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里高声宣读圣旨后, 双手捧着圣旨走到跪在最前方的清河郡王身边,“请您过目。”
清河郡王明知道圣旨不可能出错,仍旧仔细核对圣旨的诸多细节, 确认无误, 才沉声道,“是圣人的旨意。”
怎么可能不是圣人的旨意
毕竟传旨的人是白千里。
焱光帝的圣旨和玉玺都保管在白千里手中, 连圣旨上的字迹都是白千里的字迹。
白千里点了点头, 又捧着圣旨去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黎王面前,“请您过目。”
黎王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更难看。
虽然白千里对他用了敬称,但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白千里对他的尊敬。
他跪着,白千里站着。
白千里让他过目, 他不得不过目。
他不仅要过目, 还必须再次跪拜,口称儿臣知错, 谢阿耶责罚。
从此之后,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皇帝厌恶至极的皇子,还有谁会将他放在眼中
良久的沉默后, 仍旧是白千里开口, “黎王, 您对圣旨异议”
也许是因为做过暗卫的缘故,白千里向来不喜欢高声说话, 语气也很少有情绪波动。
白千里刚替焱光帝掌政的时候, 曾有朝廷大员错将白千里的冷淡当成无能为力的懦弱, 代价是项上人头。
有了前车之鉴, 再也没有人敢小瞧白千里, 更不会有人因为白千里不会大吼大叫, 误以为白千里没脾气。
在许多人眼中, 白千里是比焱光帝还捉摸不透的人。
如果说焱光帝登基以来,脸上就刻着残暴二字,积年累月,这两个字已经彻底与焱光帝融为一体。
白千里脸上最长出现的便是平静,谁都猜不到平静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变成残暴。
“没、我没有异议。”黎王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深深的跪伏下去,“儿臣知错,谢阿耶责罚。”
白千里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她冷漠的道,“可是大王还没亲眼查看圣旨。”
黎王的胸膛开始有明显的起伏,终究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行为,他直起身,麻木的去看白千里手中的圣旨,再次跪倒在地,认错谢罚。
从纪新雪的角度看向前方。
跪在地上抻着脖子去看白千里手中圣旨的黎王尊严尽失,不像是虞朝的亲王,反而像是伺候白千里的小太监。
见到白千里终于满意黎王的表现,又走向伊王,纪新雪暗自咬紧牙关,伊王旁边的人就是嘉王。
有黎王的前车之鉴,伊王格外的顺从。
白千里让他看圣旨,他就看圣旨,认错领罚的态度十分诚恳,甚至能憋出两滴眼泪,证明他对焱光帝的愧疚。
也许是看在伊王态度积极的份上,或者今日必须倒霉的人只有黎王,其他人只是顺带。白千里没有像为难黎王那般为难伊王,在伊王认错谢罚后,立刻走向下一个人,嘉王。
“请您过目。”白千里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嘉王抬起眼皮,他是第四个过目圣旨的人,第三个被君父惩罚的人,前面已经有可供他参考的行为和后果,但他一样都没选。
“中书令近些,本王昨日得了有趣的话本熬夜读完,眼睛有些花。”嘉王仍旧脊背挺直的跪在原地,等着白千里将圣旨送到他眼前,而不是丑态百出的伸着脖子去看。
白千里似乎没想到嘉王会是这样的反应,目光在嘉王脸上停留了一会,才朝着嘉王的方向走了两步,将圣旨举到嘉王面前。
给清河郡王看圣旨的时候,白千里就是将圣旨举在清河郡王眼前。
