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三口的情绪, 就像白纸上的黑墨点一样清晰地落入廖初眼中。
方心是惊恐掺杂着愧疚,男人是不安和烦躁,而那个年轻的大男孩儿, 则是完全的懵逼和好奇。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哥哥,他好像没有什么厌恶和抵触的情绪。
廖初垂下眼睑, 盯着面前的咖啡。
只有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们往往开朗,热情, 大方,乐于分享, 还有点傻乎乎的。
因为家庭和亲人给了他们足够多的安全感和底气,让他们打从心眼儿里觉得,不管外界发生什么变故, 自己都不会受伤害。
然而这个叫林晨的孩子越开朗, 廖初就越心疼余渝。
林晨看上去也不比余渝小几岁。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离开余渝之后不久就迅速再婚生子。
而在那一家三口幸福甜蜜的过程中,到底有没有人想过另一个无辜的孩子可能被饿死
像扔垃圾一样, 被在亲戚朋友之间踢来踢去
说来好笑, 余渝虽然有父母有亲人, 却活得像个孤儿
令人窒息的沉默不断蔓延,林晨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确实有点怕廖初。
这个男人年纪不大, 但压迫感太强了。
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只简简单单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就有种被扒光的窘迫感。
好像, 好像自己的心思全都无处遁形。
他挠了挠头, 抓起果汁杯吸了口, 试探着开口
“所以,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然后你是我哥的朋友”
他轻而易举就喊出了“哥哥”这两个字。
没有任何不适。
廖初抬头,就见对面的男孩儿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看自己。
跟余渝有几分相像。
廖初平静道“恋人。”
林晨“噗”一口把嘴里的果汁喷了出来。
他爸爸也目瞪口呆。
恋,恋人
是我理解的那个恋人吗
林爸爸尴尬地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他憋了几分钟,才艰难道“啊,恋人啊”
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只是脑子还没适应的情况下,茫然地重复和确认罢了。
廖初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
林晨眨了眨眼,喃喃道“这也太酷了吧”
卧槽,活的同性恋
林爸爸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值得称赞的
林晨缩了缩脖子,但显然不怕他。
他又瞅了廖初几眼,忽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好像也有几个公众人物公开出柜上了热搜来着。
正巧啊
哎哎哎
这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林爸爸本能地想说点什么,可面对廖初那样坦然的态度,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对方太平静了,太坦荡了,他总觉得如果自己针对这件事发表任何不一致的意见,会显得刻薄而狭隘。
而且,他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评价
廖初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是个聪明人。
这位林先生显然拥有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让他拥有平均线以上的冷静和自我约束、管理能力。
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私人订制,但也是价值不菲的大牌货,鳄鱼皮鞋擦得闪闪发亮。
而方心的身上,也佩戴着不少珠宝
就连林晨脖子上胡乱挂着的耳机,市价也在八千块左右。
多么美满幸福的一家三口呀,如果不去看另一个孩子的话
林爸爸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衣服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像被x光机扫描,又像被变态医生丢到台面上解剖
如果不是会示弱,他绝对拔腿就走。
廖初挑了挑眉,把视线重新投回到不远处的余渝身上。
顺带着,又看了看在旁边儿童乐园玩耍的果果。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他最重视的两个人都能兼顾到。
很好。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刚才还在担心鱼鱼老师,但舅舅也向她保证过不会有任何事,小姑娘就犹犹豫豫玩去了。
短短几分钟内,她就交到了几个肤色不同的朋友
这家咖啡店主打私密感,哪怕是相邻的两处座位也有相当大的间隔,足够保证交谈的隐秘性。
廖初他们听不见余渝和方心的谈话内容,只是知道余渝说了几句,后者就再次哭泣。
林爸爸有些焦躁地舔了舔嘴唇,几次三番想去保护妻子,却又硬生生忍住。
显然他也知道,眼下这种局面,并不适合自己出场。
“廖先生,”林爸爸调整了下心情,把“恋人”之类见鬼的话驱赶出脑海,十分诚恳地说,“其实方心这些年也不容易,当然,小渝也不容易。但我们也该知道,她一个女人,如果带着孩子出来的话,很难过活”
比起对方心的同情和体谅,“小渝也不容易”这几个字,要多敷衍又多敷衍。
“林先生,”廖初毫不犹豫打断了他的话,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反问道,“结婚之前,你知道方心跟前夫还有个儿子吗”
方心或是她的前夫不容易,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吗
当初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了这段婚姻,又盲目地生下孩子,自作聪明地认为“只要有了孩子,这个家就好了”“只要有了孩子,她他就会有责任感了”
