动怒是在什么时候。
但纪新雪十分清楚,他现在就是在生气。
这些人怎么能将主意打到虞珩身上
如此心安理得的将与后宫争斗没有任何关系的虞珩拖进是非。
她们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纪新雪深深的望了崔青枝一眼,转身往寒竹院大门的方向走去,声音却让已经被他抛在身后的小娘子们听得一清二楚,“晴云,没听见我的吩咐还不快去找姜院长。”
崔青枝先将坏主意打在他身上,不礼尚往来,岂不是要让崔青枝以为他好欺负
只有打疼野兽的爪子,才能让野兽长记性,知道什么人不可以轻易招惹。
因为纪新雪被小娘子们拦下,耽搁许多时间,虞珩反而比纪新雪更先到寒竹院大门。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寒竹院大门外的钟十二郎。
这里只有一个戴着太学鸡血藤手镯的人。
凭良心说,钟十二郎与丑没有任何关系。他的五官算不上精致甚至可以说是普通,盯着他的五官看多久,都没办法找到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但他身上的书卷气却很特别,能轻而易举的在别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小跑追上来的青竹,大着胆子拽了下虞珩的衣袖。
就是这个小白脸
虞珩观察钟十二郎的时候,钟十二郎也在看虞珩。
原因无他,虞珩看着钟十二郎的目光过于灼热,钟十二郎想要不注意到虞珩都难。
钟十二郎的目光在虞珩身上一触即离,立刻猜到虞珩的身份。
正在寒竹院读书的小郡王。
除了清河郡王和信阳郡王,只有小郡王才会戴着蟠龙玉佩四处走动。
圣人的皇子们不是不能佩戴,是不敢佩戴,生怕会因此承受圣人的怒火。
刚开始的时候,钟十二郎还能保持从容,找理由说服自己,小郡王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是无意之举。
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上灼热的目光不仅没有移开,反而又添了道气愤的目光,钟十二郎终于还是没能保持从容,他故作从容的转身,变成背对小郡王和小郡王身后火气格外旺盛的青衣书童,极快的低下头查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
难道小郡王与人约定,要在寒竹院门口比武,才会如此杀气腾腾
见钟十二郎背过身去不看他们,青竹忽然有了主意,他小声对虞珩道,“小郡王不如随便找个理由解决了他”
虞珩慢吞吞的收回放在钟十二郎后脑勺上的目光,稍作犹豫,摇了摇头,“不至于为此害命。”
毕竟是纪新雪的表兄。
而且他已经提醒过纪新雪,绝不能嫁等着她嫁妆养活全家的郎君,说不定纪新雪已经改了主意。
青竹瞪大眼睛,下意识的捂住嘴巴。
他只是想让小郡王打发那个小白脸离开,小郡王为什么会联想到害命上阿耶说的没错,他想以陪着小郡王长大,做小郡王的王府长史为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虞珩见青竹只是看着他却不答话,伸手在青竹肩上拍了拍,“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要想着害人性命,否则会让更多的人为此伤心。”
只要钟家能放弃不该有的想法,他愿意给钟家一大笔钱,就当是纪新雪的嫁妆。
不经意间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青竹听了虞珩的话,慌乱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看向虞珩的目光满是认真,“我都听小郡王的吩咐。”
虞珩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放在钟十二郎的后脑勺上。
