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周六。
因为这次要去的福利院比较远, 所以廖初早早就结束了早餐生意,许多晚来一步的食客不禁捶胸顿足。
他把一大盒点心交给柳溪,又摸摸果果的脑袋, “舅舅晚上就回来, 要乖乖的。”
今天柳溪那位做庆典策划的太太也在家,难得团聚, 就举办了一场小型arty。
相熟的佳茗和胡耀祖小朋友也会去,倒不必担心出什么岔子。
只是等回头购房资格审核通过,搬了新家,还是要找个阿姨。
不能总麻烦人家。
果果点头,忽然朝他招招手, 似乎有话要说。
廖初刚蹲下,小姑娘就送上一枚还带着奶香味的,柔软的亲吻。
廖初一愣,心中顿时被一种酸甜的情绪溢满。
真好。
“不可以被警察叔叔抓住哦, ”果果忧心忡忡道,“会被吃掉的”
廖初“警察叔叔不会吃人,这话从哪儿听的”
果果揪起小眉头, “昨天一个爷爷说的。”
话音刚落, 柳溪就怒道“哪儿来的老混蛋胡说八道。”
这不教坏孩子嘛
倩倩叉腰道“我要告诉妈妈,你在小朋友面前说脏话。”
柳溪“”
闺女哎, 这种时候就不要注意小细节了。
廖初失笑,认真对果果解释说“那是爷爷骗人的, 你不要听。”
以前的家长为了让孩子听话,经常会说一些“再哭就让警察把你抓走”“再哭就送你去给医生打针”的话。
结果就是给小朋友造成心理阴影, 以至于以后真遇到困难了, 也不敢去向警察求助。
果果歪头, 茫然道“可是他为什么要骗人”
骗人不会有小红花,也不会有点心吃呀,所以为什么要骗人
她不懂哎。
廖初想了下,没想出来怎么说合适,只好道“世界上就是有好多坏人,所以你要去上学,学习怎么分辨”
这样说到底行不行
他忍不住开始想,如果换做余渝老师,他会怎么教小朋友
教导孩子长大真是件复杂的事情。
跟大家道别之后,廖初就开车去找余渝。
因为这次要运送的物资比较多,余渝就去租了一辆小卡车,车斗里堆得满满当当。
廖初足足带了两大箱糕点,都是昨天晚上刚烤好的。
又单独递了一个小盒子给他。
见余渝发愣,他解释道“我之前看宣传页上,幼儿园正在招标”
青叶幼儿园每年都有不少活动,活动当天会承担一顿自助餐,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糕点。
供应商每年招标一次,今年正是新学年开始,又到了招标的时候。
会把孩子送入私立幼儿园的家长都具备相当的经济实力,有的甚至自己就打理着一家公司,逢年过节同样需要分发福利。
如果如果能够中标,不仅可以保障一年的部分收益,还有可能引来更多潜在客户。
听了这话,余渝才爽快接过,又笑道“多谢,我还以为你要贿赂我。”
虽说私下是朋友,但毕竟明面上也有老师和学生家长的身份在,如果一方有所求,这朋友恐怕就做不下去了。
廖初失笑。
他已经提交资料,决定参加下周的竞标,这几天一直在不断找人尝味道。
现在廖记餐馆的经营早已步入正轨,他的身体状况和寿命也在稳步提升,那么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重新杀回商界。
简单来说,就是挣钱。
他想给果果更好的生活。
想看着她不必像曾经的自己那样,为了一分一厘发愁,开心快乐地长大
除了点心之外,他还带了不少米面粮油,都放到后面车斗里。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大小箱子,外侧都用显眼的黑色马克笔写了内容物。
有婴幼儿用的尿片,少女用的卫生棉,学生们会用到的文具和参考书,以及一副轮椅。
余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个孩子因为童年的医疗事故下肢瘫痪”
廖初点头。
除了部分健康女婴之外,在福利院生活的孩子,要么身有残疾,要么就是在成年之前遭遇家庭骤变,突然失去父母,无法独立生存。
从法律意义上讲,非直系亲属并没有抚养他们的责任和义务。
所以一旦没有近亲,或者亲戚拒不接受,那么孩子们的唯一归宿就是福利院。
当初廖初收养果果时,当地民警就曾跟他反复确认,直到现在还会不定期电话视频回访,生怕小朋友遭受虐待和遗弃。
要养活这样一群孩子,需要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难以想象。
余渝帮他把箱子搬上去,“我本来想联系轮椅生产厂家,看能不能用比较低的价格买到一台,但是对方希望被捐赠人露脸,配合做广告”
身体不方便的小朋友本身就心理敏感,如果再任由厂家将这方面大书特书,更不妥当。
廖初有些感动。
余渝想得确实很周到。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福利院里的小朋友最期盼的就是过年时,相关单位和领导来例行走访。
