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 纪新雪收到消息,京郊大营军卫已经控制住所有傀儡师。
这些傀儡师很惜命,虽然没人傻到主动承认在两个月前坑过公主府的银子, 但都露出愿意花钱保平安的意思。
纪新雪暂时不理会这些人,还是将注意放在安业城内。
他很好奇这些江南商人为了提高地产能大胆都什么程度,打算如何通过售卖制作冰糖的原料继续坑他。
没察觉到傀儡师异常的傀儡们果然没让纪新雪失望,二十五日早上, 已经分别与江南商人碰面的张思仪赶回城郊庄子。
短短几日的功夫,张思仪嘴角多了好几个燎泡,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从前清亮。
虞珩让人去换败火茶来,诧异的问张思仪, “怎么如此火大”
张思仪去城中与江南商人们交涉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又不是真的要从他们中选择为冰糖官窑原料的人。就算江南商人格外不老实,张思仪也没必要与秋后的蚂蚱计较。
纪新雪捧着几乎不离身的翡翠球进门时刚好听到虞珩的话, 转头就被张思仪嘴角的燎泡吸引目光, 眼中浮现和虞珩一模一样的诧异, “这几日城内格外燥热”
张思仪耷拉着眉毛露出苦笑,嘴角的弧度刚有变化就是一阵刺痛,抬手掩嘴叹了口气,哑着嗓子道,“无碍,许是这几日羊肉吃多了。”
他怎么好意思与纪新雪和虞珩说,他被江南商人们气的整宿睡不着觉, 每天都要换至少两套瓷器。
如果他不是住在公主府而是住在自家的别院, 别说一天两套瓷器, 一天十套瓷器都未必够他砸。
纪新雪和虞珩面面相觑, 贴心的没有拆穿张思仪, 也没急着催促张思仪说这几日发生在城内的事,耐心等他整理好思绪。
张思仪一口气将败火茶饮尽,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口一路向下,总算是缓解了他的窘迫,他面无表情的道,“江南商人先报极低的价格从我手中拿二十五日选糖宴的请帖,期间以想要辨别商州糖和江南糖是否有不同为借口,陆续买空安业城内的所有糖。”
如果仅是这样,张思仪还不至于生气,他的怒火在于这些江南商人对安业百姓穷凶极恶的手段。
安业虽然不适合种甘蔗,但有种名为甜萝的菜,极适合产糖,所以安业内有许多百姓经营的小糖坊。
自从两个月前官窑开工,安业百姓就知道新建的官窑是为了炼制冰糖,家中经营糖坊的百姓难免会生出想要将糖供应给冰糖窑的心思,免得他们的糖只能卖给每年经过安业的江南游商或者冒着极大的风险去长安卖糖。
卖给江南游商,价格多少完全看江南游商的心情,若是江南游商将价格压的极低,他们整年的辛苦就要白费。
他们不是没试过与安业其他糖坊联合,低于多少钱一律不买,结果江南游商们不仅不买安业的糖,还在安业周边的关口大肆宣扬安业的糖已经卖完,阻止其它地方的糖商来安业。
原本固定在安业卖糖的外地糖商也陆续消失,安业中经营糖坊的百姓竟然只能看着仓库中堆积的糖逐渐染上奇怪的味道却没有任何办法。
经营糖坊的百姓无奈之下,只能结伴去长安卖糖。
本分的百姓想要出远门本就不是易事,更何况还有贪婪的江南商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去长安卖糖的百姓皆在带着糖去长安的路上或者带着金银回安业的路上被劫匪挡路,劫匪只要他们的货物和金银,从不害他们的性命,还趾高气昂的吩咐百姓回安业后好好制糖,莫要再有鬼心思。
百姓们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猜不到所谓的劫匪都是江南商人找来的人,又去安业县衙报官。
安业县令先问经营糖坊百姓状告谁,必须具体到人名。
