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主府的门房不敢阻拦纪新雪, 只能以比纪新雪更快的速度去给虞珩报信。
纪新雪眼尖的看到仆人狂奔的背影,发出声冷哼,大步流星的朝着正院走去。
两年前离开长安去封地的时候, 虞珩曾说过要给正院换个名字。
如今新匾已经换上,是虞珩亲手写下的冷晖院。与当初在寒竹院读书时,他单独圈出的小院名字相同。
纪新雪看到新匾时脚步微顿, 忽然生出回寒竹院看看的想法。
林蔚板着脸出现在门口,冷淡的道, “郡王在暖房等你,我带你过去。”
纪新雪沉默的越过林蔚,熟门熟路的拐向暖房, 根本就不需要有人带路。
林蔚正要抬脚跟上去,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林钊按住肩膀。
“你去凑什么热闹来与我说说在商州的事。”林钊摇头, 暗叹林蔚天生缺的机灵劲, 这么多年也没能补上。
纪新雪走进暖房, 第一眼就看到正在桌案前挥笔泼墨的虞珩。
他走到虞珩身侧,先看宣纸上银钩铁画勾勒出的字迹。
是清净经。
虞珩对佛、道两教算不上推崇, 也没有格外厌恶。
除非在亲近的长辈过寿时亲自抄写孝经, 从来都没有抄写经文的习惯。
直到虞珩抄写完整页的内容,换了张新纸,纪新雪才抬起眼皮看向虞珩的脸。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虞珩嘴角明显的伤痕时, 纪新雪的心还是猛地刺痛了下。
上次看到虞珩脸上有伤的时候, 还是在八年前。
仔细观察后, 纪新雪发现, 虞珩不仅右侧嘴角有结痂的地方, 左脸也有不明显的浮肿。
虞珩无奈的抬起头看向纪新雪, 语气稍带抱怨,“我只差三页就能抄完。”
“你先抄。”纪新雪双手抱胸,“我又没阻止你抄书。”
虞珩摇了摇头,放下笔去解纪新雪身上的白狐披风,丝毫不在意脸上的伤口完全暴露在纪新雪的目光中。
“就算是个雕像,也扛不住被你如此盯着看。”
虞珩见纪新雪额头上已经覆了层细密的汗水,下意识的想从袖袋里拿帕子给纪新雪擦汗。摸到光裸的手臂,他才惊觉,因为暖房内温度太高,他只穿着中衣,身上没有能放帕子的地方。
只能从纪新雪身上找帕子。
纪新雪默不作声的任由虞珩摆弄,像个精致的大号娃娃,目光始终放在虞珩嘴角结痂的位置和另一边浮肿的地方。
“笑笑。”纪新雪没头没尾的开口。
虞珩眼中的无奈更甚,从善如流的扬起嘴角,终于从纪新雪的腰封中看到不同的颜色,抬手去勾鹅黄色的帕子。
没在熟悉的位置看到若隐若现的小梨涡,纪新雪眼中的郁色更浓,抢过虞珩好不容易找到的帕子,胡乱在头上抹了把,转身往软塌处去,“你先抄经,等会再与我说你的脸是在哪处撞成这样。”
虞珩亦步亦趋的跟在纪新雪身后,低声道,“在阿兄的拳头处撞成这样。”
纪新雪突然转身,目光灼灼的望着虞珩。
虞珩诚恳的道,“原本也没想瞒着你,只是想等脸上没这么难看的时候”
他以为纪新雪已经出城,至少要在庄子上陪钟淑妃几日,再赶在腊月二十五陛下从皇陵回来之前赶回长安。
有三、四日的时间休养,他脸上不算严重的痕迹基本可以完全消除。
纪新雪冷笑,“你不想瞒着我,还专门嘱咐我宫中的人,别将你脸上的伤告诉我”
虞珩自知理亏,深深的垂下头,任由纪新雪数落。
以纪新雪比虞珩矮半头的角度,正好能将虞珩浮肿的左脸和右侧已经结痂的嘴角尽收眼底。
虞珩已经这么惨,他怎么能忍心,再说也许会让虞珩心情不好的话
纪新雪拉着虞珩的手臂去软塌处落座,目光始终没离开虞珩脸上的伤,“上药了吗太医怎么说”