因为会有很多好吃的,接下来几天,大家都不必担心挨饿。
但同样的,大家最怕的,也是这个。
因为跟慰问品和领导一起来的,还有无数摄像机,以及赤裸裸的审视的目光。
他们会被聚集在一起,反复教导各种陌生的套话。
有时还会有人上前,像去菜园挑选大白菜,抑或是挑选牲口一样,将他们摆弄来,摆弄去,毫无遮拦地说着
“这孩子长得不行,换一个,要喜庆点的。”
“笑一笑,会笑吗”
“等会儿记得鼓掌,要说谢谢xx市长,记住了吗说一遍我听听。”
没人问过这些孩子愿不愿意出镜。
或者说根本没人在乎。
不过一群接受别人施舍的拖油瓶而已,还奢求什么权利、隐私
那些衣着光鲜亮丽,从不知道饥饿为何物的大老爷们,面对镜头,反复摆出最“亲民”的仪态。
一遍不行,再来一遍。
而背景和参照物,就是那些临时穿上不太合身的新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孤儿们
“廖先生”
见他怔怔出神,余渝叫了他一声,“这轮椅有什么问题吗”
廖初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很好。”
都过去了。
“我本来就想着要不干脆等发了工资之后自己买一台送给她算了,”余渝笑道,“可没想到峰回路转,之前突然有个网友联系我,说他有一台轮椅用不到了,状况还十分良好,问我还需不需要”
那个网友前年遭遇了车祸,两腿粉碎性骨折,当时医生都说恢复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是他不信邪,这两年来努力恢复,拼命进行康复锻炼,竟然慢慢好转了。
然后从前一个月开始,他开始练习使用拐杖。
这么一来,这台电动轮椅就闲置下来。
刚好他闲来无事逛论坛,发现了之前余渝的征集募捐帖子,想着反正轮椅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捐给有需要的人,也是积德。
他也希望自己这份劫后余生的好运能够传递下去,让得到轮椅的人重新站起来。
前几天余渝收到货,检查了一下轮椅的状态,发现足足有八成新,各方面性能状态都非常良好,不由十分高兴。
廖初简单地替他算了下开销,“你现在的工资,够么”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冒昧。
好在余渝也不是扭捏的人。
他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工资的话,其实不太够”
青叶幼儿园的待遇福利好确实不假,但他毕竟还没过试用期,又添置了许多家具,再算上公益开销,就成了“月光族”。
“不过我还有个tak账号,”余渝笑呵呵道,“隔三差五还能接个广告,赚的倒比工资多些。”
他虽有心帮助别人,却还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明白“救人先救己”的道理。
这次他们要去的福利院位于清江市东北方位,是个叫康明的小城市。
说是小城市,其实不过县级,前些年城市重新规划时,才从县城提升为县级市,好歹凑合出一个福利院来。
因为当地没有支柱型产业,经济并不算发达,财政拨款也不充裕。
在这种背景下,小县城的福利院就更难以为继了。
从清江到康明没有合适的高速路连接,走国道的话差不多要三个多小时。
这么长时间,如果一个人驾驶的话,负担确实有些重。
两人都有驾照,便约定分前后段,余渝先。
天气渐冷,路边原本郁郁葱葱的防护林明显稀疏不少。
就连那绿色,也不似夏日浓翠。
从车窗向道路两侧看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平坦的田野。
这是北方平原城市特有的景象。
秋收后的田地光秃秃的,实在没什么趣儿,看一会儿便觉乏味。
倒是道路中央的防护带里,一丛丛月季开得如火如荼。
月季便宜,好养活,花季又长,是北方城市最常见的官方观赏花卉。
余渝忽问道“果果说,你最近在练歌。”
说到这个,廖初就有些不自在。
“唔”
余渝笑道“正好闲着没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提前帮你把把关”
前方的道路又直又长,两边景致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必须找点事做,不然很容易疲惫。
廖初本来想说,店里两个民乐团老手,外加一个职业歌手都纷纷“逃逸”,他实在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可转念一想,那三人专业素养过硬不假,可未必会教人啊
想到这里,廖初清清嗓子,果然唱了两句。
“怎么样”
这语气就有点期待。
余渝忽然有些后悔开启这个话题了。