经营糖坊的百姓犹豫后报上几个江南游商的名字,然后被安业县令下令打五十杀威棒。
因为这些江南游商都捐了芝麻大的官,是官身。
状告江南商人的百姓当场毙命,经营糖坊的百姓终于后知后觉江南商人为什么敢明目张胆的逼迫他们。
心灰意冷之下,经营糖坊的百姓想过要关闭糖坊另寻其他营生却发现他们的户籍已经从民变成匠。
按照虞朝律法,但凡为匠者只能世代为匠,年过十五未超四十者,每年都要产出符合规定数额的匠物,否则皆要服役五年。
从此之后,安业内经营糖坊的百姓就只能看江南商人的脸色过日子,勤勤恳恳的制糖,价格却全由江南商人说了算。
安武公主要在安业开冰糖窑的消息传开后,立刻有江南商人留在安业的人和安业县衙的捕快同时前往经营糖坊的百姓家中,警告这些百姓不许生出将糖给冰糖窑的歪心思,否则就要让他们从匠籍变成奴籍。
这些往事都是安业城内的京郊大营军卫发现江南商人正在城内收购安业糖,才陆续打听到的消息。
有些经营糖坊的百姓已经认命,在江南商人和县衙捕快找上门后就歇了想通过冰糖窑改变困境的心思,也有人不甘心永远被江南商人压制,即使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也想抓住这个机会。
但凡没有痛快的将糖交给江南商人的百姓,家中都在夜里起火,好在京郊大营的军卫就在附近,才没伤到人命。
京郊大营的军卫亲眼看到放火的人是夜里巡逻的衙役。
虞珩从张思仪说到安业县令下令,打状告江南商人的百姓杀威棒时就从侧边紧紧抱住纪新雪,双手分别插入纪新雪的手中与纪新雪十指相扣,生怕纪新雪激动之下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自从纪新雪喝了解毒汤,逐渐可以控制突如其来的脾气,他的手心就遭了殃,几乎每天都会有新伤口增加。
虞珩看不得纪新雪如此虐待自己,专门让人以纪新雪手掌的大小打磨翡翠球送来庄子,嘱咐纪新雪无事时随身带着翡翠球,情绪激动就捧着翡翠球出气,莫要再折磨可怜的手心。
此时翡翠球却被丢在桌子上打转,随时都可能从桌子上滚下去。
张思仪的眉梢狠狠的跳动了下,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无动于衷,默默将距离桌子边缘越来越近的翡翠球捧入怀中才继续开口。
前往安业卖糖的游商不仅有别有用心的江南商人,也有刚好手握大笔糖货前来碰运气的其他游商。
这些游商或是因为江南商人的报价太低知难而退,陆续离开安业前往别处,或是被江南商人和安业县令用计逼退。
还有两名游商不幸成为杀鸡儆猴的鸡,本人连带着商队所有人关入安业县衙的大牢,货物被安业县令和江南商人瓜分。
江南商人将安业城内的和周围的糖都买到手中,又清除了所有威胁后立刻变了嘴脸。
张思仪刚回安业时,他们告诉张思仪的价格平均是蔗糖三两银子,饴糖五两银子,糖霜一百两银子。
吸取公主府宴客时的教训,张思仪已经提前打听好蔗糖、饴糖和糖霜的正常的价格。
蔗糖大概在六两银子,饴糖大概在十两银子,糖霜大概在二百两银子。
按照江南商人的报价,三种糖都便宜了一半的价格,可谓诚意十足。
结果今日一早,江南商人们最后报价的帖子送到公主府,价格不约而同涨了十六倍,变成蔗糖三两银子一两,饴糖五两银子一两,糖霜一百两银子一两。
张思仪本就因为得知江南商人是如何勾结安业县衙欺压百姓而恼火,猝不及防下又被江南商人们摆了一道,当即眼前一黑,马不停蹄的来庄子与纪新雪和虞珩说这件事。
虞珩感觉到怀中人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大,连忙劝解,“此事闹得越大,最后牵连出的人越多,正好让陛下有理由更换山南道上上下下的官员肃清朝政。”
小小安业县令怎么可能做得到只手遮天
整个商州官员都算在内,不是参与其中就是知情不报。