虞珩指着墙边的八宝架给纪新雪看,“抹了药膏和药粉,林钊说等到陛下回来时,印记就能消下去。”
这点小伤没必要请太医。
原本只是他醉后失态的小事,即使外面的人听到风言风语,也不敢用这件事做文章。
如果请了太医,留下脉案,反而会给别有用心的人搅弄风雨的机会。
纪新雪瞥了眼八宝架第二层的几个两个玉罐,轻声道,“疼吗”
“不疼。”虞珩认真回想当时的感受,解释道,“当时我醉的厉害,还没感觉到疼就睡了过去。醒后脸上已经上药,有点麻,感觉不明显,就像是被蚊虫叮咬的感觉。”
“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兄的性格。即使我酒后失态,气得阿兄七窍生烟,他也不会对我下死手。”虞珩提起纪璟屿,心中反而会有愧疚。
他今日醒来时,看到纪璟屿未曾换过的衣服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态,推测出昨夜他陷入美梦的时候,纪璟屿有可能整宿没睡。
正是因为知道纪璟屿的性格,纪新雪才更想知道纪璟屿为什么会对虞珩动手。
纪璟屿的好脾气不是简单的老好人三个字就能概括。
要不是有长平帝的及时板正,与他年纪相仿的纪敏嫣和纪靖柔也一个比一个性子霸道。纪璟屿的甚至有可能朝圣父的方向成长。
当年焱光帝的皇子们还没失势的时候,纪新雪和纪明通整日担心纪璟屿会在外面被堂兄堂妹们欺负。
即使长平帝登基,纪璟屿的性格有所改善,本质也没有变过。
他只是从对所有人都大度平和,变成与大部分人相处的时候,严格按照长平帝为他定下的规矩行事。
对待少部分人的时候,原本的大度却变本加厉。
纪新雪无论怎么算,都觉得虞珩对于纪璟屿,是在小部分人的范围内。
除非虞珩醉酒,当着纪璟屿的面对长辈出言不逊,否则纪新雪委实猜不出纪璟屿对虞珩翻脸的原因。
纪新雪喉咙处的话几经转变,终究还是没有追问虞珩挨打的详情。
他相信虞珩有不愿意与他详说这件事的理由。
无论这个理由是觉得难为情、不愿意回忆这件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纪新雪都不愿意逼迫虞珩。
等待是比逼虞珩在痛苦和说谎之间二选一更好的选择
虞珩愿意说的时候,不用他追问,虞珩就会主动说起这件事。
他就不信,等到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再提起这件事,虞珩仍旧会觉得难为情。
“长姐派人给我送了许多去疤的药,我回宫后,让人将那些药都给你送来。”纪新雪抬手在虞珩已经结痂的嘴角轻点了下,忽然皱起眉毛,“应该不会留疤”
虞珩的目光在纪新雪颈间堆积的丝巾处凝滞了一瞬,以肯定的语气道,“不会。”
纪新雪闻言,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不会留疤就好,想到如此完美的脸上有可能留下永远的瑕疵,他就心痛的无以复加。
纪新雪见虞珩没有因为昨日发生的事愤懑,也不愿意提起挨打的原因,便主动将话题引往别处,说起去庄子看望钟淑妃的事。
“阿娘的身体逐渐康复,精神也比前几年好许多,可见在外面散心确实有益于身体。我打算在京畿各州悄悄置宅,方便阿娘到各处散心。”
再过几年,等钟淑妃心中患得患失的情绪彻底消失,他还想让钟淑妃去他的封地看看。
虞珩认真的听着纪新雪的话,时不时给出回应。
