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学堂内没有和尚, 纪新雪将他和纪璟屿面前的香炉味道不同的事告诉另外三个人。
四个人悄悄躲到角落里,互相嗅彼此身上的味道。
纪璟屿揉着鼻子露出苦笑,他觉得他的鼻子出了点问题, 完全闻不出来四个人身上的味道有什么不同。
香炉摆放在每个人的正前方, 纪新雪专门拉着味道最重的袖子闻。他不信邪的嗅了几轮, 也得出鼻子已经被熏坏的结论。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纷纷将目光放在虞珩和纪成身上。
纪成从衣袖中抬起头,看向纪新雪的目光满是怀疑, “你是不是被莫大将军吓傻了这不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吗”
纪新雪面露同情, “你的鼻子也被熏坏了。”
“我们的鼻子同时被熏坏的可能性大, 还是你闻错的可能性大”纪成不服。
“当然是我们的鼻子同时被熏坏的可能性更大。”纪璟屿一本正经的道, “我们在殿内至少三个时辰,最多不超过四个时辰, 香炉内的香换了十二次。”
纪璟屿本想仔细引导纪成, 奈何嗓子撕裂般的疼痛过于强烈,他甚至能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只能让纪成自行领会。
和尚们放在众人面前的香炉至少有两个壮年男人的拳头大, 每次添香料的时候,都将香炉塞的极满不留半点缝隙。
他们家中也有熏香,大多都是女子手掌就能覆盖的大小, 放上手指肚大的香料就能烧十二个时辰。
如此对比,鼻子没被熏坏才不正常。
纪成被纪璟屿说服,眉心再次浮现深沉,若有所思的看向大殿内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宗室子们。
和尚们离开的时候说还没到下课的时间, 不许他们离开大殿, 但没有限制他们在大殿内的行动。
除了纪新雪等人缩在角落里悄悄研究彼此衣袍上的味道是否相同, 其他人也神色各异, 看上去不像是单纯的在休息。
“你们先研究着,我去和他们说说话。”纪成匆匆留下句话,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其他宗室子聚集的地方。
纪成的祖父是宗室族长,比焱光帝还得宗室信赖,父亲也是让宗室心服口服的下任族长。借父祖的光,纪成在宗室子弟中向来很有颜面,比老好人纪璟屿人缘还好。
纪新雪见纪成也彻底放弃辨认熏香是否不同,只能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始终沉默不语的虞珩身上。
虞珩手心握着纪新雪和纪璟屿的衣袖,若有所思的望着衣袖上的花纹,不像在仔细辨认袖子上的味道,反而像是在回忆重要的信息。
良久后,虞珩终于有了反应,他低声道,“我觉得像是南诏的迷雾香。”
“迷雾香”纪新雪满头雾水,他从未听说过这种香。
纪璟屿听了虞珩话脸上闪过震惊,又低下头去闻三个人的衣袖。
虞珩低声为纪新雪解释,“迷雾香是南诏隐世家族祭祀用的香,相传不同的时间点燃同一块迷雾香,散发的味道会有细微的差别。”
纪新雪发现虞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知道还有更深的内情在,伸出手指点在虞珩的大腿上,无声的催促虞珩将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虞珩却将纪新雪的手指握在手心,摇了摇头。