距离京畿道最近的商州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商州以南的地方又是什么样子。
纪新雪只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下意识的想用让自己痛苦的方式克制情绪,并非刻意和虞珩过不去。他在暗中用力想要挣扎出虞珩的束缚时甚至清楚的记得张思仪还在,不能让张思仪看他的笑话。
数次用尽全力都没能成功挣脱虞珩的束缚,纪新雪的情绪随着快速消耗的力气逐渐散去,顿时失去继续和虞珩较劲的心思,专心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闹出最大的动静。
虽然长平帝安排的京郊大营军卫和金吾卫,是为了下半年长安推行新政令的时候防备山南道官员不老实而准备。但现在就能证明山南道官员不老实,倒也不必特意等到新政令颁布后再动手。
提前动手,既能通过除去恶官恶吏,短时间内快速提高长平帝在民间的威望,也能使长平帝直接派信得过的人来亲自推行新政令。
半晌后,纪新雪眼含犹豫的转头去看虞珩,“我想回公主府。”
虽然太医至今都没查出来他是如何被人暗算,但他情绪失控的问题是逐渐严重,只在公主府半日或者两三日最多只是多喝几碗解毒药,不会有大问题。
虞珩立刻猜到纪新雪的打算,沉默半晌后才勉强点头,“今日回去,明日就回来。”
纪新雪和虞珩赶回城内公主府时,本该在商洛的商州刺史特意为冰糖窑的事来到安业,他先去公主府给纪新雪和虞珩请安,得知二人正在城郊,才被安业县令请去距离公主府只有一条小巷的安业县衙。
屋内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后,商州刺史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目光冰冷的盯着安业县令。
安业县令本就因为没按照商州刺史的吩咐办事心虚,自从听到商州刺史出现在公主府外就提心吊胆,此时更是半点侥幸的心思都不敢有,老老实实的低下头。
“怎么不说话了,难不成你只与江南来的利禄鬼有话说,与本官无话可说”商州刺史阴阳怪气的道。
安业县令想起商州刺史的种种手段,顿时腿肚子发软,难掩心虚的道,“下官这不是时刻牢记您的吩咐,不与钱财过不去。”
随着商州刺史冰冷的目光逐渐变为犀利,安业县令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过不去三个字几乎只是含在嘴里没发出声音。
商州刺史被安业县令这副死不悔改的模样气得头昏脑涨,随手抓起桌边的茶盏狠狠的朝着安业县令砸过去。
他还有理智在,记得安业县令正午要去公主府赴宴,没有对着安业县令的头砸而是瞄准安业县令格外肥硕的肚子。
安业县令下意识的退开两步,想要躲过直奔着他飞来的茶盏,眼角余光看到商州刺史铁青的脸色却改变主意,主动挺着肚子朝着茶盏撞过去,疼的蹲坐在地上连声求饶,“刺史息怒,下官知错了。”
商州刺史见到安业县令的惨状,心头的怒火稍稍褪去,咬着牙开口,“本官嘱咐你莫要再去招惹安武公主时,你是如何应声。如今才过去两个月的时间,你竟然带着公主的伴读去文书堂借钱”
安业县令听了商州刺史的话反而松了口气,他对商州刺史阴奉阳违的地方太多,要是商州刺史不点明,他想解释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
“刺史放心,白锦书再大胆也不敢让公主还钱,不过是想用银子开路,向公主讨份人情而已。”安业县令立刻道。
“人情”商州刺史语气嘲讽,“白锦书配吗”
安武公主是长平帝迄今为止食邑最多的女儿,比所有公主都多五百户食邑,还与食邑两万户的襄临郡王有婚约,怎么可能为了银子舍给商户人情
