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为掌勺之后, 廖初还像以前那样早出晚归。
老滋味餐厅有员工宿舍,不过廖初来得晚,基本已经住满了。
他就像前面那批新员工一样, 自己租房子住, 然后每月领取租房补贴。
在餐厅时自不必多说, 而就算下班回到家, 他也一定要自己再练习几个小时。
累吗
累。
每天超负荷的工作量和不足四小时的睡眠时间, 让他无时无刻不想躺下。
但他不敢。
他的时间不多了。
从去年开始, 姐姐的身体状态就开始明显下滑
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撑多久,只能仗着年轻玩儿命。
在有限的时间里, 他必须付出几倍于常人的努力, 才能不辜负老爷子和胡总厨期望,回报一二。
胡总厨每天都到得很早。
然后就发现,廖初来得更早。
没人的时候,两人就会聊几句。
“适应得怎么样”
“挺好的。”
见他在看书,胡总厨探头看了眼封面, “喜欢川菜”
廖初摇头, “什么都喜欢。”
因为这本书在打折,所以就买了。
胡总厨就笑了。
还挺实在。
这小子好像是机器托生的一样,永远不知道疲倦。
不对, 机器还要定期检查保养呢。
国内比较知名的主要有八大菜系, 老滋味做的比较多的是鲁菜和衍生出来的宫廷菜、官府菜等京式风味, 以及老滋味自创的几十道菜,其他几个菜系只占很低的比例。
但廖初什么都想学, 什么都在做。
不管什么菜系, 只要是见人做过的, 他都在练。
胡总厨问过他, 他的回答也很直白
万变不离其宗,一通百通。
虽说各道菜肴最终的滋味儿和烹饪方式都不太相同,但是基本功是通用的。
真正精通的人,一看、一吃,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胡总厨就笑,“想不想学老滋味的菜”
廖初点点头,又摇摇头,“想,但不敢想。”
以前的人做事都喜欢留一手,老滋味的创始人和传承者们也是如此。
那几道菜的秘方,都是只有确定了总掌勺的人选之后,才会传授。
同时还要签订行业保密条例,只要出了老滋味的门,就不能在以盈利为目的做。
更有甚者,是连自己私底下做了吃都不行。
而老话中的“总掌勺”,套成现在的行业名称,最后基本都会升到行政总厨。
廖初现在还没那么大的野望。
后来胡总厨就把这话说给老爷子听。
老爷子一听就笑了,又叫了他到跟前,笑眯眯道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有这个念头,很好。”
想法,都该有。
有了野心才能有上进心嘛。
但这会儿就交给他这个菜谱,确实太惹眼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廖初的升迁速度已经够快了,若直接接触到祖上传下来的秘密菜谱,那可就忒离谱了。
老爷子摩挲两下拐杖,“你就吃着、看着、练着,回头做给我尝尝。”
这种做法经常用于偷师,行内人给起了个雅号,叫“猜菜”。
非常考验一个人的基本功,以及对食材经过各种烹饪方式后风味变化的敏锐度和掌控力。
说白了,天分和努力缺一不可。
就好比说,同样是一株笋子,最常见的清炒和凉拌。肯定口感不一样。
但如果具体来说呢
哪怕只是炒这一种做法,都有无数种变化
用什么油炒,开多大火,炒多长时间
各色调料什么比例
用什么器皿装方方面面都会影响口感。
可能中间只差1,最后结果就能差1000。
到了“猜菜”的环节,往常最考验人的刀工反而能成了最一目了然,没有技术含量的了
一眼就能看穿嘛
真正精于此道的有经验的老厨师,只是看一道菜、闻一闻,再尝几口,就能复制个七七八八。
廖初的眼睛都亮了。
他看得出来,老爷子说这话是真心的。
只要自己猜菜的结果能达到他的要求,他是真的会把菜谱教给自己。
只是他有点不明白,也真就这么问了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期望越大,压力越大,后厨绝大部分人别说跟廖初做同等分量的练习和工作了,只是那么一听一看,就望而生畏。
但他却甘之如饴。
但偶尔,也会有些受宠若惊。
这种幸运的事情,不该发生在我身上。
老爷子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复杂,话说了一半,“也算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一点私心吧”
他不希望祖宗基业断送。
虽然那个儿子不争气,如今已然离了心,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总希望能迷途知返。
可惜,恐怕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如果身边能有一个信得过的人辅佐,好歹也能闭眼。
但是,权势、地位、风光的诱惑力太大了,儿子已然被冲昏了头脑。
他太渴望展现自己的一切,对那些隐患视而不见。
或者说,看见了,却盲目的认为自己能掌控一起。
他听不进良言相劝,见不得一点儿反对的声音,那样盲目,那样自大
在这之前,老爷子曾拜托过胡总厨,希望他在自己死后,能多多扶持儿子。
但胡总厨忍痛拒绝了。
谁都知道胡总厨是老爷子的心腹,他早在几年前就跟少东家数次闹得不愉快。
如今有老爷子顶着还好,一旦老爷子失势,第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胡总厨。
而这位少东家绝非心胸宽广之辈,甚至不排斥使用下作的手段。
他固然对老滋味和老爷子感情深厚,但也有自己的家人,不可能冒着最后晚节不保的风险,与老滋味共进退
至于后厨其他人,老爷子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唯余一声叹息。
做任何事都需要天分。
天分不足的人,固然可以靠努力做到一流,但若想做到顶流,天分至关重要。
好在,他发现了廖初。
不过私底下,老爷子没少感慨
太急了,真的太着急了。
