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相知无处相偕老

小说:天宇开霁 作者:素光同
    汤沃雪在戚归禾的病床前守了好几天。

    她穷尽毕生所学, 不惜血本地救治他,竟然没有丝毫起色。

    凡人一身,有经脉、络脉, 也有阴气、阳气。阴阳经络通贯于四肢百骸, 气血循环相连, 肌体表里相合,有如日月之行1,生生不息。

    而戚归禾的胸膛筋脉俱断,心口之伤久久不愈,血流难止, 内力也在逐渐消亡。

    对于武功高手而言, 内力是金钟罩、铁布衫,护庇他们的筋络,滋养他们的骨肉。高手一旦负伤, 气息失调, 内力铸成的屏障便有破洞。这些破洞, 俗称“死穴”。重伤一名高手之后, 戳刺他的死穴, 便能取走他的性命。

    戚归禾的左胸正有一处致命的死穴。此处距离心脏尚有二寸之远,为何会被羯人不偏不倚地刺中

    大多数负伤的武者都不知道自己的死穴在哪里。他们只能请教医术高明的大夫。大夫把脉诊视之后, 方知死穴所在此乃武者的命门, 绝不可透露与他人。

    除了汤沃雪, 还有谁, 曾为戚归禾诊过脉

    那位大夫, 究竟是羯人的细作, 还是官府的暗探

    汤沃雪越是细想, 越是胆寒。

    华瑶来探望戚归禾时, 汤沃雪就对华瑶讲了实话。

    华瑶脸色大变,立即派出一队亲卫兵,细查雍城上下所有大夫。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戚归禾的状况已接近油尽灯枯。他昏迷多日,内力衰竭,五脏六腑俱已溃烂,即便汤沃雪封住了他的经脉穴位,也不过是吊着他这条命,使他苟延残喘,一天比一天更痛苦。

    汤沃雪行医多年,从未如此绝望。她自负于医术高超,却根本无法超脱生死。她救不了戚归禾,还能为他做什么

    时值三月初春,桃柳芳菲,杂花生树。

    夜里晚风和畅,圆月高高地挂在树梢上。

    汤沃雪望着窗外景色,满目皆是繁花盛草。

    桃树的枝杈伸到了窗边,生机勃勃,含苞欲放。汤沃雪看得出神,又听见戚归禾极其微弱的痛吟。他脏腑碎裂,筋络崩毁,心口化出脓血,深陷无尽折磨。这世上无人能救他。他活不过三日了。

    汤沃雪不想让他死,更不想因为她一己私欲而拖累他留在世上受苦。他既是顶天立地的好人,也是保家卫国的将军,理当保有最后的体面。

    汤沃雪想通之后,便对他另施了一套针法,放任他的内力彻底消失,也极大地减轻了他的痛楚。

    她仔细为他擦了一遍身体,又用纱布缠住他胸口的伤,帮他穿上干净整洁的衣裳。他竟然悠悠地睁开眼,好似睡了一个觉刚醒来似的,像往常一样唤她的名字“阿雪。”

    汤沃雪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跳,赶忙去探他的脉搏世间并无奇迹。他没有一点好转,如她预料的那般,他恶化得更快了,或许今晚就会离世。

    现下,他之所以能和她讲话,原是因为他气数已尽,回光返照。

    汤沃雪不愿他留有遗憾。她笑着骗他“终于醒啦你好了很多啊,将军,我又把你救过来了。”

    戚归禾愣愣地看着她。须臾间,他笑了“我身上是不痛了。”

    他容光焕发“比上次好得还快,阿雪的医术愈来愈高超了。”

    汤沃雪极力弯起嘴角。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无伦她说什么,他都信她。她的医术不够好,竭尽全力也救不活他,好歹给他造个梦吧她此生能为他做的事,仅有这么多了。

    她柔声哄骗他“吉人自有天相。我的医术只占了七成,你自身的功力也作用了三成。你可别急着下床,躺好了,慢慢休养。”

    戚归禾不疑有他。况且他一直都很听汤沃雪的话。他平静地躺在这张床上,目光未曾从汤沃雪的脸上移开“阿雪受累了。这次,也是我的错城墙上,情势紧急,我抽不开身,耽搁了些时辰”

    汤沃雪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好的气色。她自己也快要把谎话当真了,忍不住说“我晓得啦,你别总怪自己,我不爱听那种话。我们打了胜仗,雍城百姓都在张灯结彩地庆祝,大难不死,人人都有后福。”

    戚归禾抬起左手,按住汤沃雪的手背,使她的掌心与他的侧脸贴得严丝合缝。他生就一副好相貌,眉目英俊如画,每当他凝神看她的时候,更是情深意切,无可比拟。

    他说“咱们回家以后,歇息一段时日,去城外踏青吧,带上吃的喝的。”

