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 镇国将军与华瑶议事完毕,竟然送了她两个侍卫。那是一对身强体壮的姐妹,出身于凉州北境, 体格高大威猛, 比戚归禾还要魁梧。
她们立在华瑶的身前,宛如一道人墙, 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天光。
华瑶抬头望着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镇国将军的一名亲信道“殿下不妨为她们赐名。十多年前,北境的部族被羯人灭族, 将军收养了上百名孤儿。此姐妹二人根骨壮健,脱颖而出”
华瑶很高兴地起了两个名字“那就叫紫苏和青黛吧。”
紫苏与青黛双双谢恩。
华瑶欢欢喜喜地把她们领了回去。
谢云潇作为军中副尉,手下也有好几百号人。他吃过午饭就去校场练兵了,没和他的两位兄长多讲一句话。
如此一来, 军帐里只剩下镇国将军以及他的长子戚归禾、次子戚应律。
戚应律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他埋头扒了两口饭,就听他的父亲问“应律,你打算在将军府吃几年的闲饭”
戚应律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的审视“爹,我学不了武功。”
华瑶和谢云潇刚走不久, 镇国将军便收敛了笑容。他不再是和蔼仁厚的慈父, 眉目不怒而威, 神色肃然冷厉,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长戟,放置在案前, 刀刃镀着一层暗纹,边沿凝着几点血迹。这把长戟杀过成百上千的羯人,历经重重血战, 浸盛腾腾杀气, 戚应律单看一眼, 就头皮发麻。
“爹,”戚应律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想杀我吧”
镇国将军淡淡地说“军营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你不会武,不妨来做文职。”
戚应律推脱道“爹,我懒散惯了。”
他爹说“你大哥像你这般大时,领兵打胜了守城战。你三妹远嫁康州之前,能一个人杀熊猎狼。你小弟比你小四岁,刚在岱州剿完匪,从岱州运来的军粮再没少过半斤。”
戚应律笑着自嘲“诚如父亲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种,比兄弟们差得多。您说,我何必来军营任职,讨您的嫌眼不见为净。”
父亲怒声道“你懒散在家,赋闲多年,正事没做过一桩,狐朋狗友交了一群。我谅你年少贪玩,不曾严厉管束你。上月中旬,你去花街做狎客,远低过我的期望”
他把长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军府公子一事无成一窍不通竟学会了吃喝嫖赌”
戚应律立刻跪下“父亲息怒。”
父亲袖摆一扬,竖立长戟,骂道“我息你个王八蛋小兔崽子高祖皇帝亲设的规矩,大梁兵将严禁滥嫖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几代忠烈,出了你这等纨绔羯人羌人六十万兵马蓄势待发,你哪来的心思吃喝嫖赌马上给老子滚去祠堂,跪满七天,对着列祖列宗叩拜请罪”
戚应律垂着头,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坦白“父亲,儿子真没嫖,只在花街瞧了歌舞。您若不信,传大夫来给儿子验验,仍是个雏儿。”
父亲却道“还有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无子”
食盒被打翻了,汤水洒在地上,沾湿了戚应律的衣袖。
戚应律从小被父亲训斥,本该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农庄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谢云潇的房里睡了四夜,您怎么不骂谢云潇沉迷美色”
父亲皱起眉头。
戚归禾连忙为谢云潇求情“父亲,云潇向来谨守礼法,这里头兴许有什么误会,咱们都不晓得。或许公主与云潇情投意合,这是人情之常,情理之中。他们二人年纪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泼可爱,云潇”
他尽力赞赏弟弟的脾气“云潇沉稳冷静,断不会贸然行事。”
戚应律唯恐天下不乱“万一公主强迫他呢”
戚归禾斥责道“二弟,你需得知道,云潇武功之高,远胜公主所有侍卫。我虽与公主交情尚浅,但看她大方爽直,举贤任能,乃是十分有胆气的豪杰,断不屑于强迫他人。”
父亲终于发话“你二人替你们的弟弟瞒着此事,需得守口如瓶。”话中一顿,又说“归禾,你二十四岁,早该议亲了。你原先忙于军务,耽搁不少事,爹没替你相看”
“爹”戚归禾站起身来,直言不讳,“儿子有心上人了。”
父亲讶然地问他,心上人是哪家姑娘,他不肯开口,只因他不晓得那姑娘对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称他为镇国公府的长公子、凉州军营的明威将军,但他自认一介粗鄙武夫,学不会花前月下的风情,解不通琴瑟和鸣的美趣。他嘴笨舌拙,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经常惹她生气。