“说说南诏隐世家族的祭祀是怎么回事。”纪新雪根据虞珩的话直奔重点,深觉所谓的祭祀不太正常。
虞珩眼中的无奈更甚,却没有继续拒绝纪新雪,他小声道,“南诏隐世家族会为祭祀捕捉同种类的活物,祭祀开始时,在每个猎物面前点燃迷雾香,祭祀进行到一半将猎物放走,通过求签,按照神的旨意以不同的方式处理被熏成不同味道的猎物。”
即使是嗅觉正常的人也没办法轻易分辨不同时间点燃的迷雾香有什么区别,但经过特殊训练的狗可以。
纪新雪一点都不想知道南诏隐世家族是如何按照神的旨意处理不同的猎物。他回想和尚们为香炉添香的顺序,眼中闪过恍然。
好像每次都是相同的顺序
先是黎王长子、纪璟屿,伊王五子、振王三子,虞珩和纪成紧随其后,然后是其他人,最后才是他和纪柳面前的香炉。
原本纪新雪以为他和纪璟屿面前的香炉是不同的味道,是因为他和纪柳是殿中唯二的小娘子,或者他和纪柳在焱光帝心中与众不同。
知道迷雾香后,纪新雪没办法再笃定之前的猜测。
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代表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焱光帝的猎物。
不久后和尚们去而复返,为首的和尚举着人形木雕,要求殿内的人对木雕三跪九叩。
没等殿内的人提出异议,和尚已经解释,“这是以圣人形象雕制的,你们跪圣人的与跪圣人无异。”
众人闻言,不仅要捏着鼻子三跪九叩,还不能做出半点不情愿或者不尊敬的模样。
好不容易离开折磨他们整天的大殿时,所有人都身心俱疲,脸上皆是麻木和隐忍。
回到德妃宫中,纪新雪直奔床榻,浑身无力的倒在上面。他觉得腰部以下提不起半分力气,几乎彻底失去知觉。
德妃让正在给哭啼不止的六娘子诊治的柳太医先来给纪新雪把脉。
诊脉的结果不出纪新雪预料,盘腿太久导致的气淤、血滞,加上激怒攻心郁结在胸,喝点败火的汤药好好休息就行,还可以用针灸的方式缓解腿上的难受。
纪新雪饮了碗润嗓的汤药,问守在他身边的大娘子去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大娘子熟练的从怀中掏出张写满簪花小楷的宣纸递给纪新雪。
纸上所写的过程和纪新雪经历的过程大同小异,就连蒲团分大小和摆放的细节也与纪新雪上学的宫殿内相同。
与大娘子共同上课的人都是各家的嫡女,中间蒲团上坐着的人是大娘子和黎王的嫡长女。
纪新雪想要拖着麻木的腿下床却被大娘子拦住。
大娘子让人搬来能放在床上的矮桌,坐在纪新雪身边,亲自为纪新雪研墨。
纪新雪拿起笔想了想,先写下迷雾香三个字,又凭着记忆写下大殿内所有人的位置。
大娘子凝视未干的墨迹半晌,接过纪新雪手中的笔,学着纪新雪的方式,在空白处写下与她共同上学的人都是如何落座。
三娘子一瘸一拐的进门,径直在纪新雪对面坐下,也提笔将与她共同上学的人是如何落座写下来。
三张图从上到下依次排列,很容易找出规律。
位尊者坐大蒲团,位低者坐小蒲团。
除了纪新雪所在的学堂是纪新雪和纪柳坐在最中央,其他学堂都是身份最尊贵的人坐在中间。
头一次上课后,焱光帝给了众人喘息修整的时间。
四天后的下午,太监们分别前往众人的住处,提醒众人第二天要去上课。
纪新雪的嗓子和腿已经恢复,低眉顺眼的跟在领路的太监身后,再次来到上学的地方。
这次殿外没有人等候,太监直接将纪新雪带到殿内,让纪新雪坐在上次的蒲团上。
纪新雪坐下时,周围还有几个空余的蒲团。