光是刚到封地时开府宴客,安武公主就能在不知不觉中花费八万两银子,过后不仅又花费大量银子平定安业动荡的肉价,还丝毫没计较多花的大几万两银子,只是轻飘飘的将当初负责采买的人撵出公主府,甚至连板子都没打。
这样的天之骄女真让人羡慕。
要不是安武公主年纪尚小,襄临郡王又时刻跟在安武公主身边,他都想给安武公主送几个男宠。
只要安武公主肯从指缝随便漏些东西,就够他全族享受几年。
安业县令却与商州刺史的想法不同,他小声解释道,“我观安武公主虽然备受宠爱,但性格极柔和。等她将与文书堂借的银子忘在脑后,这笔银子翻了数倍,白锦书再拿着公主伴读留下的欠条和文书去公主府讨个名帖,公主应该不会拒绝。”
对安武公主来说,随手就能写下的名帖可以消除大笔的债务,如何都不算亏。对白锦书,有安武公主的名帖就相当于多了个靠山,更是稳赚不赔。
“白锦书一向懂事,无论这事成与不成,他都不会忘记孝敬,到时我亲自给您送去五七分”安业县令忍着肉痛对商州刺史承诺。
“你啊。”商州刺史伸手虚点着安业县令摇头。
贪财的蠢货
安业县令见商州刺史的脸色缓和,知道他算是过了这关,立刻以不符合体态的灵敏从地上爬起来,躬腰扶着商州刺史的手臂去座椅处,小心翼翼的试探商州刺史前来安业是否还有其他事,打算什么时候回商洛。
听闻商州刺史为了表示对安武公主的恭敬,打算晚上去公主府参与选糖宴,安业县令刚干爽不久的脑门再次阴云密布,
他哆嗦着嘴唇将江南商人听闻公主不打算亲自钦点糖商,特意在言语上戏耍公主伴读,打算在正午的宴会中逼公主伴读骑虎难下的事告诉商州刺史。
“糊涂”商州刺史狠狠拍在安业县令胸前,“你以为公主的伴读好惹他们一个是定北侯的嫡孙,一个是苏太后的义女。你说的伴读是哪个”
安业县令早就知道商州刺史说的话,心中并不是很在乎这点,“下官说的是郡王的伴读,礼部尚书的孙子。”
没等商州刺史发怒,安业县令立刻道,“当初公主发现宴客多花大几万两银子都没有动怒,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气他们有分寸,不会真的让公主府拿银子买糖,只是想请公主大发慈悲,允许他们在官窑收些冰糖卖往别处。如果主持选糖宴的伴读态度强硬,他们一定会退步,绝不会让公主发怒。”
所谓富贵险中求,想要更多的利益,怎么可能不冒险
能遇到如公主这般大方和气,体谅下位人的主子,已经是那些江南商人天大的福气。
商州刺史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目光晦涩的望着安业县令,忽然以手扶额,闷声道,“我先歇歇,等会直接去公主选糖宴,你记得叮嘱那些利禄鬼莫要过分。”
安业县令又围着商州刺史嘘寒问暖许久,直到商州刺史面露不耐,才捧着肥硕的肚子离开。
房门开启又关闭,商州刺史的表情逐渐从无奈转为冷漠,他心情颇好的饮尽茶盏中的碧汤,笑骂了句,“比本官还会享受。”
上好的雨前春叶茶,只长在地势陡峭毒物横生的地方,每年不知多少采茶女和采茶郎要为这点茶叶丧命,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他不是喝不起这样的茶,只是不敢如同安业县令一样,明目张胆的在县衙里喝而已。
不枉他培养这个蠢货多年,特意在陛下将安业划为公主的封地后将这个蠢货调来安业做县令。
以这个蠢货只想要钱不顾性命的行事作风以及难看的吃相,早晚会触及安武公主的底线被清算。
最好安武公主的脾气大些,连江南利禄鬼也一网打尽,从此之后都不允许江南籍的人进入商州。
商州刺史早在新帝登基后就在想要如何脱身,为此布置两年多的时间,准备了无数个替死鬼,自信无论安业县令和江南利禄鬼如何攀咬他,他都能证明自己无罪。
此间事了,他就伤心致仕,带着累年积攒去河东道生活。
临近公主府选糖宴开始前,安业城内的人才知道纪新雪和虞珩已经赶回公主府。
纪新雪回到城内公主府后直奔正房。