好不容易在虞珩与青竹小声说话的时候放松片刻的钟十二郎,再次感受到后脑勺上犹如实质的目光,顿时生起想去国子学找钟戡的想法。
小郡王的目光中除了淡淡的敌意,还有想要看进人骨子里的探究,委实让人难以招架。
纪新雪到寒竹院大门时,先看到正站在门口的虞珩,然后才顺着虞珩的目光看到正背对着寒竹院大门,昂头挺胸,背影怎么看怎么僵硬的钟十二郎。
“表兄”
纪新雪对着虞珩点了头,先喊远处的钟十二郎,对转过身的钟十二郎招了招手,才侧头问虞珩,“你怎么在这里”
虞珩垂下眼帘,胡乱找了个理由,“青竹说这里风景好。”
纪新雪下意识的环视四周。
风景
是指门外光秃秃的土坑,还是门内的孤独的两颗小树
没等纪新雪追问下去,在原地等了片刻的钟十二郎已经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羞涩的对纪新雪笑了笑,“表妹”。
纪新雪有点尴尬,平日里听四娘子喊他阿妹和听钟十二郎喊他表妹,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轻咳一声,为钟十二郎介绍他身边的虞珩,“这是安国公主府的小郡王,也在寒竹院读书。”
然后又对虞珩介绍钟十二郎,“这是我表兄。”
钟十二郎立刻对虞珩长揖,“小郡王”
虞珩满脑子都是纪新雪介绍他的时候说了一长串话,介绍钟十二郎的时候却只有短短的五个字,亲疏远近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再也没有心情观察钟十二郎,只敷衍的嗯了一声。
纪新雪想着钟十二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定是有话要与他说。
见虞珩仍旧没欣赏够寒竹院门前的风景,便以目光暗示钟十二郎与他到门外去说话。
走出寒竹院后,纪新雪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猛得回头,发现虞珩正垂着头,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后,竟然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样子。
看到这样的虞珩,纪新雪立刻想到最近很反常的英国公府,心中顿时生起警惕,却碍于钟十二郎在这里,不能问的太明白,只能尽量委婉的措词,“你心情不好”
受委屈了
所以才会在寒竹院门口处看风景。
虞珩眼角余光瞥见纪新雪和钟十二郎几乎要贴在一起的衣袖,眼中的沉闷更甚,重重的点了下头。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纪新雪见过虞珩各种各样的情绪。
虞珩内心的情绪很丰富,但他表现出来,让别人看到的情绪却极淡。
他极高兴的时候,也不曾大笑过,只是偶尔会在左边脸上浮现个小小的梨涡。
能让虞珩承认不开心,在纪新雪看来,已经是虞珩受了天大委屈的表现。
纪新雪捏了捏腰间的软鞭,决定与钟十二郎长话短说,直接省去寒暄的过程,“表兄特意来找我,是有事吗
钟十二郎眼中闪过失望,忽然想到从嘉王府回家后,钟戡对他说的话。
想让表妹嫁回钟府只是姑母一厢情愿,大王还没有答应。
如果他想娶表妹为妻,就要加倍努力,起码要金榜题名,才能让姑母有脸去与大王开口。
父亲告诉他,表妹是王府贵女,有无数比他更好的选择,就算他在殿试上被点为头名状元,也未必能入大王的眼,过早的产生不该有的奢望,对他,对表妹,都不是件好事。
不如忘记姑母的话,只将表妹当成表妹。
原本钟十二郎还很不甘心,总是想起那日在王府中,表妹对他们成婚后的生活侃侃而谈的画面
虽然他不会要表妹的嫁妆养家,更不会有了表妹还贪心美妾,但哪个郎君能对如此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小娘子不动心
况且表妹还如此貌美。
听父亲的交代来给表妹传话时,钟十二郎险些没能掩饰住心中的浓郁的喜悦。
可惜他还没见到表妹,就被小郡王泼了盆冷水。
钟十二郎躲避小郡王的目光时,很难不产生自行惭愧的感觉。