她本身对皇子们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但焱光帝特意交代的事,她一定会一丝不苟的完成。
焱光帝要她让黎王记住自己的错误,没有特意交代其他人。
嘉王仔细查看圣旨,在玉玺印记旁看到焱光帝的私印。
圣旨有玉玺就可以颁发,只有焱光帝亲自拟的旨,焱光帝才有心情盖随身的私印。
“请中书令回避,本王要叩谢阿耶。”
嘉王敛去眼中的深色,在白千里让到侧面后,端正的朝着前方叩首,“儿臣知错,谢阿耶责罚。”
离开嘉王身边后,白千里直接站在振王身侧,将展开的圣旨怼在振王眼前,“请您过目。”
振王咬紧脸侧软肉,既庆幸有嘉王在,他起码不用像黎王和振王似的丑态百出,又恨嘉王不给他留半点在朝臣面前彰显风仪的机会。
可惜他短时间内想不到其他办法挽回面子,又不敢让白千里等着,哪怕心中有再多的想法,也只能憋在心里,老老实实的谢焱光帝的惩罚。
将圣旨依次拿给清河郡王、黎王、伊王、嘉王、振王和十皇子看后,白千里仔细将圣旨卷好,朝着随她来传旨的人挥手示意。
站在后排的金吾卫不知从何处搬来五个一模一样的春凳,摆放在众人的最前方。
白千里将已经卷好的圣旨举过头顶,“宣旨结束,请诸卿见证大王们受罚。”
宾客们无声扣头,起身后,肃立在原地,看着黎王、伊王、嘉王、振王和十皇子依次被金吾卫请到春凳上。
见到杖责用的棍子时,众人悄悄松了口气。
棍子只有手指粗,只要金吾卫的人不下黑手,无论是杖责二十还是杖责五十都不会让皇子们落下病根。
黎王和伊王挨打的时候,四娘子虽然泪流满面,却坚持不肯移开目光,死死盯着黎王和伊王的衣袍,生怕会见到红色。
轮到嘉王挨打,四娘子不忍心再看下去,不知不觉间缩到纪新雪怀中。
纪新雪半抱着四娘子,死死盯着正在挨打的嘉王。
虽然理智告诉他,焱光帝只是想让儿子们丢人,没想当着朝臣和朝臣家眷的面打死儿子。
黎王挨了五十下都没事,还能由仆人扶着,站在一边看弟弟们挨打,嘉王只挨二十下肯定不会有问题。
只要嘉王不傻,就不会在受罚的时候硬气,非要中气十足的报已经受罚的数目,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才是正常。
但纪新雪在感情上完全没办法接受现在看到的画面。
嘉王做错了什么
只因为焱光帝不痛快,嘉王就要在这么多人的见证下受罚。
要是哪天焱光帝心情极度糟糕,非要杀个儿子取乐怎么办
纪新雪第一次清楚的认识到,宫中的焱光帝不仅是个精神病,还是会随时威胁他全家性命的精神病。
只要焱光帝不死,他和嘉王,甚至整个嘉王府包括钟家,头顶都悬着寒光凛凛的铡刀,随时都可能落下。
等到十皇子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过罚,白千里再次告诫诸位亲王、皇子,带着金吾卫浩浩荡荡的离去。
清河郡王闭了闭眼睛,沉声道,“今日先散了吧,皇子先行,让律郎替黎王送客。”
黎王勉强扯出个极为难看的笑容,语气隐带哭音,“谢叔公,劳烦律王叔,我”
他本想对弟弟们和在场的宾客说几句场面话,但张嘴就是哽咽,生怕消息传回宫中再引起焱光帝的不快,甚至连累养母皇后。
最终只分别朝着清河郡王、被杖责二十的弟弟们和在场的宾客长揖,便在仆人的搀扶下掩面离去。
伊王脸色沉沉的对清河郡王拱手,率先离开黎王府。
嘉王等伊王府的人都离开,才在松年的搀扶下去拜别清河郡王。
清河郡王对黎王和伊王只是尽宗室族长的责任,对嘉王却有几分实打实的疼爱,见嘉王脸色不好,他摆了摆手,“快走吧,这事也算是你占了便宜,别想不开。”
嘉王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可不是他占便宜
有了今天这出,伊王和振王就算是吃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为封王广邀宾客庆贺,如此算来,就只有他封王后有过庆贺。
“叔公,我有事想问您,问完我就走。”嘉王俯身贴在清河郡王耳边道,“您入宫请废英国公世子的时候,阿耶精神可好”
