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鬼夫

    纪珂死了。

    他吊死在了灵堂, 长长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掐死自己的手无力垂落在了双腿的两侧,那脚尖在空中微微摇晃。

    “纪珂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王叔站在了吊死的尸体旁, 满脸都是悲痛, 他高声道“我只是说你哭的不诚心可没想你去死啊”

    所有人都看到纪珂是自己上吊的, 所以这话似乎也确实没错。

    那字里行间的悲戚让王叔的声线都在颤抖, 他爬上了板凳, 伸出手想要把纪珂的尸体搬下来, 只可惜他一个人很难做到, “你们一个个愣着干嘛快过来帮忙啊”

    粘稠的血液从纱布渗出,砸在了地上,溅出了一朵小小的血花。

    一个个玩家抬起头, 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 眼里是麻木的冰冷, 他们没有上去帮忙, 只除了

    哭得无声颤抖的唐宁。

    他吃力地站起身,想要走向纪珂。

    纪珂的命是那位纪爷爷用命换来的,纪爷爷没有被好好地收尸,纪珂应该躺进棺材里。

    修长的手按在了唐宁的肩上,纪连韫的声音淡淡响在灵堂“我身体不好, 不能出力,但你们和纪珂好歹是本家,怎么一直在袖手旁观”

    随着纪连韫说的这句话,那些纪家村的村民缓缓动了起来,他们走到王叔身边, 一起合力搬下了纪珂的尸体。

    刚刚还在哀叹着“这么年轻怎么就想不开”的王叔闭上嘴, 隔着人群冷冷盯着纪连韫。

    “棺材呢”纪家村的人问。

    村子里没有现成的棺材, 韩余年的尸体还被放在木床上,没有玩家去帮他做棺材,现在时间宝贵,如果不是怕村民咒骂会遭报应之类的,玩家们甚至更想草席一卷把韩余年的尸体丢出去。

    “找别家借一下木材,给纪珂做具棺材再抬走吧。”“唉,行。”“真是可惜,这么年轻的人就没了。”“这都第三个了吧”那些还在摇头叹息的村民说到这里,看向唐宁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诡异“那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纪连韫挡在了唐宁的面前,唐宁低下头,沉默地跪在了蒲团上。

    他穿着一身白,额前束了一条白色孝带,虽然眼尾是红的,鼻尖是红的,脸上还挂着混了血的泪痕,可整个人的颜色却剔透得像是半透明。

    来来往往的宾客在灵堂进进出出,唐宁静默地跪着,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唐宁很擅长沉默,这是他为数不多擅长的事情,他可以一个人安静一整天,灵堂里剧烈的哭丧声已经停止了,好像一场暴雨终于结束,但空气中依然氤氲着看不见的云雾。

    悲伤的,悠悠长长缭绕在他的身旁,他的泪从眼里流出,只有他的这一方小天地还在下着雨。

    纪连韫一直站在他的身旁,他闻到纪连韫身上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的独特气息,唐宁闭着眼,什么都不想去想,可是脑子空了,悲伤却还盘踞在身上,像看不见的怪物在吞噬着他。

    不要再这么难受了,这样很伤身体的,你需要养精蓄锐,才能准备面对明天的出殡,这是一场硬仗,你要清楚的。

    唐宁的大脑这样告诫自己的身体。

    可是身体还是那么不争气,根本赶不跑盘踞在胸口的怪物。

    唐宁伸出手,屈起手指,按照纪连韫教给他的方法用力敲击自己的膻中穴。

    好痛。

    他被纪连韫快速敲击时,只需要去忍耐就好,可是当自己敲打这个部位,却要克服住自己对施加自己痛苦的心理障碍。

    好痛啊,真的好痛。

    唐宁蹙起眉,一下又一下用力敲打着胸口,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要无比坚决,这样才能赶走那个属于悲伤和痛苦的坏家伙。

    那不断使劲的手被纪连韫握住了,纪连韫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不再让他敲击胸口,唐宁茫然地抬起眼,看向了身旁的纪连韫。

    “小宁,你很累了,你需要休息。”纪连韫认真道。

    是啊,他真的很累了。

    唐宁皱着眉,湿润的眼睛随时都会流出泪来,“可是,我需要守在这里。”

    “暂时休息一下没关系的。”纪连韫蹲了下来,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温柔地擦着唐宁的脸,“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他想要吃蛋糕,可这个小村子里做不出来。

    想到这里,唐宁的鼻翼翕动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拒绝了纪连韫的好意。

    “腿跪了这么久一定麻了是不是”纪连韫的声音更加温柔,他捧起了唐宁的脸,让唐宁与他四目相对,“我帮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唐宁还想要摇头,但纪连韫固定住了他的头。

    他对纪连韫说“不好。”

    他知道自己糟糕的坏脾气又上来了,总是仗着纪连韫这类人的温柔,去宣泄他的不开心,因为他知道纪连韫会原谅他的。

    果然,纪连韫露出了亏欠的神情,纪连韫抱住了他,将他的头按在了肩上,修长的手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唐宁的脊背,那背在微微发颤,都是绵长的痛苦。

    “不哭,不要哭呀,小宁。”纪连韫的声音那么温柔。

    唐宁没有说话。

    他不想去理会任何人,不想管这个人是不是他接下来的护身符,他想他确实累了,他就是那么一个容易放弃的人,明明昨天还觉得自己很坚强,觉得自己可以越变越好,觉得自己可以挨到天亮。

    他想他家的小猫了。

    他养的那只猫叫开心,那是他的小猫,是他的药。

    他需要开心。

    开心。呼噜呼噜。

    呼噜呼噜的开心被他孤零零留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他常常忙得不能回家,不可以一整天都陪着开心。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去养开心。像他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去负担任何存在。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可以照顾好开心呢