纪璟屿悄悄凑到纪新雪身边,“纪成仔细打探过,所有上课的地方,用的都是迷雾香。”
“其他上课的地方也在念经为圣人祈福,连座位分布都与我们这里差不多。”纪新雪也将知晓的信息告诉纪璟屿。
二人抓紧时间,尽可能的多说几句话,所说的内容都是双方皆知道的事。
毕竟德妃还在协理后宫,虽然不能将纪璟屿召到她宫中,却能安排宫人每日去看望纪璟屿。
交换信息的时候出现误差,才是天大的不对劲。
蒲团坐满人后,莫岣与领头的老和尚从门外进来,和尚们抱着香炉依次摆放在众人面前。
纪新雪眼中闪过诧异,香炉的味道与上次不同。
上次香炉刚搬进殿内,刺鼻呛眼的味道就让娇生惯养的宗室子们难受的咳嗽不止,这次香炉内的味道仍旧浓烈,却是好闻的果香。
众人有了经验和防备,纷纷趁着鼻子还灵敏的时候闻前后左右香炉的味道,仔细辨别是否有不同。
结果出乎众人的预料,所有香炉中的味道都一模一样,和尚们给香炉添香时也不再遵循特定的规律。
等殿内蓄满烟雾,领头老和尚又开始带他们念经,所念的经文与上次的经文一模一样。
娇生惯养的宗室子们还没从上次的疲惫中彻底休息过来,没过多久就开始东倒西歪。
规律的念经声中,利剑出鞘的声音格外明显。
早就心不在焉的宗室子们猛然回过神,齐刷刷的看向拔剑的莫岣。
他们下意识的想要离莫岣远些却无法控制早就酸麻的腿,顿时与左右滚在一起,还有人被香炉烫到却不敢高声叫喊,只能委屈的抽噎。
沉闷的学堂,变得混乱起来。
莫岣提着半出鞘的剑逼近倒在地上的宗室子们,沉声道,“为圣人祈福时要诚心,不能走神。”
犹如惊弓之鸟的宗室子们小鸡啄米似点头,望向莫岣的目光满是惊恐。
“之前你们为圣人祈福不认真,今日的上课时间加一个时辰,可有异议”莫岣又道。
惊弓之鸟们面露犹豫,现在还远远没到下课的时间,他们就已经精疲力尽,眼睛被烟雾薰的生疼,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腰以下的位置皆是针刺的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还能坚持的地方。
若是再加课一个时辰,他们他们真的坚持不下去。
细微的金属撞击声后紧跟着利刃划空的声音。
半出鞘的利剑彻底显露威武的剑身,正指在黎王府大郎君的双眼之间。
莫岣的声音极平静,仿佛是真的在征求意见没有半分威胁的意思,“琥郎君,可以认真为圣人祈福,加课一个时辰吗”
黎王府大郎君眼睁睁看着剑尖与他越来越近,两只眼睛无限靠近,忽然发出充满恐惧的哀嚎,“啊”
他抱着头委顿在地上,直到感觉到踢在背上不轻不重的力道,才惊觉自己还活着。
莫岣脚尖用力,将佝偻在地上的黎王府大郎君带成仰躺在地上的姿势,剑尖再次指向黎王府大郎君的眉心,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琥郎君,可以认真为圣人祈福,加课一个时辰吗”
“可以”黎王府大郎君发出几不可闻的呐喊,衣服下摆悄无声息的变成深色。
莫岣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几不可查的波动,悬在半空中的靴子毫不拖沓的踩在突然出现的水渍上,径直走向纪璟屿的方向。
躲在纪璟屿身后的纪新雪狠狠的掐了下纪璟屿腰间的软肉,唤纪璟屿回神。
纪璟屿吃痛,呆滞的双眼重新恢复色彩,立刻道,“我愿意诚心为圣人祈福,加课一个时辰。”
莫岣停在原地,“屿郎君孝,大善。”
他的目光在众多漆黑头顶中巡视一圈,最后落在虞珩头上,往与纪璟屿坐在同个方向的虞珩处走。
虞珩若有所感,抬头看向莫岣,沉声道,“我愿意诚心为圣人祈福,加课一个时辰。”