“胡闹”清河郡王咬牙低呵,巴掌毫不客气的拍在嘉王背心,“这是你能打听的事”
嘉王僵立在原地,不肯顺着清河郡王的力道离开。
自从焱光帝下旨要纳良妃起,嘉王就再也没见过焱光帝。
后宫除了珍嫔、丽贵人这等正得焱光帝宠爱的妃嫔,任何人都见不到焱光帝,就连曾经得到过盛宠,如今也能算得上是被焱光帝惦记的苏昭仪都在求见焱光帝时,屡次被拒。
近日宫中、朝堂的频繁动荡,焱光帝莫名其妙的责罚皇子们,都有焱光帝日薄西山的征兆。
屋子内沉寂良久,嘉王艰涩的开口,“叔公,我只问这一次。”
清河郡王冷笑,骂道,“属你最贼。”
正是因为他鲜少进宫,又能为焱光帝挡住许多在焱光帝看来算是麻烦的事,焱光帝才会见他。
嘉王下次再问,他也不知道答案。
罢了,终究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怎么能忍心看嘉王行差踏错。
清河郡王盯着松年退到门边,靠在嘉王耳边低声道,“至少两年内不会变天。”
没等嘉王做出任何反应,清河郡王已经转过身去背对嘉王。
嘉王的神情变化数次,最后定格为面无表情,他对清河郡王的背影长揖,无声退出房间。
嘉王府的人来黎王府赴宴的时候不见得有多开心,离开黎王府时却个个红着眼眶。
纪新雪拉住想要去嘉王车架的四娘子,硬是将四娘子拽到后面的马车中。他怕四娘子凑到嘉王身边后会忍不住哭出来。
回府后,嘉王径直回前院,松年挡在院门处,将所有人都拦在外面。
王妃感觉到身上若有若无的目光,试图在松年面前拿出王妃的威严,“我是大王的结发妻,什么样的大王没见过”
“阿娘”大娘子挽住王妃的手臂,心中失望至极。
她时常因为无法猜测王妃的想法,觉得心力憔悴。
阿耶虽然勉强在黎王府保住颜面,但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回到自己府上,不愿意见人也是正常。
阿娘自己进去看望阿耶,出来让众人安心就是,为什么非要当着妾室和弟弟妹妹的面强调阿耶此时的狼狈
王妃被大娘子拦住,只觉得平日里最能倚仗的女儿给她拆台,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纪新雪看情况不好,悄悄推了钟娘子一下,做出走的口型。
钟娘子还在犹豫的时候,三娘子的生母郑孺人已经小声开口,“既然大王已经歇下,妾身就先回去了,若是大王这边要人伺候,还请内监别忘记遣人知会妾身。”
郑孺人离开后,许孺人也立刻提出离开。
许孺人担心嘉王,但更担心被单独留在府上的纪宝珊。
钟娘子也与松年搭话,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大娘子嘱咐松年好好照顾嘉王,就带着弟弟妹妹们离开,只留下王妃仍旧站在前院门外。
众人在前院和后院中间的位置分开,大娘子带着三娘子和四娘子往后院去,纪璟屿和纪新雪往另外的方向走。
走出几步后,纪新雪忽然停下,“阿兄”
纪璟屿心不在焉的应声,“嗯”
纪新雪昂着头看着难掩担忧的纪璟屿,小声道,“阿兄去照顾阿耶吧,我可以自己回院子。”
纪璟屿苦笑,耐心的对纪新雪解释,“松年刚才说了,阿耶谁都不见。”
“阿兄偷偷回去,松年说不定会放你进去。”纪新雪眼中同样苦涩,“阿耶的伤处在肯定不会让姐姐们进去,阿兄就没有关系。”
纪新雪早就发现嘉王对待他和对待四娘子时细微的区别。
嘉王不会拒绝四娘子亲近他,但从来不会主动去碰四娘子头脸肩背之外的位置,偶尔四娘子赖在他怀里撒娇,他也会在四娘子得偿所愿后,不动声色的将四娘子推开。
作为古代父亲,嘉王会下意识的和女儿保持距离。
相比之下,嘉王和纪新雪相处时就随便得多。
纪璟屿听了纪新雪话,眼中闪过迟疑。
他觉得纪新雪说的有道理,只要有机会能见到嘉王,他都想试试。
纪璟屿俯下身,动作轻柔的抚过纪新雪的头顶,轻声道,“那你自己回院子,我再回去问问松年。”
纪新雪点头,站在原地,心情复杂的目送纪璟屿原路折回。