不是因为小郡王身上华丽的配饰和尊贵的身份,而是为小郡王深邃大气面容和犹如青竹般挺立的身姿赞叹。
这让钟十二郎很难不产生怀疑。
表妹在寒竹院读书,日日都能看到小郡王这般的人物,怎么会因为姑母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对第一次见面的他产生喜欢的情绪,甚至已经计划到他们成婚后的事
见到纪新雪与他打招呼后就转头与小郡王说话,就算猜到他有话要说,也更在乎小郡王的情绪,面对小郡王时远比对待他亲昵的态度,钟十二郎终于醒悟。
表妹天真烂漫,根本就不明白成婚、嫁妆、贵妾、庶子的含义。
那日对他说的话,也许只是想哄姑母高兴。
钟十二郎露出个苦笑,再次生出惭愧的情绪。
他反省自己,难道真的因为姑母的承诺,就能将表妹当成未来妻子,日夜辗转反侧,脑中都是表妹吗
不,比起表妹美丽的容貌,高贵的身份,他更喜欢表妹那日与他说话时,仿佛全心全意信任他的模样。
他愿意用他的全部,去回馈表妹的这份信任。
可惜所谓全心全意的信任,只在他的想象中存在过。
事实证明父亲说的没错,表妹还小,提起终身大事未免操之过急,他将表妹当成表妹,才是对他、对表妹都好的选择。
想通心结,钟十二郎再回想这些日子辗转反侧、为佳人寤寐思服的自己,哂然一笑,萦绕在心头的羞涩、期待等情绪随之散去,气度越发从容。
察觉到纪新雪已经不想与他到没人的地方说话,钟十二郎也不强求,他想说的话不是秘事,让小郡王听见也无妨。
“父亲今日得吏部授官,任国子学助教,我也蒙荫得到在太学读书的名额。”钟十二郎举起手腕,让纪新雪看代表太学学子身份的鸡血藤木镯,“父亲说上次去嘉王府恭贺大王喜事时,没见到你,心中总是觉得有些遗憾。可惜他任国子学助教,不能随意来寒竹院,希望你有空的时候,能去国子学找他说话。另外也是告诉你和姑母这个喜事。”
纪新雪的心神马上被钟十二郎的话吸引,他狐疑的望着钟十二郎,“表兄莫不是太高兴,说错了真的是国子学助教”
钟十二郎对同样凑头看过来的小郡王点了下头,低声道,“确实是从六品国子学助教。”
说新科进士派官时,大部分人都会外放,少部分人补到中书省或是六部,官品都不会超过七品且只有状元才能在一开始就得正七品的官。
相比正常情况,钟戡授官的过程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新科进士都被派官的时候,钟戡只能在家中没有期限的等待。
等钟戡察觉到不对劲,准备先跑路,过个月再想办法从地方补官的时候,他的授官旨意却来了。
不是中书省和六部而是与前者相比只能算养老地方的国子监,官品却能压这届的状元半头。
吏部的水委实端的诡异。
难道焱光帝的身体情况比之前更糟糕,吏部想卖嘉王个好
纪新雪被突如其来的猜想惊出满头冷汗,连忙举起手帕去擦。
钟十二郎想通后,再看纪新雪已经没有男女之思,只有表兄对表妹的关怀。
他见纪新雪脸色不好,以为纪新雪被太阳晒的难受,语速不知不觉的变快。嘱咐纪新雪有时间的时候,别忘记去找钟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尽管来太学找他,又托纪新雪代他给钟娘子问好,主动催纪新雪回寒竹院,喝盏凉茶再去学堂。
目送纪新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寒竹院大门处,已经转身的钟十二郎猛得回头。
像是颗小树似的种在寒竹院门口的小郡王呢
回到寒竹院,纪新雪已经没有心思再去上课。反正没了小娘子们,学堂一下子就少了半数的人。讲学博士就算肯去上课,也不会讲新内容。干脆让绿竹给他告假,然后和虞珩去冷晖院。
皇宫和朝堂发生的事对现在的纪新雪来说过于遥远,就算他有再多的想法和猜测都有心无力。
英国公府却只是朝臣勋贵,纪新雪起码能帮虞珩想想办法。
纪新雪大步流星的走入花厅,率先坐在主位上,目光锐利的看向还没来得及落座的虞珩,“他们又怎么欺负你了”
虞珩的身形顿住,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没人欺负我。”