感觉到纪新雪的目光仍旧紧紧盯着他脸上伤,虞珩抓着纪新雪的手按在浮肿的那边脸上,“真的没事,可能是我昨日在宁静宫饮了太多酒,才会浮肿,与阿兄没有关系。”
纪新雪冷哼,“你就知道给阿兄找借口,好像你们才是亲兄弟。如果是因为饮酒过多才浮肿,为什么只肿半边脸。”
话虽这么说,纪新雪始终紧绷的嘴角却稍稍缓和。
他抬起另一只手放在虞珩另外半张脸上做对比,发现浮肿确实不严重。只是虞珩刚好在飞速成长,以至于有些消瘦的阶段,他又对正常状态下的虞珩过于熟悉,才会觉得轻微的浮肿也格外碍眼。
两人随意的说了会话,不知不觉间变成依偎在软塌上的姿势。
即使他们的身形已经与幼时有很大的变化,想要挤在同张软塌上必须肩膀叠着肩膀,四条腿胡乱叠搭。他们也没想过让仆人再搬张软塌来,或者分出一个人去坐紧挨着软塌的宽椅。
不久后,林钊在外面敲门,“郡王、公主,可要传膳”
纪新雪说出一连串的菜名,不是清蒸就是水煮。与他平日里无辣不欢,热爱重口的食谱,风格相差甚远。
虞珩眼中的笑意变成若有所思,目光从纪新雪裙摆处的竹叶,移动到已经毫无遮挡的喉结处。
去偏厅用膳时,虞珩落在纪新雪后面,朝着正满脸恍惚的林蔚招手。
林蔚慢了半拍才发现虞珩正在招呼他,连忙跑到虞珩身边,“郡王”
虞珩在林蔚耳边吩咐,“去问有没有祛疤的方子,口服或者涂抹的药都行。”
话毕,没等神思不属的林蔚有反应,虞珩已经大步追上正笑眼弯弯的与林钊说话的纪新雪。
林蔚停下脚步,原本就显得不怎么聪明的目光更加呆滞,怔怔的望着虞珩和纪新雪交叠的衣摆。
如果他没有记错,午间祖父专门让小厨房给郡王炖的祛疤猪脚汤,被郡王满脸嫌弃的拒绝,最后都落进他的肚子。
为什么只过去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郡王就会改变想法
天上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飘雪,不偏不倚的落在林蔚的鼻尖处。突如其来的沁凉触感惊的他打了个哆嗦,骤然回神。
不行,他身为郡王的心腹,怎么能听到郡王的吩咐,仍旧猜不透郡王的心思
林蔚抚去脸上的细雪,朝着公主府角落的方向走去。
他要亲自为郡王整理最新送来的话本和画册,希望能借此更能接近郡王的想法。
纪新雪用过晚膳,捧着消食茶靠着椅背打瞌睡,艰难的与汹涌的困意做斗争。
虞珩见状,立刻起身走到纪新雪身侧。免得纪新雪真的睡过去,会倒向地面。
他虽然想让纪新雪多睡会,但天色已暗,宫门马上就要落钥,只能狠心叫醒纪新雪,“阿雪,我送你回宫。”
纪新雪勉强睁开困顿的眼睛,发现手中的茶盏已经不翼而飞,懒洋洋的靠在虞珩身上,“不回宫,明日再说。”
他昨夜本就没睡好,今日又因为惦记虞珩,紧赶慢赶的去庄子,再风驰电掣的回长安,委实不愿意再赶着宵禁和宫门落锁的时间回宫。
最主要的是,没有 虞珩山,他九成九逃不过因为翻身夜半惊醒。
虞珩不能在玉和宫留宿,但没人会在意他在安国公主府留宿。
如果纪新雪没有这么困顿,能在虞珩揽住他的肩膀,低声说好的时候抬头看看,定能发现虞珩的目光中绝非正常的欣喜和隐忍的贪婪。
翌日,怀安公主府。
梧桐亲自捧着玉枕大的雕花木盒,拿给纪敏嫣过目,“安武公主还在安国公主府。”
纪敏嫣点了点头,拿出木盒中的物件仔细查看,随口问道,“ 璟屿和凤郎是怎么回事”
“只有灵王将襄临郡王打伤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具体的原因。”梧桐心疼纪敏嫣总是有操心不完的事,走到纪敏嫣身后,小心翼翼的给纪敏嫣按头上的穴位。