从长安而来的太医已经仔细检查过公主府内的所有器物,尤其是纪新雪所住的玉和院更是重中之重。
大到床榻、妆奁、衣柜、座椅,床上的幔帐、糊窗的薄纱,小到纪新雪的衣物、钗环、护甲、手帕、甚至是点唇的口脂都仔细检查过。
太医和金吾卫反复检查过每一样物品后都觉得安和院没有任何问题。
纪新雪坐在妆奁前看着琳琅满目的各色配饰,竟然产生陌生的感觉。
自从去了庄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装扮。
因为在地动中伤了头,几乎没再戴过头饰长发都是披散着,前半个月他还记得时刻注意,不能因为没了配饰加持显得违和。等到和虞珩坦白性别后,他就将仅有的担心也忘在脑后。
直到此时此刻重新面对锦衣华服,纪新雪才想起来还有伪装女郎的日常任务。
他举着铜镜仔细观察嘴唇上方的位置,用手指肚反复确认没有毛绒绒的触感才松了口气。
希望阿耶能早日忽悠不是,是希望阿耶能早日对莫大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莫大将军接受他是郎君不是女郎的现实。
想到长平帝打算在他还没回长安的时候对莫岣说明他的真实性别,纪新雪望着华贵的凤尾步摇重重的叹了口气。
以长平帝对他都不肯透露当初在隐瞒他性别的事上做出多大努力的行为来看,这个黑锅八成是要钟淑妃来背。
好难,莫岣怎么可能相信当时还只是王府娘子的钟淑妃能够收买先帝派去王府的接生嬷嬷,仅凭着金银和三言两语就说服接生嬷嬷隐瞒他的性别
钟淑妃
倒是不必担心钟淑妃,长平帝对他承诺不会让莫岣对钟淑妃下手,估计等这件事尘埃落定,钟淑妃都未必能察觉到莫岣已经知道他的真实性别。
纪新雪顺着跑偏的思路猜测长平帝会用什么办法说服莫岣,总觉得他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事。
啊,想起来了。
他出生时没被老皇帝抓进宫当药材并没有耽误老皇帝治病,否则以阿耶的性格,五年后绝不会有纪宝珊出生。
纪新雪还专门朝长平帝打听过这件事,长平帝暗示他为老皇帝献子的人是在老皇帝装病时将所有儿子都带进宫给老皇帝当药材的废伊王。
所以莫岣会不会看在他没变成药材也没影响到老皇帝的份上不发疯
直到已经换了身正红色锦袍的虞珩从屏风后绕过来,纪新雪才惊觉他又在走神,完全忘记原本的打算是梳妆后去举办选糖宴园子。
因为他前段时间总是在发呆被人打扰的时候发脾气,以至于屋内的宫人都小心翼翼的站在角落里不敢提醒他要梳妆。
纪新雪以手杵脸打量虞珩。
去庄子的时候不仅他什么都没带,虞珩也只穿着从成衣铺买来的衣服离开,已经很久没穿颜色如此正的衣袍。
目光顺着虞珩头上的镶嵌宝石的金冠扫到腰间的金麒麟,纪新雪脱口问出他已经好奇很久的问题,“你知道你有多少个金麒麟吗”
别的小郎君腰间都是玉佩、荷包、金饰换着戴,只有在极正式的场合,才会同时佩戴玉佩和金饰。
虞珩却不同。
除非是特意想要低调,否则虞珩走到哪里腰间都会佩戴金麒麟,只有特别喜欢的玉佩才会偶尔和金麒麟同时出现在腰间。
虞珩的脚步顿住,眉间浮现思索似乎是被纪新雪问住,他再开时看向的人却不是纪新雪而是身后的仆人,“让太医和金吾卫去查我屋内的金麒麟,镶玉和宝石的金麒麟都砸开检查。”
说罢,虞珩先将腰间的金麒麟扯下来递给仆人才继续走向纪新雪,解释道,“我从小到大戴过的金麒麟都在安国公主府专门的库房中收着,等我们回长安后我带你去看。”
纪新雪对虞珩竖起大拇指。
虞珩是他见过最凡的人,没有之一。
他从未见虞珩戴过外表重复的金麒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虞珩至少要戴二百个金麒麟,求问长安公主府的库房中有多少个金麒麟
虽然纪新雪没开口,但虞珩还是透过纪新雪含着笑意的眼中看到了打趣,他略显窘迫的轻咳一声,视线从纪新雪身上转到别处,眼角余光瞥见整齐摆放的各类饰品时稍稍停顿了下,“我帮你选首饰”