    忽然之间,属于他的世界在摇摇晃晃地上升。

    纪连韫抱起了他。

    唐宁感觉有一点点的不可思议,他抬眸看向了纪连韫,对方的表情很是勉强,那么孱弱的纪连韫实在是不适合抱人,哪怕唐宁已经轻飘飘得没什么重量。

    “他马上就会放我下来的。”

    唐宁这样冷静地想。

    纪连韫吃力地抱着唐宁走了两步,唐宁有点担心自己摔下来会很疼,他现在就该挣扎着下来,毕竟纪连韫没什么力气,他很轻松就能摆脱纪连韫。

    但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唐宁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去动,他冷冷地蜷缩在纪连韫的怀里,耳朵贴着纪连韫的胸口,似乎可以听到对方因为力竭而极速加剧的心跳声。

    真是神奇啊,一个人看起来那么大,可真正关键的心脏却那么小,一旦心脏不再跳动了,再强大的身体也要倒下。

    所以纪连韫什么时候会倒下呢

    “小宁现在太累了,我带他回屋休息。”唐宁听到纪连韫对其他玩家这么说。

    林蕴看到他们,站起身走了过来想要帮忙,但被纪连韫这个病秧子拒绝了,他说,我会照顾好唐宁的。

    但那声音虚弱到自己都照顾不好的样子。

    唐宁还是安静地在纪连韫怀里,他想看看纪连韫究竟能抱着他走到哪一步。

    他们摇摇晃晃走出了灵堂,走出了那个积满了悲伤和痛苦的地方,微风拂面而来,吹干了唐宁脸上的泪痕,纪连韫抱着他的手已经开始克制不住地发颤。

    这是让唐宁很熟悉的力竭标志,他听到了纪连韫急促的喘息,好像一个破风箱强行运作后发出的疲惫声响。

    这一幕给了唐宁莫名的熟悉。

    好像在哪里经历了一遍似的。

    是哪里呢

    唐宁怔怔地出了神,目之所及的世界晃来晃去,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走过的路,走过的人,都似曾相识。

    唐宁忽然想起来了。

    如果让夜幕降临,那这就是昨晚他背着昏迷的纪连韫时经历的情景,只不过是昼夜颠倒,角色互换,昨晚是他背着纪连韫,今天是纪连韫抱着他。

    纪连韫走得那么艰难,像极了昨晚的他。他当时怎么会那么坚强呢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唐宁实在是不可思议,他有些想象不到那个踉踉跄跄的自己在厉鬼的追逐下,走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距离。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昨晚走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倒下,今天却忽然一下子就没了力气呢

    唐宁伸出手,搂住了纪连韫的脖子,发软的手像是藤蔓那样缠绕住了纪连韫。

    纪连韫低下头,对他笑了一下,轻声道“马上就到了。”短短一句话就大喘气了好几下。

    那屋子确实真的快要到了,唐宁勾着纪连韫的脖子,静静看着那幢破旧的老屋子。

    很旧的房子,很旧的门,纪连韫用脚踢开了门,露出了屋子里同样很旧的床,那床上铺了很多很多的被褥,多到纪连韫放他躺上去时,他也感觉不到多少难受。

    他静静地躺在这张床上,阳光穿透了玻璃,像照进了属于时光的淤泥里,唐宁看到了许多上下沉浮着的细小尘埃,它们像是困在这个时光里的小精灵。

    他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这束光。

    纪连韫拿出了一个药瓶,坐在了床沿,熟练地卷起他的裤脚要给他上药。

    那沾了药膏的手指碰到伤口时疼得唐宁倒吸了一口气,草药味在这个小空间绵延,好像是刚下过雨的森林里冒出了许多新生的植株,嫩绿色的,小小的,是心里头一句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唐宁闭上了眼,柔软的唇动了一下,忍不住就把那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没有救下他。”

    “纪连韫,我是不是很没用”

    草药的味道更加浓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野蛮生长,穿过他肢体的间隙,扎根在那痛苦的土壤,吸收掉那些悲伤的雨水。

    “小宁在我心里,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因为太过温柔,所以过分柔软。”

    “就像蚌一样,有一层保护的外壳,总是将大家拒之门外。”

    纪连韫的声音很温柔。

    “但这样其实很好。”

    “因为如果真的有人可以走进你的心门,就能轻而易举让你痛苦。”

    唐宁痛苦地蜷缩在床上,生长总是痛苦的,根茎穿过了土壤,痛苦的土壤却无法说话,他好像什么都不会做了,那么多的痛苦,快要将他淹没的痛苦,他一直只想缩在他的小世界,不去和任何人接触,不去触碰别人的善意,这样就不会有辜负的痛苦。

    不是的,他在心里对纪连韫这样说。

    他其实一点也不温柔,他只是长了一张看起来好像很美好的脸,但唐宁知道的,他其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冷漠又怯懦。

    就像他知道陆应星很喜欢他,他知道的,他全部都知道,可是他太怕痛了,他就一直不去想这个人,不去想这个人即使魂飞魄散还要去救他。

    这样类似的应对方式他其实做过了太多太多次,他根本就没有纪连韫说得那么好,包括对纪连韫也是这样。

    他依赖纪连韫,亲近纪连韫,也只是为了让纪连韫好好保护他。

    他总是想要努力,想要坚强,可稍稍大一点的痛苦又可以轻易击倒他,让他只会流下无用的泪水。

    就像极了他这个人。

    “但是,小宁啊”纪连韫伸出手,他接住了唐宁不断流下的眼泪,像接住了一颗又一颗漂亮的珍珠。

    那么脆弱。

    又那么美丽。

    “蚌要孕育出珍珠,本就需要一个漫长的与无尽的痛苦做斗争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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