因为心中惦记着嘉王,夜里纪新雪睡的很不安稳,总觉得有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和即将爆发却硬是憋回去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冲击他的耳膜。
直到被突然响起又戛然而止的哭喊声惊醒,纪新雪才醒悟,他感觉到的声音不是梦境。
纪新雪在越来越嘈杂的各色声音中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这是怎么了”
守在纪新雪床边的晴云连忙拿起被子搭在纪新雪身上,支支吾吾的道,“没,没什么,有人犯了错,怕被花姑姑责罚,正求饶呢。”
纪新雪的目光逐渐锐利,下床大步流星的走向房门,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晴云急忙抓住纪新雪的手臂,惊慌的声音隐约透着哭腔,“县主,你别出去”
“那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纪新雪停下脚步,目光紧紧锁定晴云的眼睛。
晴云紧绷的情绪逐渐溃散,抽噎着道,“金吾卫包围王府,松年内监派人来告诉我们,不要慌张,也要安抚好您的情绪,让您不要害怕。”
话还没说完,晴云的情绪已经彻底崩溃,眼泪越流越凶。
怎么可能不慌张呢
白天大王刚在黎王府被圣人下旨责罚,晚上就有金吾卫包围王府,晴云还知道更严重的内情,若是
纪新雪从掰着晴云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没有任何心情安慰晴云。他在原地焦躁的转了两圈,勉强恢复冷静,从晴云袖口中抽出帕子糊在晴云脸上,语气冷静的几乎无情,“先给我找套能见人的衣服,将头梳起来。”
晴云在纪新雪被纪新雪坚定的声音影响,将颤抖的手臂送进嘴里狠狠的咬下去,凭着疼痛让自己恢复冷静,立刻去箱子里翻找衣服。
纪新雪知道晴云已经彻底没了主见,事无巨细的吩咐晴云,“找件下过水的银红色裙子,头上用同色发带绑两个发揪,再给我嘴上点些胭脂。”
晴云手上的动作极稳,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按照纪新雪的吩咐,为纪新雪做好装扮。
纪新雪凝视铜镜中唇红齿白,看上去天真活泼的小娘子,起身就往门外去。
只是金吾卫围住王府,又不是金吾卫直接来抓他,还没到最糟糕的情况,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白墨院有花姑姑、叶姑姑还有碧绢和彩珠,虽然因为金吾卫深夜围住王府的消息人心惶惶却没陷入混乱。
纪新雪出现后,看到冷静从容的小主子,本就在花姑姑等人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下来的仆人们更加安心。
没过多久,白墨院就彻底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
纪新雪饮了半盏茶,等到花姑姑带回来的好消息。
金吾卫只围在王府外,没有进入王府。
目前为止,王府内只有王府原本的侍卫。
白墨院外的吵闹哭喊声,是王府侍卫在捉拿慌张的在各个院子之间乱窜的仆人。
纪新雪凝神沉默半晌,神色陡变,大步走向门外,他得去栖霞院看看。
他将花姑姑、彩石和晴云留下,坐镇在白墨院,让叶姑姑先去找王府侍卫,在五名王府侍卫的护持下,带着叶姑姑和碧绢去栖霞院。
慌张到在王府各个院子中乱窜的仆人只是少数,远远的见到提着灯笼的王府侍卫就四散逃开,纪新雪畅通无阻的来到栖霞院。
栖霞院远比纪新雪想象中的平静,甚至连蜡烛都没点,在黑夜中远远望着栖霞院的方向,就像是看着座无人荒院。
就连王府侍卫敲门,门内也始终没人应声。
王府侍卫面露惊异,对纪新雪道,“请县主先回白墨院,我叫人将栖霞院破开,确定没有危险后,再请县主回来。”
纪新雪摇头,高声道,“开门,是我来找阿娘。”
仍旧是长久的寂静。