莫岣点头,“郡王忠义。”
纪成无声收紧抓着其他三个人衣摆的手,不等莫岣找到他头上,直接开口重复纪璟屿和虞珩说过的话,“我愿意诚心为圣人祈福,加课一个时辰。”
莫岣的目光转向纪成,似乎是在辨认纪成是谁,“成郎君忠义,有乃祖之风。”
纪成勉强扯出个虚弱的微笑。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能得到金吾卫大将军莫岣的称赞,但他没办法高兴。
有黎王府大郎君当众出丑的例子,和纪璟屿、虞珩等人的正确回答模板,其余人纷纷打起精神承诺会认真给焱光帝祈福,心甘情愿的多祈福一个时辰。
生怕晚说一会,莫岣就会走到他们身边。
任凭他们身份如何尊贵,在家中怎么受宠,也不敢在莫岣面前头铁。
纪新雪混在众人中许下承诺,抓紧时间揉捏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
得到所有人的答复后,莫岣将剑收回剑鞘,冷漠的开口,“请郎君们和两位县主去洗漱,一刻钟后重新为圣人祈福。”
纪新雪怎么敢在这里更衣。
从昨日收到又要上课的消息起,纪新雪就没喝过一口水,他抱着太监端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大口润喉茶,只含在嘴中不咽下去,在太监来收茶盏前,将口中的茶水分别吐在纪璟屿、虞珩和纪成已经空了的茶盏中。
如此既能让干涩的嗓子得到缓解,也能避免想要更衣的困境。
再次上课,众人都竭尽全力的忍受身上的痛苦,哪怕嗓子几近失声,也要奋力呐喊,生怕稍稍走神就要面临莫岣的剑刃。
好不容易熬到莫岣离开,东倒西歪的宗室子弟们都红了眼眶。
就连纪璟屿和纪成都难堪的低下头,不停的抹眼角。
可怜他们明明已经难受到极致却不敢轻易表现出来,甚至彼此提醒别太用力揉眼眶,免得等会对着雕像三跪九叩的时候被和尚们找茬。
纪新雪没哭,他将手帕盖在脸上,身心俱疲的闭上眼睛,仿佛身边的所有声音都在离他远去,下个瞬间就会被拉入其他世界。
手上的温热惊扰了纪新雪的困意,他转头看过去,正对上虞珩黑白分明的双眼。
纪新雪勾了勾手指证明自己还活着,免得虞珩担心,突然觉得手上的触感有点不对劲,他和虞珩的手间有颗药丸
看到虞珩点头,纪新雪毫不犹豫的将药丸塞到嘴里。
清凉的感觉顺着药丸一路往下,无声滋润罢工的喉咙,纪新雪再次闭上眼睛,眼尾上扬起愉悦的弧度。
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润喉丸好吃。
和尚们捧着雕像去而复返。
四仰八叉的宗室子们像是见到牧羊犬的小羊羔似的主动从地上爬起来,没用和尚们提醒就主动去将散落在各处的蒲团拿回来,摆到应有的位置,姿态端肃的站在蒲团后等待三跪九叩。
上次放学前老和尚只要求他们三跪九叩一次,这回却在他们三跪九叩后要求他们再次三跪九叩。
早就是强弩之末的宗室子们身体都在颤抖。
他们不想三跪九叩,他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老和尚将宗室子们的恼怒都看在眼中,缓声道,“若是施主们对圣人的命令有疑问,老衲可以将莫大将军请回来为施主们解惑。”
众人眼中的恼怒变成死寂,在老和尚再次要求他们三跪九叩时无声的屈服。
这次折腾完,纪新雪勉强坚持到看见苏娴就昏了过去,直到后半夜才醒过来。
嘉王府的其他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去。
