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刀催魂断雍城关

小说:天宇开霁 作者:素光同
    夜黑风高, 屋外的雨声时疾时缓。

    戚归禾悠悠转醒。他胸前的瘀血紫斑已然消退,心口疼痛不适,呼吸反倒灵便了许多。

    他立即催动内功,调理内息, 经脉愈发通畅。他这条命总算保住了。喉咙里仍有血腥之气弥漫, 他轻轻地咳嗽起来, 汤沃雪闻声而至。

    汤沃雪两天两夜未曾歇息,容形憔悴, 面颊毫无血色。她拉开戚归禾身上的单薄被子, 戚归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精赤,竟没一丝半点的衣物为他遮羞。

    他沙哑着嗓子, 挤出两个字“阿雪。”

    汤沃雪有气无力道“别跟我害臊, 你差点就死了。”

    戚归禾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却能猜到汤沃雪为他耗费了多少心力。他难免有些愧疚, 暗叹自己太过大意。偏偏一时疏忽,轻视了本身的伤势,以至于大祸临头,害得汤沃雪这般奔波劳累。

    他缓缓抬起胳膊,摸到汤沃雪的手背“我已醒了,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你也歇歇吧, 阿雪。这会儿雨下得大, 羯国连年干旱,羯人受不得风吹雨打,不会冒雨进攻。 ”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低头为他把脉, 蹙紧的柳眉渐渐舒展, 唇边微露一丝笑意“好了不少啊, 将军。”

    戚归禾道“阿雪医术精湛。”

    汤沃雪把他额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

    汤沃雪的衣袖间终日浸染着一股浓淡适宜的药香,似芳芷,也似杜蘅,戚归禾最是熟悉不过。他深吸几口气,汤沃雪又问“肺痛吗,心慌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应道“你在我这儿,我并不心慌。我原先是病情危急,现下大好,眼见到你,什么痛也觉不出,像块呆怔的木头。”

    他的病容极是苍白,两颊却透着薄薄的红。情之所至,再难压抑,他不会讲婉转动听的甜言蜜语,嘴里对她说的话,全是他发自真心的念头。

    汤沃雪无动于衷“我是大夫,你是病患,哪里有病患对大夫讲情话的”

    戚归禾听不出她话里的嗔怪,直愣愣地追问道“你是我未过门的爱妻。阿雪,我为何不能对你说情话”

    他目色中暗含光华,微有湿意,也不敢直面汤沃雪的迫视。他把头转向了另一侧,佯装出一副观赏雨景的模样。

    大雨滚落屋檐,织成一道水帘,雨水如同颗颗粒粒的珍珠,泼洒在他的眼前与心间。

    他记得延丘也下过几场暴雨。

    某一年的仲夏时节,急风骤雨冲垮了汤沃雪的药圃。汤沃雪浑身被雨水淋透,仍然不辞辛苦地抢收药材。隔日一早,她照常去医馆坐诊疑难杂症。

    她向来专精于医道,治救过无数病人,笃志而明理,坚强而自持。诗经有云“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她没有那么温良谦恭,却是一等一的才德兼备。

    她对戚归禾有情,戚归禾本就受宠若惊。她不让他讲情话,他立马闭口不言。但她的手指还抚着他的额头,柔情款款地摸着他。

    他思绪如潮,忍不住念道“阿雪。”

    汤沃雪道“怎的”

    戚归禾道“阿雪是世间最好的女子。”这句话并非恭维,而是他心头所想、眼中所见。他死里逃生了一次,魂魄恍惚之际,很遗憾没把他的万千感念透露给她一二。这下终于说出口了,他只感十分快美舒畅,浑然未觉汤沃雪蓦地凑近了他。

    汤沃雪俯过身去,亲吻戚归禾的嘴唇。

    戚归禾怔忪片刻,挪动左手,搭上她的后背,与她深深地长吻。此时的雨声似风声般渺远,尘世万物霎时消散于空无。浓情好似一坛醇香美酒,他们二人昏昏沉醉,也不知今夕何夕,唯有彼此共处于茫茫天地之间而已。