纪敏嫣闻言,脸色稍缓,将手中的物件折叠整齐放回木盒中。她看向安国公主府的方向,叹息道,“算他出息,知道这等事不能传的到处都是风言风语。”
“公主放宽心,灵王和襄临郡王只差两岁,皆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偶有冲动,为此动手也不奇怪。”梧桐轻声细语的安抚纪敏嫣。
“血气方刚”纪敏嫣从未想过这个词会用在纪璟屿身上,反而更加恼怒,“凤郎打他才是血气方刚,他仗着是兄长又是亲王,对既是弟弟又是未来妹婿的人动手,呵。当年怎么没见他对皇伯、皇叔们府中的郎君们血气方刚”
要不是怕将这件事在阿耶没在长安的时候闹大,她昨日就要去质问纪璟屿。
梧桐看出纪敏嫣对纪璟屿的失望和恼怒,只能用另外一个人劝慰纪敏嫣。她低声道,“事情发生后,襄临郡王仍旧愿意在灵王宫中留宿,翌日也是为了躲着安武公主才匆匆出宫,可见没有因为这件事记恨灵王。”
纪敏嫣脸色稍缓,语气中的怒火却半分都没有减少,“莫要提他,让靖柔和明通都别理会这件事。”
但凡动手,总要有对错,尤其是璟屿和凤郎这种一方将另一方打伤的情况。
既然璟屿知道错处在他,还知道要给凤郎赔不是,她们就不要再掺和进去。免得让凤郎觉得她们都帮璟屿给他道歉,是站在璟屿那边,反而因此与璟屿生出隔阂。
连续劝了几句都没让纪敏嫣开怀,梧桐干脆放弃再说灵王和襄临郡王的事,改说雕花木盒与安武公主。
她叩好雕花木盒的暗扣,问道,“公主可要在进宫看望皇后娘娘的时候,顺便将它带入宫”
纪敏嫣无声点头,交代道,“在小五回宫时提醒我。”
如果小五是女郎,就算尚未有葵水,她身边的女官也会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告诉她,她应该知道的事。
临出门时,纪敏嫣想起花房中有盆牡丹长的正好,特意让人将那盆牡丹带上。
可惜王皇后没分给牡丹半点注意力,她只在意纪敏嫣的婚事、纪璟屿的婚事和纪明通的婚事。
纪敏嫣不愿意与王皇后说太多,她冷淡的道,“阿耶允我在正月选出驸马即可,我还在考虑。璟屿的王妃大概也是阿耶拟定人选,让璟屿从中选择。明通还小,前面又有靖柔在,暂时不急。”
“怎么能不急”王皇后眉心紧皱,“你要是不抓紧成婚,让老三生出陛下的长孙怎么办”
不怎么办。
纪敏嫣眼中闪过嘲讽,低头喝茶。
王皇后被纪敏嫣不紧不慢的姿态气得心慌,她捂住胸口,痛心疾首的道,“你能不能对璟屿上点心老三的母亲与林妃形影不离,心都快要掏给那个小东西。要是老三在你前面生出陛下的长孙,两个小东西一同杵在你阿耶面前,哪里还有璟屿的位置”
“阿娘注意些,林妃的孩子不是小东西,是小皇子,我和璟屿的小弟弟。”纪敏嫣摇头,她每年都在想,能不能求阿耶和祖母,将王皇后放出凤藻宫。
哪怕不给王皇后掌管六宫的权力,只让她能多见些人,不至于孤独也好。或者让王皇后像钟淑妃那样,去京郊的庄子长住,远离长安的是是非非。
每次纪敏嫣都会在开口之前打消主意。
王皇后和钟淑妃不同。
钟淑妃自从去了庄子就彻底消停下来,即使偶尔回长安钟府小住,也从来不肯见外人。钟府如今的当家人是脑子清醒的钟戡,会替钟淑妃将所有别有用心的人挡在钟府之外。
王皇后出宫后绝不会像钟淑妃那么老实,承恩侯也会因为目光短浅,无条件的相信身为皇后的女儿。
最后免不了惹麻烦,连累璟屿。
“胡说什么”王皇后本就不算平静的面容变得更狰狞,“你和璟屿没有弟弟你们只有个孽障似的妹妹。”