大娘子和三娘子靠着让人精神抖擞的汤药才能坚持不昏睡过去,四娘子睡着的时候都在掉眼泪,六娘子明明也累到极致却反而睡不着,将安神药当成水喝也没用。
白天在学堂听着其他宗室子的哭声时没掉眼泪的纪新雪忽然觉得眼中酸涩难忍,抬起手臂贴在眼睛上。
德妃叹了口气,将纪新雪搂在怀中。
唯有纪新雪所在的课堂延时一个时辰,不少学生出了学堂就倒下,黎王府的大郎君更是立刻高烧不退,焱光帝将御医都拨了过去。
纪新雪能坚持到回来才晕倒,而且只是身体疲惫没有发烧说胡话,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表现。
“阿婆,我眼睛疼,烟太浓了。”纪新雪擦掉眼泪,闷声开口。
德妃垂下眼睫,“嗯,柳太医专门配了药膏,上了药会好受些。”
苏娴带着两个捧着药碗的侍女走过来,坐在德妃身侧低声哄纪新雪,“阿雪先将药喝了。”
纪新雪点了点头,轻轻推开德妃。
两个侍女捧着的药分别是能让人打起精神的药和安神药。
明日是太学休沐众人能够回家的日子,按照焱光帝的命令,众人只能在辰时出宫,超过辰时没有出宫,这轮休沐就只能留在宫中。出宫的人必须在酉时前回到宫中。
虽然焱光帝从来没说过出宫的人没在酉时前回到宫中会如何,但没人敢挑战焱光帝的权威。
六娘子年纪太小且受到惊吓最重,德妃怕六娘子出宫后回不来,已经决定将六娘子留在宫中。
大娘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都选择喝让人精神抖擞的汤药,想熬到出宫的时辰,大娘子和三娘子还在熬,四娘子已经熬不住昏睡过去。
如今德妃和苏娴也给纪新雪选择喝让人精神抖擞的药和安神药的机会。
纪新雪毫不犹豫的选择让人精神抖擞的药。
按照学堂折腾人一次比一次狠的架势,他这次不出宫,说不定再也不会有出宫的机会。
熬到辰时,大娘子中途昏了过去,四娘子没有醒过来,六娘子好不容易才在安神药的安抚下睡过去。
眼中遍布血丝的三娘子紧紧抓着纪新雪的手走出宫门。
莫岣不带感情的双眼自上而下的打量三娘子和纪新雪,慢吞吞的开口,“宁靖县主,宁淑县主,金吾卫会护送你们回王府,如果你们在王府病倒,金吾卫也会将你们按时带回宫中休养,不必担心。”
纪新雪的头垂得更低,生怕心中的愤慨会浮现在脸上。
担心什么
担心他们不能按照焱光帝要求的时间回皇宫,焱光帝会抄王府吗
莫岣正要放行,忽然发现距离宫门不远的地方发生骚乱。
金吾卫小跑过来回禀莫岣,“大将军,安国公主府的小郡王昏倒,被嘉王命人抬到嘉王府的马车上,嘉王承诺会在酉时前将小郡王和两位县主一同送回来。”
莫岣点了点头,目光在纪新雪脸上多停留了会,示意金吾卫将三娘子和纪新雪带去宫外。
他已经听说小郡王和宁淑县主的婚约,嘉王照顾未来女婿并不奇怪,对未来女婿不管不顾才是反常。而且嘉王纯孝且胆小,肯定不敢坏圣人的事。
嘉王正站在嘉王府的马车边等人,他从虞珩口中得知纪璟屿正值昏迷无法出宫后,已经做好住在德妃宫中的人也无法出宫的准备。
见到三娘子和纪新雪在金吾卫的护持下朝他走来,嘉王的心情逐渐复杂。他以为如果还能有人出宫会是大娘子,没想到是三娘子和纪新雪。
嘉王依次将三娘子和纪新雪抱到马车上,对着金吾卫戎将军点了点头,也进入马车。
纪新雪上马车后看到虞珩正软软的倒在最里面的位置,连忙去摸虞珩的脖颈,发现脉搏跳动正常才松了口气,坐到靠近虞珩脑袋的位置,防止马车走动起来会让虞珩撞到脑袋。
回府的路上纪新雪听见三娘子压抑不住的抽噎声,也感觉到嘉王的目光频频在他身上停留,但他始终闭目养神没有去回应嘉王。