纪新雪脸色转冷,弓起指节敲击在黄花梨桌面上。
没人欺负虞珩,虞珩怎么会不开心
随着纪新雪沉下脸,花厅内的氛围陡然凝滞下来。
远远坠在纪新雪和虞珩身后的青竹刚在门口露了下头,就飞快的将头缩回门外,顺便拦住端着茶水的紫竹。
虞珩真的没觉得英国公府的人欺负他,但纪新雪非要个答案虞珩沉思半晌,唯有将最近发生的事全都事无巨细的告诉纪新雪。
后院的老夫人病了,六房的李娘子每日都在老夫人处侍疾,听说变得憔悴许多。
英国公仍旧在皇陵,无召不得离开,隔三差五就会让人送些东西回长安,虞珩房中多了个紫檀木架子,专门摆放英国公给虞珩的小物件。
虽然除了小白羊之外,其他东西都或多或少的配不上紫檀木架子,但虞珩提起紫檀木架子上的东西时,左边脸颊上会出现若有若无的小梨涡。
国公夫人最近在拖着病体管家,虞珩每次去给国公夫人请安的时候,都能闻到格外浓郁的药味。
世子夫人为在嘉王府发生的事,去专门六房东院给虞珩道歉,虞珩记仇,不肯原谅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也没有强求,只是垂泪离开。
世子专门留在六房东院和虞珩共同用膳,言语间多是向着虞珩,埋怨世子夫人不够稳重。
纪新雪仔细将虞珩的话都记在心中,暗自分析英国公府的人有可能在使什么坏。
听到虞珩说起世子和世子夫人时,纪新雪忽然起身,大步走到虞珩面前,刚好看到虞珩眼底还没彻底消散的犹豫。
纪新雪伸出手指戳在虞珩肩膀上,恨铁不成钢的道,“你怎么这么好哄”
别人随便给根骨头,都能让坐拥金山银山的小狼放松警惕。
要不是虞珩言语中只对世子态度软化,对世子夫人仍旧透着深深的冷漠,纪新雪都想晃晃虞珩脑袋,看看里面有没有水。
被指责好哄的人无辜的抬起头,敏感的察觉到纪新雪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忽然勾了下嘴角,脸颊上闪过淡淡的小梨涡。
纪新雪顿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能暗自庆幸,虞珩也不是一无是处,他起码还知道记仇。
在遇到虞珩之前,纪新雪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将记仇当成一个人的优点看待。
还没到下学的时候,晴云就回到纪新雪身边。
今日的事,终究还是以白五娘子离开寒竹院结尾。
祭酒不想得罪宫中丽贵人,特意让白家说白五娘子是被白三娘子染上怪病才会退学,而非因为偷窃同窗的手镯退学。
纪新雪将从手腕上卸下的手镯随手放在矮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蠢货
只要在祭酒的见证下,从白五娘子那里搜到崔青枝的镯子,在宫中丽贵人眼中,祭酒是崔氏的帮凶。
祭酒居然还给白家出如此愚蠢主意,难道是怕宫中的丽贵人注意不到他
除非祭酒教给白家这套说辞的同时,已经安抚好崔青枝、路氏姐妹和梁大娘子,保证这四个人不会将白五偷窃被撵出寒竹院的事往外说。”
显然,祭酒没有这样的本事。
虞珩也听见了晴云的话,但他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只当成打发时间的故事听,注意力大多都放在手中的小册子上。
发现纪新雪为此不高兴,虞珩才抬起头,“你想替白五伸冤”
“她可没少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光是我亲自听见的就有好几次。”纪新雪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望着虞珩,“你以为我是你,喜欢以德报怨”
可笑连虞珩都能看得出来白五冤枉,国子监祭酒却在惧怕宫中丽贵人的同时,任由其他人冤枉白五。
虞珩彻底放下手中的小册子,认真的对纪新雪道,“古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哈”纪新雪被虞珩气得笑出声来。
既然明白道理,为什么还要做以德报怨的事