哪怕他不是专业的,也能听出廖初这几句毛病太多。
简直跟个筛子似的,想弥补都无处下手。
声音乱飘,节奏不准,在四拍八拍中随意切换
一句话绝症
余渝久久不回应,廖初就猜到了什么。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那个,”余渝偷瞟他一眼,决定弥补一二,“其实你也不必太在意,这次对合唱的实际效果本来也没有什么要求,主要就是为了拉近亲子关系,让小朋友们感受到家长的爱和努力
人生中会遇到很多困难,让小朋友们提前看到家长们不放弃的拼搏精神,潜意识里就会作为标杆。以后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廖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没想到小小一次合唱,竟然饱含着这样的深意。
是他肤浅了。
儿童教育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原来是这样的吗”
余渝点头。
当然是骗你的啊
虽然确实可能帮助儿童树立正面形象,但是亲子合唱这种事一开始根本就不会考虑那么远,只是为了给大家创造更多的接触机会呀。
余渝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又偷偷观察了下廖初的表情。
也不知对方的思维发散到什么地方去了,时不时暗自点头。
但表情么,确实已经舒展开来。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位廖先生看上去沉稳成熟,却意外好哄
部分路段的国道是直接建在村口的。
中间两人停下休息,下车活动手脚,准备交换驾驶时,余渝就发现路边有个小贩卖橘子。
老板是个六十岁上下的半老头儿,头脸脖子晒得黝黑发亮,看上去就是蛮经典的那种底层劳动人民形象。
余渝一看到老人在路边卖货的情况就有点儿忍不住。
这么大年纪了,忒不容易。
秋日的大太阳又高又烈,晒得人嗓子冒烟,正好吃点水果。
如果好吃的话,还可以顺便买点送给福利院的小朋友。
这么想着,余渝一边做着伸展运动,一边走过去问
“大爷,这橘子怎么卖”
大爷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十块钱三斤”
余渝挑眉,还挺便宜的。
现在橘子刚上市不久,清江市至少也要四块钱一斤呢。
“这个甜吗”他问道。
大爷搓了搓手,豪爽地抓了一只掰开,“你尝尝吗,尝了再买。”
橘皮特有的清香瞬间扩散开来,叫人本能地口水直流。
余渝接了,取出几瓣尝了下,眼睛一亮。
好甜哦,特别清爽。
正好廖初也走过来,他把剩下的递过去。
“你尝尝,还真挺甜的,皮也薄。”
橘子不大,放到廖初手里格外显小。
他吃了几瓣,又把剩下的递回给余渝,“还行,多少钱”
余渝吞了剩下的几片橘子肉,开心地捡拾起来,“十块钱三斤。”
廖初点点头,又瞅了那大爷一眼,没做声。
只偶尔抓起几只橘子捏一捏,查看情况,没毛病的就丢入大塑料袋里。
有生意上门,大爷挺高兴。
他主动帮余渝撑着塑料袋,时不时热心给出建议
“那个,底下那个,指定甜”
不多会儿,余渝就挑了一大塑料袋,“先称这些。”
这些可以他和廖先生在路上吃。
等会儿再给小朋友们买点。
毕竟对基本生活诉求都不能保障的福利院,水果恐怕更没指望了。
大爷麻利地应了,刚要称,却被廖初一把按住。
他和余渝一起看过去,“怎么了”
廖初面无表情地看他,眼睛往筐子背面斜了下,“换回来。”
这里的橘子都放在大柳条筐里,背对着顾客的那一面根本看不见。
大爷下意识要挣脱,“这小伙子,咋还动手呢”
没挣动。
余渝觉得不对劲,往旁边走了两步,欠身去看筐子背后。
“啊那是我挑的橘子”
他惊讶地发现,柳条筐背面竟还有一只盛满橘子的塑料袋。
因为最后放进去的几只还带着绿叶,余渝觉得很有趣,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见把戏被人识破,那大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忙伸手要去拿。
“我弄错了”
余渝一把抓起地上的塑料袋,抬头就见廖初把那大爷掉包的塑料袋倒了个底朝天。
最下面埋着的,根本就是怀橘子
有好几颗已经明显烂掉了
余渝被气得够呛,“你怎么能这样呢”
亏我还觉得你一把年纪路边卖橘子不容易。
大爷继续嘴硬,“真弄错了,那是我准备自己带回去吃的。”
余渝不服气,“这两个袋子,一开始一个在地上,一个在你手上,如果不是存心掉包,直接称重就完了。”
“把这些称重。”廖初拿过余渝手中的橘子,重新递给老板。
余渝有点生气,“不买他的了。”