知子莫若父。父亲见他欲言又止,也没追问,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与她挑明我戚家儿郎,行事光明磊落,不可畏畏缩缩。”
戚归禾点头称是。
入冬以来,凉州下了几场大雪,将军府内的梅树次第绽放,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满院梅香,沁人心脾。
华瑶却无暇欣赏雪景。她忙着接见凉州的勋贵,又要抽空与州府一同议事。每当她提起“剿灭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劝。
愿意为凉州做实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然而众人各有顾虑。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事必须上报,小事也得从长计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规定,上元节是官员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凉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们全都回乡祭祖了。
镇国将军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几十支队伍,不分昼夜,四处巡逻,以防盗匪趁机烧杀抢掠。
谢云潇和戚归禾各自率领一批人马,连日值守,到了上元节次日,方才轮到他们两人休假。
当夜,谢云潇洗完澡,披衣走进卧房,华瑶已经躺到了他的床上。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她双手拍床“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脚步一顿,华瑶笑得打滚“哈哈哈哈,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色中恶鬼,急色的不行。”
谢云潇恭维道“殿下心怀坦荡,绝无一分一毫的急色。”
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频频点头“对云潇所言极是,正如你所说,我心怀坦荡。”又摊开被子“你快过来。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个人睡。”
谢云潇顺手熄灯,慢慢地撩起床帐。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骤亮一瞬,照出谢云潇的侧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好似习惯了她的无礼对待。
华瑶若有所思“我经常把你当暖炉,你心里委屈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舒服就行。”
华瑶贴近他,以命令的语气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么,他今夜却也有点不情愿,迟迟没有像往常那般搂紧她。
华瑶等得不耐烦,当然更不可能哄他。
华瑶近日发觉,她和谢云潇同床共枕时,睡得很香。他比暖炉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坚实,劲力健硕,肌理分明,又那么暖和,使她的四肢百骸甚觉快畅。他半夜还会给她掖被子。种种妙处,数不胜数。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个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谢云潇那天来她的房里自荐枕席如今竟然和她闹起脾气,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只想混水摸鱼地拿捏她。她自幼学习帝王之术,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计谋,当下连一个字也没讲,再无留恋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自己的屋子。
谢云潇迅疾之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这里睡吗”
华瑶略微抬头,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说“你若即若离几个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他渐渐收紧臂力,像雄鹰抓牢猎物,决不容她挣脱。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反而被他推倒在床上。她正要发火,他低声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华瑶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谢云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从没问过他,只记得他曾经告诉她,他比她大了四个月。这么一算,他的十八岁生辰确实应该是这个月的事。