纪新雪对白五娘子没什么同情。
如果今日失势的是珍嫔或者良妃,白五娘子对付路氏姐妹和崔青枝的手段未必不会更狠辣。
但他很烦这种秩序崩乱,失去控制的感觉。
国子监尚且如此,皇宫内会乱成什么样
昨日他去看望苏娴的时候,发现苏娴已经有回宫的打算,可见苏昭仪的日子也不好过。
虞珩见纪新雪确实不怎么在意白五,也没继续惦记这件事,拿起矮桌上的小册子去挨着纪新雪的位置落座,翻开册子给纪新雪看,“这是莫长史让人从封地快马加鞭送来的图册,都是江南和北疆最时兴的夏装,你选下布料和花色,我这就让人去找绣娘。”
纪新雪就着虞珩的手看了眼图册,大概有小手指长的厚度,前半部分是小娘子的衣服,后半部分是小郎君的衣服,虞珩正逐页为他翻前半部分。
除了款式很多,纪新雪委实说不出画册上的衣服和王府做的夏装有什么区别。
“我的夏装已经开始做了,不需要那么多衣服,你自己做吧。”纪新雪摇了摇头,对新衣服不是很感兴趣。
如果虞珩愿意送他两套小郎君的衣服,他还有点兴趣。
但不敢收,怕全家掉头。
虞珩被拒绝后,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起来,合上画册望着封面的芍药发呆。
纪新雪眼中闪过无奈,却没有主动开口。
他得有点底线,不能看到虞珩不高兴就去哄。
“可是”虞珩将册子放在他和纪新雪之间的矮桌上,闷声道,“上半年的料子已经送到英国公府。”
纪新雪眼中闪过狐疑,拿起册子随意翻了几页又放回原位,“小郎君做衣服的料子和小娘子做衣服的料子又不一样,你愁什么”
虞珩耷拉着脑袋道,“我往年都会给堂姐堂妹、堂兄堂弟们些衣服。给堂兄堂弟们准备的衣料好说,我今年多做几套衣服就是。如果你不想再做新衣服,女眷的衣料怎么办”
越是珍贵的衣料越是禁不住放,虽然不会褪色,但时间变长,很容易被眼光毒辣的人看出来是旧料子。
虞珩心下发虚,不敢抬头看纪新雪的眼睛,声音又轻又慢的道,“要不今年的衣服还是给她们”
啪
纪新雪一巴掌拍在册子上,气势汹汹的掀开册子,“不许给她们,全都给我你那里有多少料子,都能做什么款式的衣服”
虞珩高高提起的心缓缓放下,眼中闪过浓浓的笑意,手臂杵着矮桌,倾身与纪新雪一起看册子,“每个款式都做,喜欢的款式多做几套。”
老掌柜说,三日内还会从封地送来一批料子。
纪新雪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朝虞珩确认,“你真的会给堂姐堂妹送衣服”
虞珩垂着眼皮点了点头,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模样,“你要是不信,我让林钊将我去年的走礼单子拿来。”
纪新雪立刻摇头,不看,他怕血压降不下去。
紫竹悄无声息的抱着个大箱子走过来,箱子里都是各色布头,只有巴掌大小,主要是让纪新雪看个样子。
青竹捧着砚台和小豪,让纪新雪在图册上的空白处记下选中的布料和颜色。
虞珩积极的为纪新雪提了几次意见。
纪新雪十分感动,并要求虞珩不许再提了。
决定完上半册小娘子款式的衣服以什么颜色搭配后,纪新雪又替虞珩将下半册小郎君款式的衣服都标记上布料和颜色。偶尔还会在图册上空白的地方另画一张图,稍微改下风格和细节。
虞珩坐在纪新雪身边,老老实实的闭上嘴当吉祥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落在册子上的视线逐渐变成落在纪新雪的脸上。
他骗了纪新雪,除了纪新雪,他从来没生起过给任何人送四季衣服的念头。
这些布料,也不是原本打算当节礼和生辰礼物送给英国公府那些人的布料,而是虞珩专门让莫长史和林钊收集来的布料。
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给纪新雪做衣服。
张思仪说的没错,做新衣服确实是件让人快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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