他立刻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适的理由,“你先养养精神,免得等会无法集中注意力。”
纪新雪可有可无的点头,只要别让虞珩给准备让绣娘做的新衣服挑选配色和布料都可以放心虞珩的审美,也就比他差一点点。
虞珩的手指在各色华美繁复的主钗上划过,又去看另一边的华胜,少见的陷入犹豫。
自从知道纪新雪是郎君而并非女郎,这还是虞珩第一次为纪新雪选择钗环。纪新雪的五官大气明媚和长平帝一般丽色过浓,所以纪新雪平日里喜欢用素些的钗环。但毫无疑问,华服美饰才最能衬托纪新雪的美貌和雍容。
虞珩的目光流连在最华美的流苏凤钗和华胜上,想象纪新雪戴上它们会是什么模样,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纪新雪雌雄莫辩的面容而是长平帝不怒自威的脸。
他的手几不可见的抖了下,回头看向纪新雪,“你上个月刚在地动中撞到头,只戴朵绢花如何,免得晚上头疼。”
别说是选糖宴,整个安业都没有值得纪新雪盛装的人。
纪新雪欣然点头,接过虞珩手中恍若真花的魏紫比在头上,又选了身和虞珩身上的锦袍差不多颜色长裙和蜀锦小袄。
选糖宴开始的时间往后拖延了大半个时辰,上至稳坐钓鱼台的商州刺史,下至正提心吊胆的江南糖商,无人敢露出丝毫催促的意思,皆没话找话的打发时间,心中越来越没底。
难道在开府宴客时格外大方的安武公主这次改了性子,要与他们计较糖价的事
他们都想在不惹怒安武公主的前提下获得最大的利益。
糖商们面面相觑,只在对方眼中看到浓浓警惕和防备。
自从踏入公主府,他们就从联手收尽安业糖坊中的余糖,赶走它地游商的同盟变成竞争对手。
上了四轮茶水后,终于有金吾卫中气十足的大喊,“公主到,郡王到,跪”
正在听安业县令吹捧的商州刺史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毛,低眉顺眼的起身跪下,“臣请公主金安,请郡王金安。”
安业县令和糖商们也自称臣或草民给二人请安,态度毕恭毕敬,丝毫不见坑公主府银子时的嚣张。
“起来吧。”纪新雪笑了笑,给张思仪使了个眼色。
他会赶回公主府只为了将这件事闹大,并不是真的为了主持选糖宴。如今他心情尚好,先听听这些人想说什么,等会他没耐心了直接翻脸就是。
张思仪明知道这场选糖宴注定不会有结果,仍旧按照他早就列好的各种要求仔细询问糖商的糖是否能达到标准,期间少不得要提起安业内特有的萝糖。
大部分糖商在听见萝糖的时候都愣住,眼中闪过不同程度的心虚,没能立刻回答张思仪问题。
少部分糖商却早就准备好花言巧语,他们大肆贬低萝糖,称其又苦又涩只有村民才会买,还有糖商当场从荷包中拿出萝糖、蔗糖、饴糖和江南糖霜请纪新雪和虞珩品尝。
纪新雪和虞珩自然不会给他们这个面子。
张思仪替他们品尝了这四种糖,他按照糖商递糖的顺序,先品尝饴糖和蔗糖,然后是江南糖霜,最后才是萝糖。
不必张思仪开口,纪新雪和虞珩就从张思仪骤然变得痛苦的表情看出萝糖有多难吃。
纪新雪多看看两眼从荷包中拿出糖的人,贴在虞珩的耳边道,“记得让金吾卫仔细审他,鬼主意这么多,定是做了很多亏心事。”
若是萝糖的味道真的如此不堪,这些人怎么会千方百计的联合安业县令拿捏安业的糖坊
虞珩的耳朵在温热的吐息中敏感的抖了抖,忍不住抬手在另一边的耳后摸了下,“嗯。”
张思仪见纪新雪和虞珩始终不出口打断,就按部就班的主持选糖,经过种种类比,选糖宴终于到了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
比价。
纪新雪和虞珩万事不关心仿佛在看热闹的态度,让提心吊胆的糖商们稍稍放心,默契的给出他们一早送到公主府的帖子上记载的价格。
