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 雪停了,寒风透骨,天地晦冥。
雅木湖畔, 雍城上下戒严,十二道城门紧锁, 百姓被安置在城内,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守城的将领登上瞭望台,遥见远处的烽火照遍群山, 把夜空照出一道紫气红光。千军万马踏过烟尘,直奔雍城而来。
敌军的队伍浩浩荡荡,连绵不断, 好似没有尽头。他们的骑兵在前方开道,辎重队位于中部,铠甲步兵跟在后方。精良的战车多达千乘, 载运着巨大的攻城火炮, 炮口极宽, 如同大而圆的山间黑洞,足够摧毁雍城的巍峨城墙。
随着敌军渐行渐近, 铁骑的马蹄错杂,声若雷霆。
敌军并不在意雍城兵将的眺望。他们在行军路上咚咚地敲响战鼓,吹奏号角。他们捉拿了哨站里的凉州兵丁, 把那些兵丁提到马上, 挥刀一砍, 人头落地,血溅数步之外。
敌军的士气越发高涨。
眼前一幕堪称惊心动魄, 乃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戚归禾告诉她, 攻城的敌军多达二十万之众他们惑敌于不觉, 制敌于未动,从赤羯国分批出发,绕过觅河,走过冰封的雅木湖,最终来到了雍城之下。
镇国将军是凉州的将领。他派遣军队,不分昼夜地严加巡逻,怎料敌人竟然借道沧州,直攻凉州凉州的东境与沧州相连,而沧州戍边不利,酿成大祸。
华瑶穿着一件披风,提剑站在雍城的城墙上,心跳到了嗓子口,甚至耳鸣了片刻。
前一天夜里,华瑶率领自己的亲卫队,赶到了延河尽头,接应谢云潇与戚归禾。他们谨遵镇国将军的第一道密令,作为后卫骑兵部队,护送三万精兵抵达雍城。
镇国将军的第二道密令是华瑶在雍城最多只能停留一天,谢云潇必须保证华瑶及时离开雍城,安然无恙地返回延丘。
然而,华瑶违背了镇国将军的命令。
她在雍城待了整整一天一夜。
谢云潇要把华瑶送回延丘,她严词拒绝。她想留下来,和戚归禾一起守城。
她原本以为,三虎寨大概会出动五万人马。那五万敌人,必被凉州兵将诛杀殆尽。
可她来了雍城才发现,三虎寨与羯人、羌人早已遥相联合、纠众起应,调集二十万大军,趁夜攻打雍城。
雍城是凉州东境的关隘,也是凉州与沧州水运、陆运的交口。雍城一旦失守,觅河、雅木湖势要落入敌手,城中数十万百姓必被羯人血洗一空。
怎会如此怎会陷入如此困境
镇国将军为什么只派出来三万三千名援军
他不可能不知道雍城是凉州东境最关键的屏障。
唯一的解释是,月门关、雁台关也双双告急月门关、雁台关位于凉州北境,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攻下月门关与雁台关,即可直达延丘,占据延河,倾覆灭亡凉州官民。
华瑶越是细想,越是害怕。她先前心生的疑惑,此刻都有了解答。
镇国将军之所以把岱州的贼寇称作“杂兵”,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攻打雍城的主力是羯人。与羯人的正军相比,区区岱州贼寇只能是杂兵。
沧州官员放任羯人的大军渡河,镇国将军或许提前收到了消息。
镇国将军的麾下共有二十四名猛将,其中十四人镇守月门关、雁台关,剩余八人分守各地。而今,他不仅抽调四名大将支援雍城,甚至派出了他最器重的儿子以及儿子们的亲兵队。
军机重务不可泄露,他连华瑶都瞒住了。
再往深了考虑,他当真赞成华瑶与谢云潇的婚事吗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他既顾全了华瑶的身家性命,又巧妙地诱使她留在战场。即便华瑶战死雍城,日后追究起来,也是华瑶违抗将军之令在前,拼死守城在后。毕竟,他曾给过她逃离雍城的机会。
思及此,华瑶按住了腰间的鱼鳞精钢刀。
好啊,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心计多、城府深,进退有路。
沧州、凉州的军情俱在镇国将军的掌握之中。他从未对华瑶讲过实话。
华瑶的呼吸甚促。她要是早知道羯人二十万大军压城,绝不会把杜兰泽和汤沃雪带过来。
杜兰泽听闻三虎寨发兵,主动请缨,追随华瑶来到了雍城。她重伤初愈,本该好生休养。汤沃雪对她放心不下,也跟到了雍城。
