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畏浮生白首

小说:天宇开霁 作者:素光同
    这天傍晚,谢云潇住进了县衙的厢房。

    他点了一盏油灯,在灯下擦拭长剑,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华瑶客客气气地唤道“小谢将军”

    谢云潇拉开房门“可否换个称呼,别叫我小谢将军”

    华瑶走进室内,边走边问“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谢云潇尚未答复,华瑶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你的亲朋好友怎么喊你呢”

    她从他的双目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又因为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她恍然以为自己被封存在剔透澄澈的琥珀里。她一时忘记了来意,如同品鉴珍宝一般,长久地凝视着他。

    谢云潇低声问“你为何这样看我”

    华瑶反问“不行吗”

    他不自然地偏过脸 “没什么好看的。”

    华瑶调笑道“那你可真是谦虚了。”她把怀里的紫檀木盒递给他“我来给你送东西。盒子里装的是玉壁雪蕊,我从京城带的花茶。”

    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他指尖一动,匕首出鞘三寸,刀刃寒光凛冽。

    华瑶波澜不惊“什么意思你要用匕首刺我吗”

    谢云潇旋转刀柄“照你这么说,我良心何在。”他把刀柄朝向华瑶“凉州精铁冶炼的匕首,送你了。”

    华瑶接过这把匕首,仔细检视,那刀刃果然锋利至极,吹毛立断。

    凉州的冶炼锻造工艺密不外传,华瑶的大皇兄和二皇兄都喜欢收藏凉州的精铁利钢,如今华瑶终于也有了一件凉州出产的兵器,心里就很高兴。

    她诚心诚意道“谢谢你,小”她正准备说“小谢将军”,忽然记起他的嘱托,便改口道“潇潇。”

    谢云潇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站得规规矩矩的,正正经经地念了一遍“潇潇。”自顾自地解释道“你不喜欢小谢将军这个称谓,那我私下里叫你潇潇,怎么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谢云潇试探道“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出自诗经风雨,殿下是否明白其中寓意”

    他的语气庄重严肃,就好像学堂里的师父,正要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诚然,讲解文章,阐述义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插科打诨,华瑶索性扮作他的学生“老师,我学艺不精,只粗略地读过几遍诗经,不求甚解,不记文词,让您见笑了,不如您为我辨析一番”

    满室烛火熠熠生辉,谢云潇忽地笑了“你真是一点也没变。”火光在他眼中燃烧“你还会玩这个师父和徒弟。”

    坦白地说,华瑶也是第一次玩。她毕竟是公主,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皇族,必须能文能武,才貌双全,因此她有过很多老师,每一位老师都谨守规矩,恭恭敬敬地尊称她为“殿下”。

    谢云潇和所有老师都不一样。他直言不讳,念她的名字“高阳华瑶。”

    她容忍了他的冒犯“嗯”又戏谑道“怎么了,老师”

    华瑶站定于墙角,谢云潇立在她的面前,凛若冰霜地批评她“你能把史书倒背如流,不会记不住诗经的几句话。我看你是懂装不懂,一时戏语,不知情伪,在此作弄老师为乐。”

    他当真以她的老师自居,她的笑意就更深了。

    华瑶终于讲了一句实话“我记得,诗经风雨这首诗的寓意是自从我见到了那位公子,再也没有任何外物,能打动我的心。”

    白纱罩窗,红烛滴蜡,灯辉夜景都在她的眼眸里,她又问“我说的对吗”

    谢云潇轻声答道“孺子可教。”

    简简单单四个字,好似羽毛一般,落在华瑶的耳畔。

    他们二人的间距不足一尺,华瑶浅吸一口气,道“你身上的这种冷香,沁人心脾,怎么调的香料”他不讲话,她又来了“教教我。”

    他竟然说“我不知道。”

    华瑶记起自己读过的野史,兴致勃勃“你不会天生就这么香吧那可是香妃的命格。”

    谢云潇淡淡地说“你刚玩过师父和徒弟,又要扮昏君和香妃请您自便,恕不奉陪。”

    华瑶快笑岔气了“哈哈哈哈,我方才也没叫你陪我演,你不是演得挺好嘛。你真好玩。”

    她倒真想和他玩一场“昏君香妃”的游戏。当然了,他是香妃,她是皇帝,涉及帝位之争,绝无一丝可能让她屈居人下。

    不过须臾之间,华瑶的心绪就回到了“帝位之争”上。

    她曾在生母和养母的灵位前发过誓,总有一天,她要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只有登基称帝,手握大权,才能成就大业,彪炳千秋。

    今天下午,她和杜兰泽促膝长谈,从剿匪谈到了杀敌,从立储谈到了夺嫡,往后的日子,步步艰险,不进则退。

    她沉浸在纷乱的思虑中,谢云潇忽然问她“你在想什么”