他们给出的糖价只比正常糖价多了八倍而已,公主府连翻五百倍的羊肉都买过,定不会计较区区八倍。
如果公主计较,他们便顺势提出用冰糖抵原料的价。
纪新雪手中的汤碗落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以目光依次打量面含紧张的糖商,似笑非笑的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原本与张思仪说的价格和现在的价格不一样”
从荷包中拿出四种糖请纪新雪和虞珩品尝的糖商反应最快,他原地跪伏,哽咽着开口,“公主明鉴,小的只是小小的商人,如何敢戏耍张郎君”
他从制糖的原料说到制糖的步骤,又说到江南遍地强盗将糖运到商州有多困难,证明他此时的报价不仅是最低价,还是因为倾慕安武公主和冰糖,才愿意给的赔钱价。
虞珩又摸了摸温度尚未褪去的耳朵,拿起纪新雪面前已经喝完的空碗砸到商人面前,“撒谎”
糖商悄悄抬头看了眼纪新雪和虞珩的表情,正对上虞珩冒着凛凛寒光的凤眼,下意识的挪开眼睛后立刻改口,“公主和郡王说什么价,草民就愿意卖什么价”
先抓住为冰糖窑原料的机会,如果能弄到冰糖配方,远比通过原料骗公主府的钱利益更大,危险也更小。
纪新雪目光依次划过尚未开口的糖商,想看有没有硬骨头。
他年纪尚小,胜在天生锐利的凤眼和在长平帝身边侵染的威仪,肃容看人时不怒自威,又有公主的身份加持,竟然吓得察觉到他目光的糖商纷纷触电般的低下头。
个别胆子大些人,也是重复之前糖商的话,称公主愿意给多少钱,他就愿意卖什么价。
既然演戏的人没了新花样,这场宴也该散了。
纪新雪的目光重新回到最先开口的糖商身上,“我觉得应该是蔗糖一千五百两银子一两,饴糖两千五百两一两,江南糖霜五万两银子一两正合适。”
糖商刚开始听见纪新雪的话时,脸上的表情还是震惊和茫然,听到饴糖的价格时,震惊和茫然逐渐转为恐惧。
安武公主所说的价格,正是他们最后报价的五百倍。
短短的时间内,糖商们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有的糖商疯狂求饶;有的糖商梗着脖子说不懂公主是什么意思;有的糖商勉强保持镇定,问公主是不是听错了。
商州刺史看向瞥向身侧脸色惨白的安业县令,嘴角扬起冷笑。
看长平帝废黎王,除蒋家的手段,就该想到长平帝的爱女是什么性格,好在他早就为这件事收好尾。
当初从公主府调走的属官都是安武公主或者襄临郡王亲自同意,皆有必须调走他们的合理解释。
已经被撵出公主府的管家和仆人也都安排好了来历,虽然是他亲自指派,但最后只会查到安业县令头上。
无论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如何细查当初公主府开府宴客多花的冤枉银子都不会牵连到他。
商州刺史忽然感受到脸上犹如实质的目光,立刻转头看去,正对上安武公主含笑的眼睛。
在他发怔的瞬间,安武公主忽然闭上眼睛向后倒去。
虞珩默契的伸手将纪新雪揽进怀中,从袖袋中抽出断了的匕首扔在地上。
张思仪哑着嗓大吼道,“来人,将刺杀公主的人都抓起来”
“糖商刺杀公主”颜梦握紧拳头大吼,凄厉的声音仿佛划在人心上。
林蔚认真的背张思仪交代他的话,“你们竟然因为公主无法忍受你们将区区糖霜卖到五万两银子一两的高价就刺杀公主”
沉默了整个下午的李金环掀翻面前的案台,“商州刺史和安业县令胆敢包庇刺客,一并拿下”
纪新雪尴尬的头皮发麻,默默翻身将脸埋入虞珩腰间。
虞珩搂住纪新雪,沉声道,“商州刺史和安业县令主谋刺杀公主涉及谋反。霍玉,带人去搜刺史府和县令府,其家眷皆关押在安业城外金吾卫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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