她没给谢云潇备礼,心中有些理亏,眼中倒是波光流荡,情真意切“嗯,我晓得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来你房里等你,为你祝寿。”
谢云潇道“是么”
华瑶点头“千真万确”
电闪雷鸣的雨夜,严冬的寒气隐隐渗入室内。谢云潇用被子把华瑶捂得严严实实。她拿被角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潋滟如春水,含情含睇地凝望他“你不信我吗”
谢云潇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信你又在骗我。”
雷电的明辉时不时地一照而过,别有一番意趣。华瑶觉得好玩,随口说“你和你大哥都要外出巡逻,我好不容易盼到你休沐,正巧又碰上你的生辰,在你的房里等了很久。你不信我,我一点也没生气,只能怪自己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谢云潇低头一笑“你不懂何为情爱,却比谁都能说会道。”
华瑶蹙眉“谁说我不懂,我特别懂。”
她博览群书,曾经偷偷读过春情话本,书中的那些淫词艳语,她至今倒背如流,怎能容忍谢云潇轻视
她记得话本里常说“亲一个嘴”、“享一次乐”,当下就扯了谢云潇的衣领,强迫他袒露大片精壮的肌理。
通透的雷光突然点亮了整间卧房,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华瑶看清了谢云潇的目色,既深幽,又洞彻。
她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尝到的滋味甚美,清香可口。她认真地亲了他好一会儿,有时也舔一舔,不住地往下,停在完美的锁骨上,含着凸起的硬骨吮一吮,像在偷吃一块蜜糖。
过了半晌,她才问“怎么样”
他哑声道“什么怎么样”
华瑶解释道“送你的生辰礼,恭喜你成年了。我并非没有准备,你看,这不就送出去了。”
谢云潇离她更近“这般贺礼,也送过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亲别人。你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谢云潇一手揽着她的后背,道“承蒙殿下厚爱,我不胜荣幸。”
他的掌心滚烫,犹如一团熊熊烈烈的猛火抵着她的脊骨。
她只觉温暖,欣然道“好了,睡吧。”
他却问“我能否给您回礼”
华瑶不假思索道“不行”
谢云潇似乎很难受。他低下头去,在她的颈肩蹭了蹭。她抚摸他的喉骨,听见他极轻的喘息声。微妙的声息激得她心痒难熬。
这一呼一吸之间,华瑶的香气又透入骨里,更难自抑。谢云潇自言自语道“以后少来我的房间过夜。”
华瑶打了个哈欠,呢喃道“不,我想来就来。”
谢云潇暗忖,她既没有心,果然也没有良心。她方才说,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这句话,无论如何用不到她的身上。
屋外的急风骤雨来势汹汹,敲窗作响,华瑶小声道“凉州的上元节也有灯会,后天要是不下雨,你带我去看看延丘的灯市。我想见识延丘的风土人情。”
她快睡着了,口齿不清地问“好嘛”
她听见他答了一声“好。”又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当年在京城”
她沉入梦乡,不记得他后来说了什么。
隔天一早,雨停了。到了晌午时分,大街小巷的积水全被清理干净,六街三市都开始张罗香花灯烛,家家户户悬红结彩,道路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众多少女少年头戴假面,腰缠锦布,扮作五谷之神、花果之神、九天鹰鸟,四海鱼虾,随着乐声而舞。
直至傍晚,五光十色的灯辉照耀夜景,遍地灿烂,满街明莹,酒楼茶馆之外挤满了人,还有摊贩在路边叫卖应时小吃,烹炸煮煎炒炖的菜品样样俱全。
华瑶看花了眼。她说“你们凉州的灯市很热闹啊。”
谢云潇道“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鞭炮锣鼓,不嫌吵么”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强。华瑶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闹,却说“流传多年的民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谢云潇都戴了面具,正如两年前他们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
两年前,她就看中了他的手。眼下他们混熟了,她可以随便摸了,很是尽兴。
华瑶停在一处摊位之前,买下两块凉州软香糕,包在油纸里。她左手抓着油纸,右手牵着谢云潇,正要去河边租一艘小舟逛灯,却见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二人未戴面具,正是戚归禾与汤沃雪。
戚归禾身穿一件淡蓝衣袍,长身玉立。汤沃雪立在他的身旁,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细巧的莲花灯。
铁丝撑起莲花的枝叶,浅红纱绸捧出朵朵花瓣,花芯的灯烛莹光绮丽,盛装打扮的汤沃雪远比花灯更娇俏。
她额间贴了花钿,发髻斜插一支玛瑙簪,杏眼含嗔,桃腮微红,似羞似喜,红唇带笑。她问“你亲手做了莲花灯给我”