但当孩子这块黏合剂被证明无效,余渝就像一块垃圾一样,被残忍地丢弃了。
林爸爸迟疑了下,还是点头。
知道,但是我爱她,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廖初看着对方暗色系的情绪层中翻滚出一点玫瑰色,突然有些作呕。
单纯从这两人的角度来看,堪称是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
但作为余渝这一方,就只剩下恶心。
他扯出一个有点儿嘲讽的冷笑,“所以你觉得,她在过去那么多年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很正常”
哪怕孩子判给另一方呢,他还那样小,至少也该定期打电话问问,或是给点儿抚养费吧
但余渝爸妈的抚养费,只给了没几年就断掉了作为丈夫,林爸爸不可能不知道,但他默许了。
也正因如此,余渝从来不会记恨那些嫌弃自己的亲戚们
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而言,照顾一个成长期的男孩儿都是巨大的负担。
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嫌弃。
林爸爸的表情瞬间难堪起来。
但他的自控能力显然很强,只过了几秒钟,就重新调整好表情。
只不过廖初没有再给他辩驳的机会。
“恕我直言,林先生,当初方心的日子可能有点不好过,但余渝却可能死掉。”
廖初冷冷道“如果说方心和她的前夫是刽子手,你就是帮凶,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对面男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有些羞恼。
廖初端起咖啡喝了口,十指在膝盖上交叉,“你没资格替谁道歉,她也不配。”
而他自己,也没资格替余渝说出原谅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原谅呢
廖初平时不太爱说话,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口才不佳。
相反,他一旦开口,往往一针见血,杀伤力十分出色。
“这种迟来的歉意没有任何诚意,也没有必要,说到底,不过是加害者的自我感动。”
很多人都觉得,我都内疚了,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大不了我补偿你一点嘛
而只要对方说了“没关系”之类原谅的话,好像一切都能揭过去。
像翻一页书那样简单。
然后曾经的加害者就瞬间原地满血复活,觉得自己再也不亏欠谁,又可以没心没肺地幸福生活下去了。
凭什么呢
其实廖初在福利院的时候,曾经有过可能被收养的机会。
毕竟长得好看的小朋友,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孩子,机会总是更多些。
但那对夫妇当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恨抛弃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拼命冲他使眼色。
只要轻飘飘的一个“不”,或是摇头,他就能过上另一种生活,而福利院也会得到一笔赞助金。
但廖初却很认真地说“恨。”
那对夫妇很失望地走了。
“不行,这个孩子太记仇”
当时小小的廖初就觉得不可思议。
觉得荒谬。
你们这些外人,从没品尝过受害人的痛苦,有什么资格粗暴地决定爱恨
林晨有点不太高兴,忍不住要为父亲辩解。
毕竟在他心里,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但廖初好像早有预料似的,赶在他开口前就看过来,神色冷漠。
“你最好不要说话,因为你沉默,我还可以劝自己说你只是个不知情的孩子。一旦主动牵扯进来,我很难不迁怒。”
伤害余渝的人,他永远都无法原谅。
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
林晨还要再说话,就被爸爸按住了。
“大人的事去外面玩儿去。”
林晨也觉得上一辈的事情太过复杂,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气呼呼走到最尽头的桌边坐下,然后在好友群里疯狂吐槽
“刚才在机场喜当弟,但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和他男朋友很不喜欢我”
他无意识地啃了啃指甲,又飞快地写道
“老子也不喜欢他们了”
群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疯狂刷屏
“卧槽信息量好大”
“你妈出轨了”
“不对重点不对啊同志们,难道重点不应该是他哥和男朋友吗”
“确实”
林晨一走,廖初和林爸爸就彻底陷入沉默。
因为两人都明白,谁也说服不了谁。
既然如此,就不做无用功了。
几分钟后,廖初接到电话,直升机到了。
他站起身来,整理下微微带了点褶皱的衣服,“果果,要走了。”
小姑娘刷地抬头,抓起画纸,巴巴儿跑出来。
廖初拉着她的手,对林爸爸颔首示意,径直去接余渝。
余渝应了声,站起身来,对方心道“就这样吧。”
他刚才问方心,当年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对方只是哭,哭着说对不起。
但现在余渝一听这三个字就想吐。
对不起有用吗
没有,完全没有。
他问出了一直以来想问的话,而对方的反应也很好地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这就够了。
他亲手斩断了自己心底残存的唯一一丝侥幸,终于彻底死心,能跟过去勇敢地告别了。
余渝拉着廖初的手站起来,在方心震惊地眼神中,跟他交换了一枚缠绵的亲吻。
或许你以后会过得很不好,但没关系,我会很好的。
“不,小渝你不能”
方心近乎崩溃地看着长子跟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踉跄着要追过来,结果被丈夫拦住。
余渝站定,扭头,笑着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不,你错了,我能。”
我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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