    汤沃雪眼含热泪,快要掩饰不住了。她屏住呼吸,片刻后,才说“好啊,好,咱们一家人,一起去城外踏青,叫上你的弟弟妹妹,咱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

    她心如刀绞,强逼自己说完这句话“高高兴兴地赏景踏青。”

    戚归禾有些疲惫,视野逐渐模糊。他只当自己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济,嘴上还说着“阿雪爱吃甜食,我要带够糕点,核桃酥,绿豆糕,莲蓉酪云潇口味清淡,菜里少放盐华瑶,她爱吃鱼咱们一家人的饭菜,交由我准备吧。我少时在军营的伙房,做过几个月的学徒。”

    汤沃雪记得,她曾经吃过戚归禾做的饭菜。那时他常来她的医馆打杂,像个默默无闻的仆役。

    每当戚归禾弯腰扫地,汤沃雪都会拿眼去偷瞟他。可他是个呆子,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汤沃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戚归禾忍着不说,汤沃雪更不会对他袒露心迹。他领兵去驻守月门关的那几年,竟然给她传了许多封信,信上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他的鹰昨日吃了什么,他的马今日跑了多久她一边恼恨他不解风情,一边又把信读得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好不容易等到他承认他的心意,他这辈子的路就走完了,为什么那么快呢他才二十四岁,保家卫国,忠君爱民

    汤沃雪肝肠寸断,还要强颜欢笑“我想起来啦,你做过饭给我吃,在医馆的那阵子。你对医馆的小孩子都很和善,喜欢小孩吗等咱们回家,生个女儿吧。”

    戚归禾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细想汤沃雪的种种异常。他满怀温情,羞赧地笑了笑。

    他瞧见了窗外的桃花,明媚俏丽的春景。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薄红“好,听你的。女儿像你,最好。我教女儿练武,她不会习武,不要紧,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汤沃雪道“等她长大,我和你也老了。”

    戚归禾道“阿雪是我爱妻,会与我白头偕老。”

    汤沃雪渐渐地挨近他“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要拖到今年才说”

    戚归禾在她的颊上亲了亲“原先我去你的医馆,怕你看不上我后来去了月门关戍边,怕我有个好歹,害你伤心前日我重伤,自以为挺不过来,只觉对不起你”

    他轻轻叹道“如今,大病初愈,好似做了一场梦。”

    汤沃雪又替他把了一次脉,再用银针封紧几处大穴,好让他全然不知痛苦。他越发地身心舒畅,肩头却湿了一块,他侧目,只见汤沃雪泪如雨下。

    他一下子慌了“阿雪,为甚么哭”

    “我太高兴了,”汤沃雪仰着头,边擦眼泪边说,“太高兴了。你那天伤得那么重啊,多吓人,我都被你吓坏了。现下,你大好了,我心头刚松了一口气。你这浑人,又跟我说了那么些肉麻话,我哪里能忍得住只想哭上一哭,把近日来的担忧全都哭走。”

    她笑中带泪“怎么啦,吓到你啦堂堂一个大将军,怕我的眼泪”

    戚归禾揩拭她的眼泪“是啊,最怕了。”

    为了哄好汤沃雪,戚归禾缓缓地坐直身体,使出全力,推开床边一扇窗户,桃树的翠绿细枝越过窗栏,落在了他的指间。他轻轻地摘下一支俏丽桃花,把花朵放在了汤沃雪的手中。

    不久之前,凉州上元节的那一夜,戚归禾亲手做了一盏莲灯,恰如今日一般,诚心诚意地将莲灯交给她。

    其实他还为她做过不少东西。医馆的几座木头柜子都是他修好的。他长了一双巧手,也帮过很多人。

    汤沃雪心道,他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她察觉到他的疲惫,扶着他重新躺下,又问他“除了凉州,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明天我有空,正好,我去找弟妹看看地图。”

    戚归禾头晕目眩,眼皮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多想睁开双眼,多看看汤沃雪。但他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昏昏沉沉地说“我在凉州待了二十多年,没出去过”

    汤沃雪再度仰起头,因她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泪水如山崩地裂般涌出,面目都扭曲起来,可她还把一句话说得很温和“咱们去京城吧,京城的灯市,天下第一,你会喜欢的。”

    戚归禾道“好啊,我再给你做一盏莲花灯。”

    汤沃雪边哭边笑“嗯,好啊我,我”她哽咽地几欲干呕“我最、最爱重你送、送我的那一盏莲花灯你你说要、要和我共度余生那天,我高兴的、高兴的睡不着觉。”