戚归禾两手背后,低语道“只怕你不喜欢,不愿意收。”
“将军,”她忽然问,“你的心意,亦是如此”
戚归禾与汤沃雪相识多年,算是一对青梅竹马。
戚归禾是镇国将军的长子,天生长了一副好根骨。自幼年起,父亲每日督促他练武,他学遍了刀剑拳法,融会了百家之长,也受过不少伤。他与汤沃雪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汤家的医馆里。
彼时,汤沃雪的祖父亲自为戚归禾正骨。汤沃雪则在一旁细细观摩。
祖父称赞戚归禾年纪轻轻,修得一身精纯阳刚的雄厚内力,境界高妙而深远。他说着,就解开了戚归禾的衣扣,要看他的肩膀伤处。
那一年的戚归禾仅有十二岁,已知晓男女大防。他非要让汤沃雪回避。
汤沃雪瞪圆了一双眼,对他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医者仁心”,“病患无男女”,又训他古板守旧,陈词滥调,她根本不屑于偷觑他。
骂完这话,她就跑了。
汤沃雪的祖父没管孙女,先帮戚归禾正过骨,抹过药,才说“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
汤沃雪的祖父当得起“神医”的名号。他行医数十年,悬壶济世,京城的贵人们都希望他留在皇宫,他却告老还乡,执意返回了凉州。
他在凉州开设汤氏医馆,治病救人,妙手回春,药材都卖得比旁人更便宜。
他既开了口,戚归禾断不会回绝。
戚归禾问他有什么事。他道“老夫的孙女,阿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老夫生平见过的悟性最高的孩儿,最适合学医问药。老夫感念上天恩德,赐下阿雪投生到了汤家,假以时日,她必能传承汤家的衣钵,青出于蓝胜于蓝。 ”
戚归禾道“听着是好事,我有甚么能帮到的”
汤沃雪的祖父回答“老夫年近百岁,行将就木的年纪,日复一日的衰迈,唯一牵挂的独有汤家阿雪。阿雪在医道上的聪慧,远胜老夫所有徒子徒孙。她尤擅解毒,六岁能默写毒经,素爱钻研针灸,已至绝顶之境。可她到底年幼,性子浮躁 ,沉不下气,受不得屈。如你一般的男子让她回避,她又急又怒,无计可施,怨恼你们不当她是大夫”
戚归禾忙道“我绝没有一丝一毫看轻小姐的意思”
祖父微微一笑“老夫晓得。公子是将军之子,正直端方,臻此武德境界,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与阿雪年岁相仿,你开解她的话,她能听进去。”
戚归禾拜别了汤沃雪的祖父,在医馆的后院里找到了汤沃雪,她眼眶泛红,正在挑拣药材。
戚归禾言词极是谦逊客气。他说“小姐,你医术高,戚某佩服你”
汤沃雪怒目而视,骂道“你不会讲话就闭嘴”
戚归禾道“我把你赶出门,对不住,向你赔罪。你别哭了。”
汤沃雪拍响了案板“我流眼泪,跟你半点关系没有。我刚切完蒜瓣你闭嘴,别来烦人。”
戚归禾心想,她真凶啊。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哪个病患敢惹怒她可他受了她祖父的委托,断不能半途而废,定要认真开解她。
从这天起,戚归禾一有空就来医馆。他经常帮汤沃雪料理药材,久而久之,他学会了各类炮制药材的方法,成了汤家医馆的半个学徒。
他在校场受伤,来了医馆,直接找汤沃雪。他眼见她的医术与日俱增。到了十六岁那年,她出师在外,单开了一家自己的医馆,又带了几个徒弟,生意十分兴隆。
同一年的夏天,羯人的一个部落发兵攻打月门关。
镇国将军给戚归禾指派了职位。戚归禾被调往凉州北境,在月门关驻守了四年。他和汤沃雪书信往来了四年。
等他再度回到延丘,他将近二十岁,尚未娶妻,汤沃雪也没嫁人。他仍然常去她的医馆。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却要看她这位大夫。
戚归禾从不闲坐着,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清扫医馆的后院,擦拭案桌和窗栏,搬运沉重的箱笼格柜,病患们以为他是医馆的杂役,喊他“小戚”。还有人见他年轻英俊,勤劳踏实,便和汤沃雪打起商量,愿意出重金将他买下。
汤沃雪问“买回去干什么”
那人笑说“亏不了他入赘我家,做女婿”
汤沃雪把算盘扔在了桌上“敢问阁下,您来我的医馆,是看病来了,还是挑女婿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
人都走了,她还在气头上。
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火花四溅,她一心一意地熬药,脸颊映着火炉的红光,如同染上了秋日霞色。
之后不久,汤沃雪的医馆越开越大,汤家这一代英杰颇多,她只在他们遇到疑难杂症时出诊。
又过了一段时日,她的祖父去世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戚归禾很是担心她,派人给她送信,她一封也没回。
她为祖父守孝一年,期间从未懈怠学医,坊间传闻她早已超越了她的父辈。
凉州名门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汤家提亲,汤沃雪一律回绝,那些媒婆就说她要效仿她的姑母,终身不嫁。
几番牵扯下来,戚归禾也不晓得,传言有几分真,汤沃雪又有几分情。
戚归禾万万没想到,汤沃雪会直接问他的心意,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热闹非凡的上元节,莲灯的火芯荧荧煌煌,光色夺目。他视之心荡,握紧她提灯的手,道了一声“阿雪。”