这极有可能是他短时间内唯一能见到嘉王的机会,他要好好想想与嘉王说什么。
错过这个机会,他他还能不能见到嘉王都说不定。
谁都想不到是明天先来临,还是精神病先发病。
三娘子本就是强撑着身体和情绪才能坚持到出宫看见嘉王,她扑到嘉王怀中抽噎,心中憋着的气逐渐散去,再也抵不住身体的疲惫,还没下马车就开始没有规律的点头。
嘉王拍了拍三娘子的背,温声道,“睡吧,回宫前我会叫醒你。”
三娘子眼角再次涌出泪水,声音越来越轻,“阿耶一定要叫我。”
马车畅通无阻的行驶进王府前院,始终跟在马车后面的金吾卫都留在王府外,他们散开后,成群的围在王府各扇门外。
嘉王抱着三娘子下车后,松年上车要将纪新雪抱下去。
纪新雪摇了摇头,极为艰难的张开嘴,他本就因为服用百福丸嗓子比旁人干涩,经历两次烟熏后发出的声音更难听,“先带虞珩下去。”
松年不忍心再惹纪新雪说话,点了点头先抱着虞珩下车。
另有前院得力的仆人来接纪新雪。
纪新雪抓住仆人的手臂,指向书桌的位置。
他不能躺下,若是不小心睡过去,他不能保证能在入宫前醒过来。
前院的仆人长年伺候嘉王,早就习惯对主子毕恭毕敬令行禁止,哪怕是松年亲自交代他将纪新雪抱到床上,他也会在听到纪新雪的命令后,毫不犹豫的选择听纪新雪的话。
纪新雪没挥退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的碧绢和晴云,她们说话的声音刚好能缓解他的困意。
嘉王来得极快,衣袖上仍带着浅淡的水渍。
纪新雪抓住嘉王的手,克制想要靠在嘉王身上的想法,先说德妃让他带给嘉王的话。
圣人的心意从未改变。
嘉王脸上肉眼可见的浮现失望,眼中不甘和愤怒相互争锋。
早先他还能入宫的时候,曾与德妃揣测过焱光帝的心意。
焱光帝极看重出身,如果焱光帝驾崩前留下遗旨,旨意上的下任皇帝只会是黎王。
不仅在朝臣眼中,黎王是皇后的儿子。
在焱光帝眼中,黎王也是皇后的儿子。
当年给襄王好的封地,晋升嘉王的生母为妃,是焱光帝决定将大头家产分给黎王后,给其他儿子的补偿。
嘉王很快就收拾好心情,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告诉阿娘,我心中有数。”
纪新雪应了嘉王的话,良久都没有出声。
嘉王知道纪新雪心思重也能藏得住事,愿意多说些内情让纪新雪宽心。
“圣人信重的和尚并非正统和尚,而是修行佛教的某个分支,这支的和尚擅长法事精通风水,宫中充当学堂的宫殿都大有讲究。他们极遵从九数,依照前两次祈福的过程推测,每隔五日祈福一次,从一次三跪九叩、两次三跪九叩直到九次三跪九叩是一轮,还会有一轮六跪九叩和一轮九跪九叩。”
嘉王见纪新雪神色清明,能将他的话听进去,才继续解释,“至少祈福完成前,圣人不会让你们出事。”
纪新雪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三轮一百二十天,将近四个月。
他露出个苦笑,哑声道,“阿耶,我们坚持不了四个月。”
这才两次就倒下将近一半的人,还有二十五次,未免太漫长了些。
嘉王端起松年送进来的润口茶递到纪新雪嘴边,语气格外冷漠,“无碍,他也坚持不了四个月。”
否则就不会是每隔五天祈福一次,而是每隔九天祈福一次。
纪新雪听到嘉王的话咳的话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更心慌。
难道他们要与焱光帝比谁能熬
谁知道焱光帝清晰的感觉到生命流逝,会不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纪新雪狠狠要紧牙关,终于下定决心。