    华瑶随口答道“昏君和香妃。”

    谢云潇也没看她,不知是在说谁“无药可救。”

    华瑶莞尔一笑“是吗”她无意中抬起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谢云潇的身材修长挺拔,隔着衣裳也能察觉他肌理劲健,精壮有力。华瑶好奇地按了按,他便来捉她的手腕,她立即向后退“别碰,有点疼。”

    谢云潇左手托着她的腕骨,右手轻轻挽起她的衣袖,只见她腕间红肿,起码伤了两三天。

    谢云潇听说,盗匪突袭驿馆的那一晚,华瑶临危不乱,带着属下活捉了八名贼人,全部关进了县衙的大牢。这样看来,她的手腕就在那时候受了伤。

    “你没上药吗”他问。

    华瑶不甚在意道“小伤,再过两天就好了。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无所谓的。”

    谢云潇仍在探究“既然是小伤,为何一碰就疼”

    华瑶反驳道“也没有一碰就疼,我并不娇弱。”

    谢云潇转变话术,像是朝臣谏言一般欲抑先扬“殿下学识渊博,心性坚韧,固有深谋远虑,定然明白防微杜渐的道理。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

    华瑶惊奇不已“你夸了我好多话,这是你第一次恭维我。”

    谢云潇松开她的手,道“忠言逆耳,只怕你听不惯。”又招呼道“跟我来。”

    整间屋子也不过两丈见方,并无桌椅家具,仅有一张案几和一张木床。那木床靠着一堵墙,紧邻着一扇纱窗。朦胧月光透窗而过,恰巧洒在了床头,花痕树影交错缠织,更添几分幽韵。

    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和枕头,盖了一层遮尘的棉布。谢云潇掀开棉布,让华瑶坐在他的床上。他从包裹里拿出一瓶凉州特产的金疮药,刚把瓶子递给华瑶,她就问“你不帮我上药吗”

    不久之前,谢云潇抓住了华瑶的手,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与姑娘肌肤相亲,似乎有些不妥,所以他很快就松手了。然而,现在,华瑶又向他伸出了胳膊,明显是一副被人伺候惯了的样子。

    谢云潇提醒她“你方才说,你不娇弱。”

    “确实,”华瑶振振有词,“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你快帮我啊。”

    谢云潇沉默地坐到她的身侧,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腕,在稍显红肿的肌肤上一点一点地涂药,像是在给一件价值连城的娇贵瓷器涂抹釉彩。

    他的手指修长,骨形极美,色泽如冷玉,也很值得把玩。

    华瑶看了一会儿他的手,又想到了什么,悄声问“我送你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谢云潇报出诗名“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

    华瑶点头“是的。”她很疑惑“为什么这首诗被传了出来凉州的三岁小孩都会背了。”又很庆幸“幸好凉州人都不知道,哈哈,那首诗是我写的。”

    谢云潇的手劲略微加重了一分,华瑶也没觉得疼,还有点麻麻痒痒的。她懒散地倚着床柱,听他说“那首诗写在帕子上,被我的兄长看见”

    华瑶忽然凑近他“你把手帕放在哪里了,为什么会被你哥哥看到”

    他说“书房。”

    华瑶没心没肺道“不错,我跟你算是以诗会友,以文会友,放在书房,正正好。”

    谢云潇扣上药瓶,把整瓶药交给她“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华瑶婉拒道“几步路而已,我自己走回去,你早点休息。”她的身影飞快闪过,眨眼间就窜到了门槛之外,穿过一片浓淡相宜的树荫,隐没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次日清晨,华瑶起了个大早,顺便清点了一遍队伍。

    她把尚未痊愈的伤员留在汤丰县,其余侍卫一律带去岱州的巩城。她预备发兵,只能从巩城起步巩城可供调用的精兵多达一万人。

    华瑶离开汤丰县之前,柳平春为她践行,瞧见杜兰泽成了她的门客,他默然半晌,终归出声道“殿下,我师姐她体弱多病”

    “放心,”华瑶郑重道,“我会照顾好她。”

    柳平春朝华瑶深深一拜,袖摆扬起飘落之际,杜兰泽回应道“保重,师弟,来日再会。”

    柳平春说不出话。他和杜兰泽都明白,杜兰泽这一去,不仅是为了剿匪,也是为了立功建业,此道万千艰险,她只能上下求索。

    天朗气清,霞光熹微,杜兰泽进了马车,华瑶也翻身上马,向柳平春告别“再见,柳知县”

    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着巩城进发,谢云潇骑马走在最前方,背影依旧英挺潇洒。远处山高岭峻,雾色缭绕,漫漫长路延伸至天际,柳平春眺望许久,喃喃自语道“诸位保重,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