但凡自己的身体再好一点,但凡这个孩子再大几岁
十年,不,哪怕五年呢,他也不至于这样激进。
连老爷子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放手一搏究竟能为老滋味续命几年,但总归要试一试,不是吗
如果能拯救大厦于倾颓之际,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不是,至少自己发掘了一颗好苗子,并倾尽全力培养,不致使明珠蒙尘。
“做菜不光讲技术。”老爷子收回思绪,忽然道。
他伸出手指,在廖初胸口轻轻戳了几下,“得看这儿,得用心。”
一个厨师用不用心,食客吃的出来。
“做菜和做人是一样的。”
老爷子意味深长道。
升职之后,工资也跟着涨,廖初就想让姐姐来京城住。
这里毕竟是大都市,大夫多,医院也好,说不定就有类似的病例可以借鉴呢。
廖颜原本不愿意,但耐不住弟弟犟脾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大有“你不来,我就回去绑你来”的意思。
也罢。
弟弟有本事了,能反过来照顾姐姐啦。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有几天,且过一天,算一天吧。
廖颜到的第二天,姐弟俩就去了医院。
廖颜心疼钱,没做检查,只把以前的片子和病历什么的给医生看。
医生看看她,再看看廖初,虽有些不忍心,还是歉意道“很抱歉”
这种类型的先天性基因缺陷病太少见了,根本没有医药公司愿意专项研发,导致现在市面上都还没有专用的靶向药。
一旦开始出现器官衰竭的症状,基本就是等死。
至于什么时候死,全凭运气。
姐弟俩就不做声了。
尽管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再次听到,还是觉得心里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
医生说,趁现在刚发病,可以尝试吃几种有着类似功效的药物试试看。
但一来特别贵,二来谁也不敢保证效果。
出了医院,廖颜缓缓吐了口气,忽然笑起来。
“阿初,笑一笑嘛。”
廖初笑不出来。
现在生病的不是他。
可他宁愿是他。
廖颜背着手,踩着马路牙子,像走钢索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
她的语气很平静,“人总要往前看,多想想好的。你看,你有了体面的工作,我们现在可以住在一起,这是我们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吗”
廖初轻轻嗯了声,从后面虚虚环着她,生怕她掉下来。
人总是贪得无厌。
小的时候,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吃得饱穿得暖。
再长大一点,能自己捡垃圾赚钱了,就想顿顿有肉吃。
等有肉吃了,又想住在干净温暖又舒适的房子里
而现在,这些愿望都实现了,他们竟然又胆大包天的奢求健康。
真是太贪心了。
廖颜忽然转了个身,伸出手,用力按住他的嘴角往上扯。
“笑一笑嘛”
廖初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廖颜也跟着笑了。
她很认真地盯着天边的夕阳,近乎贪婪地欣赏着,哪怕被灿烂的火烧云刺的双眼发痛,眼泪都落下来,也不舍得眨一眨眼。
“阿初,这个世界太美了,你真的该多笑一笑。”
廖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下意识眯起眼睛。
美吗
他不知道。
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赚钱,都是找大夫
他想赚很多钱,想找到世界上最高明的大夫
至于美不美的,在死亡面前,都不值一提。
“啊,眼睛好酸痛。”廖颜若无其事地抹了抹眼角,又走了几步,撞了撞弟弟,“有没有谈个女朋友”
顿了顿,突然俏皮一笑,带着点儿狡黠地说“或者,男朋友也可以哦。”
廖初有些无奈。
他们这样的人,朝不保夕,命不久矣,何苦再去拖累旁人
廖颜却不这么认为。
“正因为生命短暂,所以我们才应该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无限的事情呀”
“别人一百岁才能做完的事情,我们三十岁就做到了,想一想,是不是很刺激”
廖初沉默着摇了摇头,“并不觉得。”
廖颜被他气笑了,干脆跳到地上,用力掐他的脸。
这臭小子
都工作的人了,还是一点都没变
她倒背着手走了几步,一本正经道“结婚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爱情,是很美妙的。”
廖初瞅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拆台
“说得好像你恋爱过一样。”
廖颜一噎,抬腿去踢他。
廖初没躲,老老实实挨了一脚。
廖颜哼了声。
其实她初中时,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很喜欢很喜欢。
简直比过年才能吃到一次的土豆炖肉还要喜欢好几倍。
可惜对方不喜欢她。
但那实在是个很优秀很温柔的男孩子。
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心思,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故意暧昧不清,而是非常明确又不失温柔地说
“谢谢你的喜欢,但是很抱歉,我有喜欢的人啦。”
廖颜觉得,其实他一点儿都不用觉得抱歉。
能喜欢这样可爱的男孩子,是多么幸运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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