    戚归禾听不清她的声音。那音调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像是一阵风从空无中吹来,复又吹向空无之处,而他的身骨也轻了许多。

    他全身都在剧烈作痛,一霎时又好像一点也不痛了。他便说“阿雪,我有些累了,睡一会儿,阿雪也休息吧明早,我就醒了。等我醒了我们”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

    汤沃雪伏到他的肩头,誓要送完他这一程“你若累了,就睡吧。你只是困了,睡一觉就好了。等你睡醒,我们就回家,回到将军府上,日子会好起来。”

    他的回应若有似无“好”

    汤沃雪亲吻他的额头“夫君,走好。”

    待到他的气息消逝得一干二净,心跳也完全终止,汤沃雪再也坚持不住,伏地大哭。她哭得头痛欲裂,便像个疯子一般滚地不起,只觉摧心剖肝的苦楚也不过如此。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世事反复无常。失而复得最欣喜,得而复失,最痛彻心肝。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戚归禾逝世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杜兰泽的房间里,亲手喂杜兰泽喝药。

    她的亲信跪在地上,沉声禀告戚归禾的死讯,她端药的手指颤抖不停,差点溅到了杜兰泽的衣裳。

    杜兰泽接过药碗,把药汁一饮而尽,随后才说“殿下。”

    华瑶道“我没事。”

    杜兰泽握着华瑶的手,摸到她的掌心冷得像一块冰。杜兰泽连忙捂紧华瑶,轻声劝慰道“殿下,逝者已去,请您节哀。”

    其实杜兰泽不该以此来劝人。她自己都参不透生离死别,但她深知失去至亲的悲恸是何种滋味。

    她劝谏道“谢云潇重伤卧床,至今未起,切忌大痛大悲。请您派人守好他的住处。等他能下床行走,您再说也不迟。现如今,燕雨、齐风也在养病,您手上能调用的武功高手不多,必须万事小心。”

    华瑶终于回过神来,应道“确实。我的皇兄快来了,来意不善。这个节骨眼上,谢云潇绝不能出事。”

    杜兰泽呢喃道“二皇子来意不善,用心险恶。”

    二皇子姓高阳,名晋明,比华瑶大九岁,年方二十六,正当壮龄。

    晋明的母亲是圣宠不衰的萧贵妃。父皇对晋明爱屋及乌,多年来从未薄待于他,赏赐给他的封地富饶而丰沃,也养大了他的野心。

    华瑶阖上眼帘,心想,她并不是不能下狠手。

    毕竟,高阳晋明也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华瑶和杜兰泽商量完事,又赶去了谢云潇的房间。

    她加派了两批守卫,不分昼夜地保护谢云潇。

    谢云潇的伤势也在逐渐好转。短短两天后,他便能下地行走。他召来几名亲兵,问他们华瑶、戚归禾的状况如何。

    亲信回答,公主几乎痊愈,戚归禾仍在静养。汤沃雪医术高妙精深,救了无数人。

    亲信还说,公主马上就会来探望谢云潇。

    谢云潇信以为真。

    他的皮外伤均已结痂,顺便在屋子里洗了个澡,换了一件衣裳。那衣裳是华瑶事先为他准备好的,月白色绸缎衣料,轻如薄布,勾勒出他修长高挺的身形。华瑶乍一眼见到,立即拍手称赞道“谢公子风华绝代,令我仰慕不已。”

    谢云潇不甚在意“皮相而已,不算什么。”

    华瑶拉着他坐到床上。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讲。他和戚归禾自小一起长大,兄弟之情极为深厚,乍然失去了兄长,就像她当年失去了母亲。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牵着他的手,却让他误会了她的用意。

    他问“你的腿伤如何”

    华瑶小声道“我的腿伤快好了,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可我的心伤很严重,可能再也好不了了,你呢,你还在痛吗”

    谢云潇不愿谈论自己,随口道“我还行,过几天就养好了。”话中一顿,又问“你的心伤,要怎么治”

    华瑶低着头,抽泣一声“战场上刀剑无眼,吓破了我的胆子。”

    说到此处,她抬起头来,凝望着他“你多陪陪我,我的心伤才能渐渐愈合。”

    谢云潇知道她这话半真半假,却不知她为何要哄骗他。念在她哄骗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习以为常,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绪盘绕在心头。

    她今日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簪子,发丝略有些松散。

    谢云潇抬起手,正欲扶正那支发钗,华瑶趁机仰起头,在他脸上亲了又亲。他收手抱住她的腰,她忽然说“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现在的心境怎么样受得住重大刺激吗”

    谢云潇立即放开她。他捡起一把重剑,用绢布擦了擦剑鞘“羯人又要攻城”

    华瑶走到他身边,指端搭着他的脉搏。片刻后,她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快要来雍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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