廖初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气鼓鼓的,有点像河豚。
也难怪。
余渝的经历虽然也有些坎坷,但毕竟成长环境一直很单一,还没毕业就被青叶幼儿园预定了,没经受过现实社会多少磋磨。
“他人不行,但橘子确实不错。”
余渝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确实,不然自己也不会想买。
而且还便宜呢。
见他转圜过来,廖初又道“我们戳破了他的伎俩,但后面的人未必,倒不如直接买了,也省的别人上当。”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
余渝一愣,倒也是。
这种事情,想来就算他们大闹一场,这人也不会改过的。
肯定还会再坑别人。
“我,我不卖了”大爷恼羞成怒道。
廖初居高临下看着他,“报警吧。”
那大爷见廖初人高马大,又黑着一张脸吓人,很是憋屈。
“卖。”
这要是报了警,或是来了工商,没准儿就把他的橘子拖走了。
等过个一两天弄回来,都得烂了
他把橘子放到秤上,“四斤七两,您”
话音未落,廖初就朝秤抬了抬下巴,冷冷道“再秤。”
那大爷脸一红,脑门儿上的汗都下来了。
娘咧,这是遇到行家了。
他涨红着一张脸,伸手在电子秤键盘上操作几下,斤数立刻骤降。
“三斤二两”
廖初嗯了声。
余渝“”
短短几分钟之内遭遇连环骗的余渝老师顿觉怀疑人生。
他简直要被气炸了
下一刻,廖初就听认识以来一直温柔微笑的青年失控
“你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
不光卖烂橘子,还在斤两上造假
大爷这会儿也像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他搓着手,低着头,小声哔哔,“家里,家里困难真是第一次。”
然而余渝再也不想相信他了。
“那你天分还挺高的,第一次就这么熟练。”
退一万步讲,就算家里困难,你也不能昧着良心赚钱啊
廖初拍了拍他的肩膀,自顾自蹲下,继续挑橘子。
余渝自己生了会儿气,凶巴巴瞪了那大爷一眼,也跟着挑去了。
他一边挑还一边嘟囔,“以后再也不买路边大爷大妈的东西了”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以前也有人看他年轻、面皮儿薄,故意道德绑架。
有时候只想买一捆菜的,结果才一开口,那些卖菜的大爷大妈就一股脑塞过来好多扎
廖初低笑。
只怕做不到。
两人把大爷那几筐橘子仔仔细细筛选一遍,最后三筐并做两筐,和一开始那一袋子一起付钱。
大爷讪讪地,又帮忙搬上车。
临走前,余渝还不忘从副驾驶上探出脑袋来,眯着眼睛警告,“我们经常从这里走的,你以后不许骗人了”
大爷点头如啄米,“不敢了不敢了,都是一时糊涂。”
余渝重重地哼了声。
简直就跟恐吓小朋友一样。
回到车上,余渝还忍不住长吁短叹。
“万一他再进货,再骗人怎么办”
前面路口蹿出来一辆电动车,廖初按了下喇叭。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了,毕竟余老师放了狠话。”
余渝听出他话中的揶揄,跟着笑了声。
算了,还是吃橘子吧。
他一边剥橘子,一边问道“你怎么这么有经验”
廖初漫不经心道“以前也被骗过。”
谁都是从白丁过来的。
他也不是一出生就掌勺。
当年第一次在餐厅就职,跟着人家干采购,结果买回来一兜子十斤螃蟹,光水和绑腿儿的皮筋就有三四斤扣工资扣得他差点活不下去。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长了记性。
余渝瞬间觉得心理平衡了,然后又觉得对方有些惨。
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本就不容易,对方怎么忍心骗呢
多没良心啊。
这会儿日头虽然毒,但开着车窗从树荫底下过,外面的凉风不断灌入,还是挺惬意的。
余渝剥了几只橘子,也不吃,就那么板板正正在前面挡板的阴凉处摆了一溜儿。
廖初瞅了眼
这批橘子皮薄肉厚汁水丰富,迎着光,边缘就有些半透明,晶莹剔透的,圆滚滚胖乎乎,非常可爱。
一直到第四个,余渝才往自己嘴巴里塞。
酸甜可口的汁水充斥着口腔的每一个角落,连空气中都带了清新。
然后他继续快乐地剥橘子,“你等会儿有空的时候吃。”
于是在下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廖初一口气吃了四个光屁股橘子。
有点饱。
不过真的特别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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