不告诉嘉王毒菌的事,他肯定没办法将毒菌带入宫中,只能熬着与焱光帝比命长,随时可能被焱光帝临死前的疯狂波及。
告诉嘉王毒菌的事,可能会影响他和嘉王的父子感情,但起码会有用上毒菌的可能,不至于完全被动。
万一万一焱光帝临死前的疯狂不是波及到某个人而是波及整个嘉王府,他肯定会因为今日没将毒菌的事告诉嘉王后悔莫及。
终于下定决心后,纪新雪立刻从昏昏欲睡的感觉中脱离,觉得大脑正前所未有的清明。
回想在德妃宫中时,见到大娘子脸色惨白的昏过去,四娘子睡梦中泪流满面,六娘子哭闹不止的画面,纪新雪眼中轻而易举的浮现泪意。
他含着泪昂头看向嘉王,做出百般纠结的模样,“阿耶,我有事瞒着你。”
自从答应纪新雪和虞珩的口头婚约,又知道纪新雪早就对自己的真实性别心知肚明,本就对纪新雪格外宽容的嘉王几乎对纪新雪没有任何要求。
看到纪新雪泪眼朦胧的说有事瞒他,嘉王最先想的不是什么事,而是哄纪新雪别哭。
他抓着湿袖子糊在纪新雪脸上,嗤笑道,“什么大事也值得你哭出息。”
纪新雪成顺势抱住嘉王的手臂,将他临时想好的借口娓娓道来。
他谎称三年前有发须皆白的仙人入梦,告诉他正有邪物蚕食大虞国运,特此他可以镇压邪物的神药。
纪新雪越哭越凶,趴在嘉王耳边小声道,“我原本不信这个梦,但梦说得太真切,我就去仙人告诉我的地方找神药,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嘉王的表情逐渐凝滞,纪新雪的话完全超乎他的预想,“神药呢是在哪里找到。”
纪新雪告诉嘉王,他按照仙人的指点在白墨院中找到神药会出现的位置,特意将仆人遣到别处,独自守着那个地方,亲眼看着他端着的空碗中出现神药。
他想验证神药究竟神在哪里,特意分出些神药喂给李金环送给他的兔子,没过多久兔子就蹬腿了。
他不敢胡乱处理兔子的尸体,就让人将兔子火烧,特意留着服用过神药的兔子尸骨。
当晚他又梦到仙人,仙人告诉他神药有生命,可以慢慢养大。如果他不好好养神药,神药会自行逃走。要格外注意神药怕油,会被油杀死,不能将神药放在有油的地方。
“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吃了神药的兔子会死是不是意外,又找了两只兔子一只鸡尝试,结果这些兔子和鸡都死了。”
纪新雪脸上浮现害怕,使劲往嘉王怀中躲。
“我觉得神药就是最大的邪祟我怕神药会逃跑,不敢不喂养神药,只能隔三差五的用鸡和兔子消耗神药,免得神药越来越多。前段时间出现控制不住神药的征兆,我只能在庄子上用从庄户手中买的大猪消耗神药。可是我用了无数种荤油、素油尝试,都没能杀死神药。”
嘉王抱紧拼命往他怀里拱的纪新雪,满脸呆滞的回想纪新雪突然要在白墨院养鸡养兔的时间,白墨院里成鸡成兔格外高的暴毙几率,还有纪新雪非要火烧死去鸡兔的尸体,特意留着骸骨的怪癖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上次我出宫的时候,神药就有控制不住的迹象。阿耶,我好害怕。”纪新雪越编越入戏,将和尚们让他三跪九叩的木雕带入到毒菌碗中,声音夹杂着惧怕和掩饰不住的憎恨,“阿耶能不能帮我先喂着神药,我已经试过所有荤油,虞珩正在帮我找素油,迟早能找到杀死神药的油”
嘉王沉默半晌,没急着去看神药,而是让松年偷偷将府上养的道士、和尚找来,看纪新雪有没有撞邪。
焱光帝推崇道士、和尚,上行下效,长安不少贵族和官员家中都养着道士、和尚。