纪新雪身侧的双手悄无声息的紧握成拳,正要让侍卫直接破门,门那边终于响起含着犹豫和迟疑的声音,“是哪位县主”
栖霞院门外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纪新雪提在嗓子眼的心猛得落下去,被门内谨慎却不够聪明的仆人气得眼前阵阵发黑,示意王府侍卫带碧绢再去叫门。
栖霞院开门后,纪新雪仍旧没有放松警惕。他让王府侍卫随他一同进门,直到看见越来也多熟悉的面容,纪新雪才真正的放松下来。
找到钟娘子的过程,耗费了许多时间。
钟娘子不仅让人熄灭所有烛火,紧闭院门,还带着李嬷嬷和彩珠藏了起来,整个院子的仆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钟娘子藏在哪里。
纪新雪为了找到钟娘子,不得不走遍整个栖霞院,连声呼唤阿娘,最后在西厢房角落的罩房中找到灰头土脸的钟娘子、李嬷嬷和彩珠。
钟娘子见到纪新雪非常惊喜,立刻朝着纪新雪扑了过来,想要将纪新雪搂在怀里。
纪新雪伸手推在碧绢背上,让碧绢替他拦住钟娘子。
晴云找遍白墨院,只找到他身上这一条下过水的银红色衣裙,绝不能让钟娘子蹭上脏污。
可怜钟娘子始终没有发现纪新雪对她的嫌弃,硬是被叶姑姑和碧绢架着去换衣服。
纪新雪从李嬷嬷和彩珠口中,得知钟娘子听闻金吾卫围住王府后的反应。
钟娘子原本是去想立刻去找纪新雪,走到栖霞院门口时,钟娘子发现栖霞院外的哭闹声比栖霞院内的哭闹声还大,立刻改了主意。
她让栖霞院的仆人将栖霞院内所有烛火熄灭,很认真的告诉仆人们,如果金吾卫的人闯进王府,看到栖霞院没有动静,也许会以为栖霞院没人,放过栖霞院。
然后就丢下失魂落魄的仆人们,带着李嬷嬷和彩珠藏了起来。
纪新雪的心情复杂极了,来到栖霞院前,他想过无数种会发生在钟娘子身上的可能。
他无法用简单的聪明或者愚蠢概括钟娘子的决定,但不得不承认,钟娘子做得很好,她起码让栖霞院维持平稳,没有因为人心惶惶乱起来。
没过多久,钟娘子就洗干净脸上的脏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回到暖阁,她神色透着慌张,颤抖的手中紧紧握着本被遮挡住名字的书。
见到纪新雪仍旧在等她,钟娘子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些,她坐在纪新雪身边的椅子上沉默半晌,忽然开始低头看书。
这是纪新雪完全没有预料到反应。
纪新雪瞥了眼钟娘子手中的书,依稀能通过上面的只言片语判断,符合钟娘子每天去王妃的院子里听讲书女官的上课的进度。
这难道是课后作业
纪新雪不理解,但他不想打扰钟娘子平静的状态,所以没有打断钟娘子,而是抱着软枕去旁边的摇椅上闭目养神。
天边隐隐放亮时,王府内已经恢复平日里的秩序,大厨房甚至能按时为栖霞院送来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的早膳。
用过早膳后,钟娘子脸上又浮现焦躁。
“阿娘,怎么了”纪新雪问道。
钟娘子抬头看向王妃的正院,心不在焉的道,“不知道该不该如往常那般,去王妃的院子里听讲学女官上课。”
纪新雪脸上的表情逐渐古怪。
他本以为按照王妃昨日的反应来看,苏昭仪特意赐下讲学女官算是白费心思,没想到竟然在钟娘子身上起到匪夷所思的效果。
不像是读书开窍,反而像是读书读傻了。
钟娘子面对惊变时,种种出乎纪新雪预料的反应,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短暂的复杂后,纪新雪非常支持钟娘子现在的状态。
这种状态让钟娘子肉眼可见的变得沉静,却没改变钟娘子嘴严、细心的本性,只是让钟娘子变得有些木讷。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木讷对钟娘子来说并非坏事。
为了鼓励钟娘子读书,也是引导钟娘子保持现在的状态,纪新雪特意将话题引到钟娘子每日去王妃的院子里上课的过程上,主动请教钟娘子功课,表现得对钟娘子很崇拜,果然哄得钟娘子露出笑容。