茶盏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纪敏嫣毫不犹豫的起身离开。
她没有孽障似的妹妹。
无论是纪靖柔,还是纪明通、纪新雪、纪宝珊,都是她掌心的宝贝,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妹妹也是她羽翼下的雏鸟。
王皇后没想到纪敏嫣的气性如此大,脸上浮现明显的慌张,“回来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敢走,眼中究竟有没有我这个阿娘”
纪敏嫣的脚步半点没有迟疑,这些话她已经听倦了,甚至能提前预知王皇后的下句话会说什么。
外面的人瞧不起我,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女儿也瞧不起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
活着才能享受皇后的荣光,起码能在年节时得到内外命妇的跪拜,在娘家人面前扬眉吐气。
纪敏嫣推开房门,迎着冬日的冷光踏入院子里,毫不犹豫离开凤藻宫。
起码在过年之前,她都不想再看到王皇后。
未免璟屿和明通的婚事被王皇后影响,他们最好也不要在定亲之前,单独给王皇后请安。
明通早就与王皇后心生隔阂,她无需担心。
璟屿
经过灵王对襄临郡王大打出手的事,她已经无法肯定,她是否真的了解胞弟。
因为准备带雕花木盒去试探纪新雪,纪敏嫣没有马上出宫,转而去她在宫中的住处,在大门口遇到神情疲惫的纪璟屿。
“阿姐”纪璟屿对纪敏嫣弯腰长揖。
纪敏嫣仔细的打量纪璟屿,见纪璟屿虽然身姿依旧器宇轩昂,精神却前所未有的萎靡。因为诸事不顺生出的怒火,终究还是没忍心发在纪璟屿身上,“进去说。”
“你和虞珩是怎么回事”纪敏嫣开门见山的问道,想要求她帮忙收拾烂摊子,总要先告诉她事情的经过。
纪璟屿不肯对纪敏嫣细说这件事,含糊的道,“我和凤郎都酒意上头,情绪激动之下才会动手,不是大事。”
纪敏嫣嗯了声,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有追问。
纪璟屿不能永远受她的影响。
尤其是这等与自家人之间的事,必须要纪璟屿自己拿主意。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纪敏嫣捏了捏眉心,将在王皇后那里惹的气都压回心底。
纪璟屿不自在的轻咳一声,脸颊越来越红,吞吞吐吐的道,“请阿姐劝劝小五,毕竟还没成婚,别在安国公主府留宿。”
纪敏嫣沉默的打量纪璟屿数秒,声音蓦地压低,“纪璟屿,你不会因为与虞珩的矛盾,不想虞珩和小五成婚。”
纪璟屿听到纪敏嫣喊他的名字,下意识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老老实实的准备听训。听完纪敏嫣的话,他急得说话都结巴,“我当然、不会等阿耶回来,我立刻去求阿耶,早日为他们定下婚期”
他是怕两人整日胡闹,伤身不说,还可能闹出耽误婚期的事。
影响婚期是小,万一耽误玉碟记载,接下来的几十年都要烦心。
纪敏嫣愿意相信纪璟屿不会撒谎,她脸色稍缓,“正好我等会要去玉和宫,顺便将你的嘱咐告诉小五。”
“别。”纪璟屿摇头,“我怕她难为情。”