    雨势渐渐转小,窗台积水一片,汤沃雪恍然回神。她坐直身子,又去窥探戚归禾的脉象。

    戚归禾实话实说“阿雪,我心跳很快。”

    汤沃雪闭上眼睛,平复心境。她一边为他把脉,一边说“快就快吧,反正你现在死不了。”

    她睁开双目,灵台澄澈而清明。她取来一排尖细的银针,指尖探试着戚归禾的健硕胸膛,摸准他的奇经八脉,专心致志为他施针。她最擅长活血化瘀,几针下去就清理了他的瘀阻。

    他又开始念叨“阿雪,你是不是汤家最高明的大夫汤家阿雪,妙手回春。 ”

    他一提到“手”这个字,汤沃雪便看向了他指骨粉碎的右手。她握紧拳头,恼恨道“闭嘴吧你。”

    戚归禾不晓得他那句话讲错了。他顺着汤沃雪的目光往下一瞥,见到自己软若无骨的右手。他忙说“没事的,阿雪,我左手也能使刀。我的内功、轻功都在,往后再多练练左手的刀功,不会比原来差。多亏了阿雪,我捡回一条命。”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无论他落到什么境地,还能为旁人考虑。重伤濒死的人是他,右手残废的人是他,可他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是个行医多年的大夫,见多了生离死别,也听多了悲词凄语。

    戚归禾的温柔哄劝,竟把她激得热泪盈眶。她不愿戚归禾见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扭头转过身去,擦干眼泪,才道“我会治好你的手,因为我是汤沃雪。祖父说过,我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亦如你所言,汤家的大夫没有一个医术在我之上。”

    汤沃雪把青竹嫁接为板,定住了戚归禾的右手,辅以针灸和药疗,短短一天之内,就让戚归禾找回了右手的知觉。

    次日一早,雨未停,风未歇,谢云潇和华瑶双双前来探望戚归禾。

    戚归禾虽然不能下床,却可以直身坐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趁着汤沃雪熬药的功夫,他左手握着一节青竹,在床上比划着刀法,这一幕落入华瑶眼底,华瑶拍手称赞道“不愧是大哥”

    戚归禾爽朗笑道“小弟弟妹”

    华瑶关切道“大哥你的身体如何”

    戚归禾颔首道“已大好了你嫂子的医术堪称华佗再世,将我救了过来。我每日调息打坐,五脏六腑均在好转。再过几天,便能下地行走”

    华瑶由衷为他高兴“太好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谢云潇坐到了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仔细打量戚归禾的神色,戚归禾向他伸出左手“云潇,你若不放心,大可来探我的脉搏。我无碍了。”

    谢云潇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当务之急是养伤。你尚未复原,多休息吧。”

    “听你这话讲的,”戚归禾笑道,“你倒挺有大哥的风度,我像你的弟弟。”

    谢云潇收走了戚归禾用来练武的那节竹子。他还说“你重伤未愈,本该受人照料。我暂做你的大哥,你且听我一言,你伤在心肺,尽量运功调息,少练武,少辛劳。”

    华瑶附和道“嗯云潇所言极是只要大哥好好养伤,大嫂定然大感欣慰。”

    戚归禾望着他们这对一唱一和的小夫妻,也真好笑。他们今年才十七八岁,正当年少,确是文武双全的聪明人,一个赛一个的伶牙俐齿。而戚归禾自认是一介口笨舌拙的武夫,怎就有了这样的弟弟和弟妹。

    恰在此时,汤沃雪端着一碗药进屋了。她坐到戚归禾的床边,捧着瓷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而他碍于弟弟和弟妹还在一旁,很有些难为情,只想快点把药喝完。他猛吸一口药汁,不巧又被呛到了嗓子,闷头咳嗽起来。