汤沃雪小声抱怨道“你只会叫我的名字我从你嘴里听不到一句甜话。”
几步开外之处,华瑶拉着谢云潇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们二人耳聪目明,皆能听清戚归禾与汤沃雪的声音。
华瑶轻轻笑道“你大哥不会说甜话,我倒是很会。怎么样,云潇,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懂得每天拿甜话哄你。”
谢云潇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哄我。”
华瑶道“不然呢”
谢云潇岔开话题,道“我大哥和”
他本来准备说“汤大夫”,话中一顿,改口说“大嫂是两情相悦。甜言蜜语,不说也罢,尽在不言中。”
华瑶暗生疑端,就道“你不必羡慕他们,我和你也是两情相悦。”
她取下了面具,直视他的双眼。
她戴着他送的那支牡丹钗,青丝微乱,雪肤香肌泛着莹润光泽。
夜深寒露重,水珠顺着屋檐翘角滑下,沾到了她的脸颊。谢云潇左手食指的指尖揩去那滴水珠,拇指往下,轻轻划过她的侧脸。
谢云潇与华瑶相处了几个月,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她的公主秉性深入骨髓,厌恶他人的一切冒犯。他理当附和她一句,但他并未发话。
华瑶的目光忽然转到他的背后。
他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来了。他道“大哥,汤大夫。”
华瑶拽着他的衣带玩耍“你刚才和我讲话的时候,明明喊的是大哥大嫂。”
幽暗岑静的巷子里,矮墙一侧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晃荡,好在一盏莲灯为此地带来光亮,消解了寒意与晦色。
汤沃雪提灯静立,笑说“什么大嫂,八字没有一撇。”
“阿雪,”戚归禾道,“你方才讲,你愿意”
汤沃雪止住他的话“回家再说。”
华瑶兴致勃勃地插嘴“哪个家呢,镇国将军府吗以后将军府也是阿雪的家。”
戚归禾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华瑶又爽快道“戚将军,你私下里,可以称我为弟妹。”
确实,想到公主在谢云潇的房里不知睡了多少夜,戚归禾不好推脱,就说“弟妹。”
华瑶点头“嗯,大哥。”
她这番言论,其实也经过深思。
等她年满十八岁,父皇必然会为她赐婚。
虽然她不受父皇宠爱,但她博取了太后和三公主的信任,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并非完全不能做主。
纵观京城各家的贵公子,与她年纪相近、又洁身自好的男人,仅有那么几个,她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没有一人的家世在谢云潇之上。
她的养母是淑妃。淑妃的母族姓朴,朴家本是清流世家,受了昭宁十九年文字狱的牵连,大不如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朝野仍有一席之地,这一代也有年轻聪慧的公子,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华瑶私下里唤他一声表哥,他也叫她表妹,其实二人并无血脉之连。
太后曾经问过华瑶,愿不愿意纳取朴公子做正房,毕竟他温文尔雅,身世不俗,但华瑶委婉地回绝了。
驸马不能担任官职,只能尽心侍奉公主,还要容忍公主的三夫四侍。而朴公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留在朝堂上,大约会给她更多助力。
反观谢云潇,他什么都好,也不爱凑热闹,正适合进她的公主府,做她的四驸马。
谢云潇的父亲手握兵权,外祖是皇帝倚赖的重臣,父族满门忠烈,母族闻名遐迩。
而谢云潇恰好不是长子,不随父姓,不能承袭父亲的爵位。
他的母族世代尽忠于皇帝,深受宠信,投诚于谢家,就等于投诚皇帝。
再者,谢云潇在凉州长大。他虽是永州谢氏的贵公子,与谢氏的联系却没有那么紧密。
总之,他的方方面面恰到好处。
如果华瑶能把谢云潇娶进门,对她的地位大有助益。她一时想不出比他更适合做自己驸马的人选,索性顺水推舟,因势利导。
她第一次见到谢云潇时,绝无这般打算,那时他真是清高冷傲,宁愿在凉亭里看书,也不与任何人交谈。
直到近日,她才发觉,谢云潇有情却似无情,他并非是不能被打动的人,那她当然愿意给他个名分。
华瑶与戚归禾认过亲之后,汤沃雪的脸色更红。她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在前方,与戚归禾并排同行。
华瑶拉着谢云潇的手,跟在他们二位的背后,顺道观望周围的摊贩。她记得谢云潇喜欢民间的木雕,掏钱给他买了一些。她没挑贵的,全是几十铜板一件的便宜货。
他们拐入一片茂密的青松树林,谢云潇摘下面具,收了华瑶的礼物,把玩片刻,由衷地笑了一下。
他这样笑起来,光华更盛,华瑶大概明白了为何周幽王甘愿烽火戏诸侯,狂掷千金换得褒姒一笑。
所谓国君,最忌骄奢淫逸。战国策有云,“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华瑶谨记在心。
她决计做不来千金买笑的昏庸事,只用区区两百文铜钱就博取了美人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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