这种事,哥哥去说终究不如姐姐去说方便,不然他昨日听到小五去了安国公主府,临近宫门落钥的时间也没有回宫,就会去安国公主府接小五回宫。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纪新雪终于享受到他计划中的懒觉。再也没有比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更让人开心的事。
除非是在神清气爽的同时,见到虞珩脸上的浮肿彻底消失,连淤青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纪新雪高兴之下,凭一己之力收拾出两套兔骨架。
他摸着隐隐作痛的良心,给看着他吃麻辣全兔,自己吃清粥白菜的虞珩上药,在太阳偏西时赶回皇宫。
临近年节,他少不了要在各种宴席露面。
避免因为准备不周突然露馅,他得提前准备些能随时调整的衣服和配饰,应对各种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成为公主五年,纪新雪专门放首饰和珍贵布料的库房已经从一间变成三间。
其中有一间库房,专门存放适合年幼女郎的首饰,里面大多都是纪新雪曾经戴过的首饰。没戴过的首饰都放在专门的柜子中,用来赏赐小辈或臣子家眷。
另外两间库房中,是正适合现在用的首饰。
有个带锁的柜子中是从未用过的郎君配饰,都是虞珩觉得好看的物件,专门让人去寻原料打制一模一样的配饰送给纪新雪。
纪新雪站在库房中央环顾四周,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茫然。
这些真的都是他亲自过目,然后才留下的首饰吗
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晴云拿着汇总的册子走到纪新雪身边,朗声开口,“总共有十六套二十八件全套头面。其中有五套金镶红宝石全套头面,花纹分别是凤纹、祥云、孔雀、牡丹、芍药。一套银镶蓝宝石全套头面,花纹是如意。两套金镶混彩宝石全套头面,花纹分别是孔雀和彩鸾。两套白玉”
除了囊括所有首饰种类的二十八件全套头面,还有二十二件、十八件、十二件、九件、七件的头面。
单支首饰更是数不胜数,足足占据五本账册。
纪新雪原本打算随便拿出些首饰,先应付年节,剩下的首饰都留在库房中吃灰。等他有时间,再考虑如何处理。
然而按照账册的记载看了一整页的首饰,纪新雪却发现,每件首饰都那么好看,恰到好处的长在他的审美上。
让哪件首饰吃灰,他都舍不得。
纪新雪举起手中展翅欲飞的银嵌蓝宝石冰凤,“这是长平二年,我还没离开长去封地的时候打的首饰。还没戴过,先放在外面。”
晴云刚惹纪新雪生气,正迫不及待的想要讨好纪新雪,她指着柜子上的孔雀华胜道,“这是郡王专门让人为您打制的首饰。”
纪新雪库房中所有的孔雀华胜都来自虞珩,晴云想要记不住都难。她加快翻账册的速度,想要找到金制镶白猫眼孔雀华胜的出处。
顺着晴云手指的方向看到孔雀华胜,纪新雪幽幽开口,“这是长平三年,凤郎送我的生辰礼物,并非只有华胜,是套二十八件制的全套头面,也放在外面。”
彩石捧着个以手指肚大的彩色珍珠编制的福字走到纪新雪身边,笑着道,“这是去年陛下的赏赐,下面坠着的白玉上刻着您的名讳。奴记得郡王也有件差不多的挂饰,是安字,下面不是白玉,是墨玉。”
纪新雪点头,眼中皆是喜爱,“放到外面,正好适合在年节时戴。”
直到有宫人来报,纪敏嫣来找玉和宫找他,纪新雪才惊觉,他看了几样首饰就命人搬出去几件首饰,根本就没挑。