钟娘子高兴之下,决定即使不去王妃的院子里上课,也要在栖霞院好好看书,免得突然恢复上课的时候跟不上讲书女官的的进度。
说到恢复上课时候,钟娘子眼中的盼望极为明显。
纪新雪知道,钟娘子不仅是想去王妃的院子里听讲书女官上课,更想看到围着嘉王府的金吾卫离开,嘉王府恢复往日的平静。
让纪新雪和钟娘子都觉得意外的是,他们吃过早膳没多久,王妃院子里的林姑姑竟然亲自来栖霞院找钟娘子去上课。
纪新雪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松年刚从王妃的院子离开,专门去看讲学女官有没有好好执行苏昭仪的命令。
钟娘子眼中闪过安心,身上的气质越发平和,专注的盯着纪新雪看了一会,迈着轻快的脚步带着彩珠离开栖霞院。
纪新雪喜于见到钟娘子的变化,少不得要任劳任怨的为钟娘子收拾烂摊子。
钟娘子偷偷藏起来的时候只带着李嬷嬷和彩珠,难免让其他伺候钟娘子多年的人伤心,首当其冲的就是陪伴钟娘子七年的彩穗。
纪新雪安抚仆人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给钱。
劳苦功高的人多给,浑水摸鱼的人少给。
反正他也要赏白墨院的仆人,安稳人心,索性连栖霞院一起赏了。
栖霞院的气氛变得轻松欢快的时候,松年来了。
与松年同行的还有心不在焉的纪璟屿,他们来接纪新雪去前院。
被钟娘子留在栖霞院的李嬷嬷面露警惕,下意识的挡在纪新雪身前,“为什么要让五娘子去前院”
松年好脾气的解释,“金吾卫离开前,小主子们都不能去国子监上学,大王说与其让他们在院子里闲着,不如来前院陪我解闷。”
李嬷嬷闻言,眼中的警惕逐渐散去。
纪新雪若有所思的望着李嬷嬷,觉得李嬷嬷应该与钟娘子一起读书、背书。
嘉王的伤确实不重,或者说发生在黎王府的事,给嘉王的脸面带来的伤害,远远胜于给嘉王的屁股带来的伤害。
纪新雪到前院的时候,嘉王正坐在厚实软和的毛毯上,左右分别坐着三娘子和四娘子,大娘子坐在嘉王对面。
嘉王穿着烟青色长袍,表情还算平静,看到纪新雪进门,招手让纪新雪到他身边去。
三娘子主动让开紧靠着嘉王的位置,去另一半靠着大娘子坐下,纪璟屿脱靴后,坐在大娘子和四娘子中间。
几个人刚好围成不规则的圆圈。
感觉到嘉王盯着他半晌,既没移开目光也没有开口的意思,纪新雪忍不住抬手在头上的两个小花苞上摸了下,“阿耶”
嘉王伸手在纪新雪头上揉了揉,轻而易举的将纪新雪保持整晚的发型毁掉。
纪新雪熟练的捡起散落在长毛地毯上的银红色发带,半点都不觉得奇怪。
嘉王的手握住纪新雪拿着发带的手,面色复杂的道,“发带和裙子都很好看,下次换个颜色。”
纪新雪任由嘉王将他手心的发带拿走,随手丢到身后。
他目光幽幽的望着嘉王,“这是小娘子们最喜欢的颜色,我穿着不好看吗”
“好看”没等嘉王说话,四娘子就拍着手道,“阿雪肤色白,最适合银红色,我那有匹水红色的缎子,回头让人给阿雪送去。”
大娘子和三娘子闻言,都有意活跃气氛,哄嘉王高兴。纷纷提出自己也有桃红和烟红的绫罗要送给纪新雪。
纪璟屿也开口,要送纪新雪块手指肚大小的粉宝石做首饰。
纪新雪的表情逐渐变成与嘉王相同的有苦难言。
反倒是嘉王察觉到纪新雪的神情变化,发现纪新雪不是真的喜欢身上粉嫩的颜色后,心情逐渐转好,大方的添了五匹粉红水烟罗给纪新雪,让纪新雪糊窗户用。
被猛男粉环绕的纪新雪在兄姐们期盼的目光下艰难点头,胸口萦绕淡淡的悲壮。
嘉王将儿女们之间和乐融融的氛围看在眼中,紧绷的肩颈稍稍放松了些,伸直长腿,言简意赅的道,“谁能猜到金吾卫为什么突然围住王府,有赏。”
散漫的众人顿时危襟正坐,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纪璟屿率先开口,“我昨日已经在阿耶这里听到答案。”
大娘子沉思片刻,看向最小的纪新雪,“阿雪先说。”
纪新雪见房间内只有嘉王和兄姐,松年亲自在外面守门,小声道,“圣人昨日仍旧不解气,我猜王伯王叔们府外也有金吾卫。”