华瑶的杂念百转千回。此时已将近四更天,城墙上的火把高燃,弓兵、炮兵静立在跳动的火光中,铸成一道坚实的人墙。
大梁的军旗悬在半空中飘荡,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旗帜猛烈地拍打着长杆,华瑶拎起一张重弓,箭头对准敌军的战车。但他们相隔太远,华瑶不敢放箭雍城内的军资有限,她不能浪费一弓一箭。
谢云潇从她背后走过,轻声问她“殿下,心中忐忑吗”
华瑶喃喃自语“我刚才还在考虑”她踮起脚尖,暗示谢云潇靠过来。
谢云潇明明吃过几次亏,却还是低头听她耳语。
守军布阵的紧要关头,为了确保军机严密,将领们窃窃私语并不少见谢云潇这般说服自己,却听华瑶悄声说“我在考虑我和你的婚事。”
华瑶把自己对镇国将军的怒火发泄到了谢云潇身上“雍城之战结束后,我想请旨和你成亲。我一定要把你绑在床上,扒光你全身上下的衣服。”
谢云潇淡定自若道“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华瑶使尽全力,拉动长弓“我没有儿戏。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听我说什么请旨成亲,其实我都不确定这一次能不能活下来。雍城只有几万兵力,眼下又是冬天,水运被封冻了,资储有限,而羯人的二十余万大军全是精锐。你也知道,雍城不可能大捷,我们必须全力制之,能撑一天是一天”
“殿下,”谢云潇忽然打断她的话,“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背对着谢云潇,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萦绕她的耳边。她心如止水,连一丝波澜也无,全神贯注于锋锐的箭头,蓄力一发,利箭从她手下飞出,洞穿了一名敌军的铠甲。
她大喜过望,大喊道“弓兵戒备”
雍城是一座大城,城墙是四方形,分为东、南、西、北西面,每一面又有左、中、右三道城门。如此一来,整个雍城共有十二道城门。华瑶和谢云潇负责守卫东面城墙,此地距离敌军最近,境况也最险恶。
东面城墙的统率名叫左良沛。他是镇国将军麾下的二十四将之一,效忠于凉州军营二十余年,年方四十岁出头,很是英武不凡。
他谅解华瑶头一回与羯人作战,全然没有经验,便说“羯人的前锋穿着几十斤重甲,兵临城下,只为耗尽我军的箭羽,您且慎重。”
华瑶收回长弓“我刚才那一箭,不是杀了一个人吗”
左良沛看也没看她,只望着敌军“您武功好,臂力比弓兵强。”
二人正说话间,敌军的几百名前锋纵下马背,发动轻功,跃向城墙。他们身负火药,竟把火药埋在了城墙之下,燕雨见状,忙说“快,快拿大炮射死他们”
“不可,”沉默已久的杜兰泽发话,“他们在墙底,炮筒不可向下,更不可损伤城墙。”
燕雨急得捶了一拳墙壁“那如何是好这才几百人,马上几万人要来了”
喊杀震天,鼓声撼地,冷风中潜藏着血味,浸透了谢云潇的衣袍。
谢云潇拔剑出鞘,一声令下,率领他的几十名亲卫翻身跃下城墙。他是战场上少见的不穿铠甲的人。因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远非常人能比,沉重的铠甲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谢云潇的卫兵们全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他们的刀光剑影纵横如电,砍杀羯人毫不留情,霎时间,已是横尸满地,污血满墙。
羯人的大军越发迫近,左良沛道“炮兵何在”
众多炮兵高声应答,架起铁炮,炮筒对准敌军,只听一阵“噼啪”巨响,数百发火炮在刹那之间狂喷,势如山崩河决,冲往敌军所在之地,烈焰腾空,浓烟纷飞,那断首断腿的羯人少说也有数百名。
然而,流血不止的士兵仍能驱马向前,瞎眼的战马也不曾后退,他们不仅没有胆怯,反而攻得更猛。
华瑶的双手几近麻痹。她怎么也想不到,羯人的二十万大军全都服用了那种镇痛的草药。他们哪儿来这么多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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