嘉王府的道士、和尚算是有几分真本事。他们格外擅长戳穿各种骗术,还深知佛、道两教的各种偏门传说,很得嘉王的看重。
道士、和尚都大半成仆人的模样,偷偷来到嘉王和纪新雪面前。
嘉王闭口不提神药的事,只说觉得纪新雪出宫后精神恍惚,行为也有些反常,委婉的暗示他们,纪新雪可能在宫里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东西。
道士与和尚面面相觑,他们已经跟随嘉王多年,知道嘉王对道教和佛教没有偏见,却对玄而又玄的事从不感兴趣。
嘉王往日召见他们,大多是让他们分析给圣人出主意的和尚与道人是修行哪方面,问他们些理论知识。
这是嘉王头一次给他们展现玄学手段的机会。
两人不明所以,但只能硬着头皮上,分别问了纪新雪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道士给纪新雪张平安福,和尚给纪新雪串佛珠。
别说是早就因为焱光帝,对和尚、道士有偏见的纪新雪,嘉王也深觉他们不靠谱,目光锐利的盯着两个人,脸色就没好看过。
两个人狼狈的身影刚消失,嘉王就夺过纪新雪手中的符和佛珠扔在地上。他深觉自己昏了头,才会将纪新雪告诉他的事联系到宫中妖僧上。
若那妖僧真的有未卜先知、时间回溯的能力,怎么会将这等能力用在纪新雪身上
嘉王揉了揉纪新雪的脑袋,对松年道,“去将唐先生请来。”
纪新雪光明正大的打量被松年带进门的唐先生。
唐先生是个老翁,看上去比刚才的道士更仙风道骨。
发现纪新雪的目光,唐先生对着纪新雪笑了笑,仿佛是邻居家的老爷爷面对有好感的小辈,让人轻松自在的同时觉得异常亲切。
嘉王捂住纪新雪的眼睛,“您别逗他,我想请您看看小五是否在不经意时中招。”
“老朽失礼,给大王和县主赔个不是 。”唐先生分别对嘉王和纪新雪长揖,仿佛聊天似的问了纪新雪几个问题。
纪新雪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唐先生的问题不对劲,他对唐先生不正常的亲近感也不对劲。
嘉王发现纪新雪越来越深的防备,伸手搭在纪新雪僵直的脖颈上捏了捏,希望能让纪新雪放松下来。
感觉到到脖颈上温热的触感,纪新雪下意识的挡在嘉王面前,恶狠狠的瞪着唐先生。
唐先生失笑,“县主心防极重,绝不会轻易被人蛊惑,请大王放心。”
嘉王将纪新雪揽在怀中,对唐先生到道,“会不会有人长时间用物品或者言语暗示他,让他对某些事产生错觉”
唐先生仔细思索半晌,坚定的摇头,“老朽所习终究是小道,县主乃是老朽多年来看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中极为少见的心志坚定,如果已经被影响,肯定会在身上留下破绽,起码不会再对老朽有如此强烈的防备。”
嘉王嗯了声,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唐先生,“谢先生为我带来的好消息。”
纪新雪被嘉王揽在怀中后,心中疯狂叫嚣着要远离唐先生的声音才淡下去,他缩在嘉王怀中仔细听两人的对话,心中越来越震撼。
嘉王和唐先生好像是在说心理暗示和催眠
这个看上去很像好人,给他感觉却很不对劲的唐先生竟然是稀有人才。
还有他爹好难糊弄,如果没忽悠成功,肯定不是他的问题。
嘉王满脸复杂的按着纪新雪的肩膀起身,“带我去看看你的神药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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