他再次环顾四周,边考虑在库房中放个等身铜镜,将其改造成衣帽间的可能性,边去花厅找纪敏嫣。
“阿姐。”纪新雪福身。
纪敏嫣示意纪新雪坐到她身侧,仔细打量身形高挑的妹妹。
纪新雪虽然在回宫后立刻去库房整理首饰,身上装扮却与昨日不同,安国公主府中向来不会缺少适合他的首饰和衣服。
作为平日里懒得在上妆的过程中花费太多时间的人,纪新雪通常不会让侍女特意用水粉柔和脸上的棱角。
昨日去见钟淑妃,考虑到钟淑妃的心情,他尽量用颜色朴素的衣着和首饰装扮。方便钟淑妃能随时按照自己的想象,切换看儿子或女儿的目光。
今日纪新雪起床时神清气爽,特意选了身会让心情更舒畅的装扮。
上身是朱红色的短袄,以金丝勾勒出鸾鸟的轮廓。下身是同色马面裙,走动间隐约可见不成形的云雾。衣服袖口、领口和裙摆皆有如意的纹路。
不像是衣服,反而像是画作。
这等衣服美则美矣却不容易驾驭,但凡穿衣服的人容貌或者仪态差上半分,就会被身上的衣服抢走所有的注意力,沦为衣服的陪衬。
纪新雪照样用额间坠代替花钿柔和五官,为了与衣服适配,选了枚半个手掌大的金制嵌红宝石的华胜。
细长的菱形红宝石悬空坠在纪新雪眉心的位置,代替色泽鲜艳的口脂点亮纪新雪的气色。显得纪新雪容光焕发,双眼顾盼生辉。
即使纪新雪没有用丝巾将下半张脸也遮住,只是将其虚虚的围在颈间,纪敏嫣也没因为外貌怀疑纪新雪的性别。
纪靖柔小时候都是跟在纪敏嫣身边跑,姐妹二人的审美惊人的相似。
纪敏嫣看到纪新雪,心中的想法与纪靖柔一模一样。
除夕宫宴,纪新雪站在纪璟屿身边。定能让那些妄图以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争纪璟屿的孺人位份的女郎自行惭愧。
所以这肯定是妹妹。
纪敏嫣垂目掩饰眼中的复杂情绪,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阿雪的容貌十成像阿耶,能有可堪媲美长安第一美人的风姿,绝不会是郎君。
她忍不住想象,有相同容貌的长平帝做女子装扮别想,容易做噩梦。
纪新雪久久没有等到纪敏嫣开口,笑着道,“我刚才在整理首饰,看到支凤钗觉得很适合阿姐,想要送给阿姐。”
纪敏嫣陡然回神。
她没有拒绝纪新雪的好意,顺势举起放在腿上的雕花木盒,“正好阿姐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纪新雪下意识的想到祛疤的药膏,忍不住隔着丝巾在脖子处轻按了下。
纪敏嫣环顾四周,低声对纪新雪道,“去你房中说。”
纪新雪已经做好如果纪敏嫣想要亲自给他涂药,他也不会拒绝。的打算,极痛快的带纪敏嫣去他房中,依照纪敏嫣的暗示,遣散房中的仆人。
在这个过程中,纪新雪又生出其他猜测。
他觉得纪敏嫣在前日那么好的机会下,都没有动他的丝巾,这次大概率也不会,也许雕花木盒中是比祛疤膏药更重要的东西。
纪敏嫣打开木盒的暗扣,低声道,“只是给你看个样子,才会做成这般模样。回头你让绣娘将这个拆掉,按照里面的走线重新做。”
纪新雪打开木盒,拿出里面的东西,眼中皆是茫然。
这是什么
阿姐说是绣娘改进过,难道是绣品
纪新雪提起两根长短差距极大的布绳,看向中间坠着个长方形的荷包
荷包以湖蓝色的锦缎制作,正反两面都绣着栩栩余生的孔雀,边缘还有一圈绿豆大的金珠。
纪敏嫣将纪新雪的茫然收入眼底,瞳孔无声紧缩,哑声道,“你戴在身上我看看,这是从北地传来的最新样式。”
纪新雪敏感的察觉到不对劲,故意压着嗓子,以撒娇的语气道,“阿姐为我戴。”