    汤沃雪拿起手绢,擦拭戚归禾的嘴唇。戚归禾眼角一瞥,却见弟弟和弟妹全都凝神注视着他,他赧然道“哎,你们俩,别看了。大哥脸皮薄。”

    汤沃雪对他冷嘲热讽“你方才背着我练武的时候,脸皮也很薄吗”

    戚归禾呼吸一滞,华瑶笑着圆场“哈哈哈哈,大嫂都这么说了,大哥肯定记住了下不为例对了,这碗药得趁热吃吧好像快凉了。”

    汤沃雪便也不再细究 。她给戚归禾喂完这一碗药,戚归禾平躺到床上,自言自语道“咱们这般相处,可像是一家人”

    华瑶一开口就是甜言蜜语“当然我已在心里为大家办过喜宴了,应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戚归禾听她这么一说,登时红光满面“这一仗打完,咱们一起回延丘,从此一家人团聚,将军府上热热闹闹。羯人经此一役,伤了元气,几年内不会再犯。咱们能过许久的安生日子。”

    他的经脉大有起色,人也健朗结实了许多。趁着弟弟和弟妹都在场,他们商量起了如今的敌情。

    华瑶告诉戚归禾,前天夜里,雍城的一位将领与一队士兵突袭敌营,死伤大半,十分之九都被羯人就地杀害。那位将领自己也受了重伤她被羯人生生砍断一条腿和一只手。

    她拖着残躯,骑上快马,冒雨跑回雍城,带来极其重要的消息与雅木湖相连的一条河尚未冰封,河面激荡着一层碎冰,近日的暴雨倒灌雅木湖,河坝水位猛涨。而羯人为了二十余万大军的用水方便,就在河畔不远处扎营结寨。羯人把“油布”盖在了火炮、云梯、攻城车之上,那“油布”的表面刷满了桐油,可以隔绝水雾,防止火炮受潮。

    羯人的士兵无法在雨天攻城。但他们的工匠仍然忙着搭建云梯,以便他们的高手顺着云梯跳入雍城之内。羯人还想出了简便易行的法子来对付杜兰泽的歹毒火攻棉甲最外层浸水,微微潮湿地穿在身上,即能抵御油火的侵袭。他们已在露天棚子里顺利地试验了好几次。

    羯人还有许多精兵强将,兵力远胜雍城守军。他们的粮草不仅来自辎重队,也来自周遭的村落。不少村落已被洗劫一空,羯兵抢钱抢粮也抢人,强逼年轻的村民做他们的军妓。

    此外,主将重整军队之后,羯人的士气再度高涨,常有士兵用羯语大声高呼,发誓要为死去的同胞报仇雪恨

    雍城的几位将军原本打算调出五千兵马,分批突袭羯人的大本营。然而,他们听完前线的状况,立刻放弃了奇兵突袭的计策,改用杜兰泽提议的“炸坝之计”。

    这几天以来,杜兰泽一直在潜心研究地图。她召见了不少雍城本地人,也知道了大坝所用的石料名为“砂岩”,不如城墙坚实。

    十年前,雅木湖曾经发过一场大水,洪水淹没大坝,冲到了雍城的城墙之下。由于城墙高大牢固,密不透风,那洪水并未伤害城中百姓。而附近的村民多半擅长游水,村落群聚于崇山峻岭之间,众山合抱,地势较高,河道较短,未有一人被洪水殃及性命。

    考虑到大坝的形状与重量、河口的地形地貌、每一斤火药炸在“砂岩”上的威力,杜兰泽写出了“炸坝之计”的细则。

    将领们见到这份细则,交口称赞,又喟然长叹。只因那座大坝在羯人军营的后方,乃是雍城的兵力远不可及。雍城只能派出无畏的勇士,冒死一试。

    大坝被炸开缺口之后,洪水满溢,泥沙俱下,不仅能冲垮羯人的军营,还能摧残他们的火炮、战车、云梯等攻城利器,更能阻断甘域国的援兵,从而扭转雍城的必败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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