四娘子在众人的目光中羞愧的低下头,小声道,“我没想过。”
昨晚闹起来后,她就跑去大娘子那,除了让人去白墨院看纪新雪的情况,只知道哭。
嘉王笑了笑,不知从何处摸出朵只有四娘子会喜欢的绢花,插在四娘子头上,“你倒是诚实。”
三娘子从四娘子忽然惨不忍睹的发髻上移开目光,吞吞吐吐半晌,只说出宫中两个字,眼中的担忧却浓烈得几乎要溢出。
轮到大娘子时,大娘子道,“恐怕有人趁乱构陷阿耶,或者在圣人面前进阿耶的谗言,圣人知道阿耶没有错处,心中却不痛快,所以才故意吓唬阿耶。”
嘉王没说谁对谁错,从身后掏出几张薄薄的纸分给众人,纪新雪仗着距离嘉王近,将所有纸上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全都是地契。
大娘子、三娘子和纪新雪每人一间铺子,纪璟屿和四娘子得到京郊的小庄子。
见众人将地契收好,嘉王才告诉众人答案。
金吾卫围住王府的同时告诉嘉王,焱光帝病重,为防止动乱,才会命金吾卫围住所有亲王府,焱光帝命皇子们在王府斋戒,为他祈福。
纪新雪单手杵在地上,几乎能听见胸腔内剧烈的跳动声。
焱光帝竟然
这是何等的喜事
他环顾四周,四娘子满脸懵懂,慌张的偎进嘉王怀中。
纪璟屿眼角眉梢皆是复杂,唯有眼底深处藏着盼望和轻松。
大娘子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紧绷的下颔线却暴露她的心情并不平静。
三娘子握紧双拳,眼中满是明亮的怒火,恨不得能在金吾卫口中已经气若游丝的焱光帝胸膛正中央补上一拳。
纪新雪去看其他人反应的时候,他杵着地面剧烈喘息的模样也被嘉王看在眼中。
嘉王等儿女们的情绪都平静下来,才再次开口,“你们离开后,我就要在院子里闭门不出,茹素为圣人祈福。阿雪生辰特殊,与圣人有缘,留下与我一同茹素祈福。你们都消停些,不许在府上做吵闹之事。”
大娘子眼中浮现不甘,“圣人危在旦夕,就没想过要阿耶进宫侍疾”
“你回去喝些败火的汤药,莫要因为担心圣人失了分寸。”嘉王深深的望着大娘子。
大娘子心头的不甘更浓,却不得不在嘉王极具压迫性的凝视下,主动移开目光,“是”。
其他人陆续离开后,始终坐在原地没动嘉王忽然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轻笑,“金吾卫还告诉我一个消息,连璟屿都不知道,你猜猜是什么”
纪新雪沉默片刻,慢吞吞的挪到嘉王身边,将头埋进嘉王怀里,闷声道,“我不猜,阿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如果事情已经糟糕到非要他去死才能保全嘉王府,他也愿意。
他相信嘉王不会在还有退路的情况下放弃他。
嘉王将手搭在纪新雪肩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当年为圣人献方的神仙子有个师弟,神仙子的师弟在十日前当众表示,愿意效仿神仙子为圣人入药,如果圣人找不到最佳药引,可以多用些次等的药引达到相同的效果。”
纪新雪无声收紧抱住嘉王的手臂,苦中作乐的想,如果只是挖心,应该还有隐瞒他性别的办法。
嘉王垂目望着纪新雪漆黑的头顶,无情的嘲笑,“你怕什么金吾卫告诉我,这、只、是、坊、间、传、闻。”
纪新雪更努力的往嘉王怀里缩。
这简直比最恐怖的鬼故事还吓人。
在嘉王以外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小郎君的情况下,他和伊王府的小娘子可以是次等的药引,焱光帝的所有儿子和孙子也可以是次等的药引。
偏偏还是在焱光帝病危且从未考虑过皇储的时候传出这种消息,分明是在考验皇子们为了皇位能疯狂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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