纪敏嫣广袖下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一字一顿的道,“来,阿姐为你戴。”
将手中奇怪的荷包交给纪敏嫣之前,纪新雪忍不住摸了摸荷包上栩栩如生的孔雀,入手的感觉绵软却有阻碍,不像是纯布料。
他忍不住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纪敏嫣拿着长绳、短绳拎起荷包,幽幽开口,“你觉得像什么。”
纪新雪抬起手,方便纪敏嫣将奇怪的荷包系在他腰间,脑海中浮现各种布料的模样。
因为对布料搭配几乎没有审美可言的虞珩和每个月都会给虞珩送来大量布料的莫长史,纪新雪能称得上对布料颇有研究。
这等按下去先易后难的触感好像只有皮毛。
纪新雪悄悄觑向纪敏嫣,正好对上纪敏嫣似笑非笑的凤眼,老实摇头,“不知道。”
气氛有点怪,多说多错,不知道总不会有错。
纪敏嫣意味不明的轻哼,顺着纪新雪抬手的姿势,先将连接在荷包上较短的布条固定在纪新雪腰间,然后用另一边布条在纪新雪腰间缠了数圈,打了个死结。
纪新雪通过纪敏嫣粗暴的动作,察觉到纪敏嫣的怨气,眼中的茫然更甚。
纪敏嫣抬头对纪新雪笑了笑,与纪新雪一模一样的凤眼中唯有纯粹的喜悦,柔声道,“好看吗”
纪新雪低头看向与红衣格格不入的藏蓝色荷包和腰间凌乱的藏蓝色布条,昧着良心夸道,“好看,下次我换身浅色的衣服,会更好看。”
“呆子”纪敏嫣抬手杵在纪新雪的额头上,“好看你就带着,回头去问阿耶好不好看。”
纪新雪顺着额间传来的力道仰头,重新站直的时纪敏嫣已经走到门口,只剩裙摆还在屋内。
“阿姐”纪新雪大步追出去。
他都夸了好看,阿姐为什么还要生气
在门外候着的晴云和彩石看到纪敏嫣,悄无声息的福身,心中皆生出担忧。
她们听不到屋内的声音,但怀安公主板着脸,走路带风的离开,委实不像是高兴的模样。
看到口称阿姐追出来的纪新雪,晴云和彩石同时愣住,在纪新雪越过她们的时候脸色大变,连忙拦住纪新雪,“公主”
两人试图架着纪新雪回房中,努力两次皆以失败告终,改成去解纪新雪腰间绑成死结的布带。
“您哪来的这种东西,怎么能绑在腰间”
彩石久久没有解开死结,急得弯腰用牙齿咬。
晴云挡住纪新雪腰间的荷包,抬起袖子悄悄抹眼泪。
纪新雪抬起手臂任由彩石动作,脸上的焦急逐渐转为木然。
他仔细回想短短时间内发生的所有事。
纪敏嫣认识、晴云和彩石也认识,只有他不认识。
纪敏嫣还因为发现他不认识,忽然与他生气。
这是
晴云脱离愤怒、惶恐的情绪,也猜到房内发生的事。
惯常所用的月事带皆是内里放置装着草木灰的布包,外面用白色的细布包裹。除了怀安公主,谁会将月事带做成这般浮夸的模样
她眼中的情绪逐渐转为惊慌,颤抖着嘴唇道,“这是”
“我不想知道。”纪新雪打断晴云的话,感觉到腰间的束缚消失,大步朝门外走去。
耽搁了这些时间,再去追纪敏嫣已经来不及。
他也没想去追纪敏嫣。
纪敏嫣通过荷包试探出他的异样,选择立刻离开,便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有交流。
他追上去只会讨人嫌。
纪新雪停在玉和宫大门处静立良久,哑声对追上来的晴云道,“去找凤郎,说说我做了噩梦。”
他不能出宫。
如果阿姐想见她,他要立刻去见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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