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凤歌鸾舞

小说:天宇开霁 作者:素光同
    皇后的唇角微翘, 皮笑肉不笑“此话当真”

    冯才人的心里极为得意,语调也升高了“自然是比真金还真的。”

    皇后端坐着,收敛了一切笑意,脸上似有凛凛的严霜, 隐含一股威势“宫里的流言蜚语大多是空穴来风。你身为后宫嫔妃, 怎能自降身份, 乱传五公主的谣言, 当着本宫的面搬弄是非”

    冯才人立即伏拜在地。她低眉垂首, 眼皮稍稍向上翻,依稀望见皇后彩锦丝缎的裙摆, 以及裙下那一双缀着宝珠的金缕绣鞋。她一边羡慕皇后所享的荣华富贵,一边竭力向皇后投诚“娘娘, 您给臣妾一万个胆子, 臣妾也不敢空口说白话。您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女子,臣妾怎么敢在您的眼前造谣生事”

    冯才人仰起脸, 泪痕满面“五公主嫌她的例银少了, 常在家里哭穷。五驸马实在没办法了, 就去央求他的父母。他父母也不敢怠慢公主, 立马变卖家产,补贴公主的开销。驸马一家手头也紧,卖的都是城郊的田产,现卖现兑,买方恰好是臣妾的兄长。后来兄长一打听, 才知道五公主缺钱缺得厉害”

    堂堂一国公主, 竟然受着婆家的供养, 过着穷酸破落的日子, 还不如权贵世家的小姐, 实在丢尽了大梁朝的颜面。这要是传了出去,不止五公主面上无光,皇后也会被太后问责,言官也难免发作一番,闹到皇帝跟前,徒增烦扰。

    现如今,皇后的位置坐得不稳。她仿佛走在一条陡峭的山道上,必须留意脚下的每一步。五公主就像飘到她眼皮底下的一粒灰,她轻轻地吹一口气,五公主便岌岌可危了。

    寒冬腊月,梅花盛开,陈国公依照往年的惯例,准备在府中筹办一场“雪梅宴”,广邀亲朋好友一同观雪赏梅、烹茶品茗,权当是附庸风雅、消遣情怀。

    五公主的丈夫卢腾是陈国公的亲侄子。陈国公便也给五公主发去了请柬,盼着五公主能来他府上与亲友一同小聚。

    到了宴会那日,天色略显阴沉,渐渐有鹅毛般的大雪降下,国公府门口的朱红洒金垂花门也被染得发白。陈国公等了一个多时辰,亲友才陆续来齐。众人都走进了梅园的暖阁,捧着香茗,倚着软枕,透过一扇长约三丈、高约两丈的琉璃窗,观赏雪落梅林的一片盛景。

    五公主若缘静静地坐在暖阁的拐角。今日她打扮得好似一朵俏丽海棠,衣裳料子是御用的秋香色金花缎,头上发饰是金嵌珍珠的一双凤钗,显露通身的富贵气派。

    她的丈夫卢腾夸赞道“阿缘,你好娇艳,好动人。”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这一眨眼,咱们都成亲半年了,往后还有有大半辈子的日子要在一块儿过。你虽是公主,但我时常觉得,你比千金小姐还要温柔体贴。你坚忍耐劳,性子没有分毫的娇纵,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若缘含着笑,却不答话。

    “怎么了这是”卢腾分外关切道,“阿缘,自从你来了陈国公府,未讲过一句话”

    若缘只问“你的堂弟卢彻,为何出来见客了”

    卢彻是陈国公的幼子。四年前,他在京城河道上寻花问柳,先后冒犯了华瑶和方谨,被方谨的侍卫打成重伤,在家休养了两年多。据说陈国公暗恨他得罪了方谨,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腿,再也不许他外出鬼混。但看他如今的模样,确实比前些年瘦了不少,精神却健旺得很,双目炯炯有神,时不时地扫一眼若缘,颇有垂涎之意。

    若缘面露愠色,一字一顿地骂道“恶心。”

    卢腾与若缘相识一年,头一次见她这幅神情。他深为诧异,拍了拍她的手背“阿缘,你莫气。我这就去劝劝堂弟”

    “夫君别去了,”若缘却说,“他秉性是坏的,你教不好他。”

    卢腾尴尬一笑“他是我堂弟,我得拉扯他一把。没事的,阿缘,你莫担心,我和他只讲两句话,去去就回。他和伯母待在一块儿呢,我也能和伯母叙叙旧。伯母的心最软,又是一品国公夫人,在皇后、太后跟前都能说上话。将来咱们有什么事,还可以找她帮个忙。”

    若缘不言不语。她低下头,默默地饮茶。卢腾松开她的手,径直走向了卢彻。

    卢彻堆起满脸的笑容,拱手作礼“兄长”

    卢腾微微颔首,正要开口教训他,他忽然说“兄长,我在屋里养病,养了好几年,爹才让我出来露脸。咱俩都有多久没见了你婚宴那天,我旧伤复发,没法儿登门道喜,弟弟斗胆,祈求兄长原谅。”

    “你伤得不轻,我自是理解,”卢腾板起一张脸,“我要同你讲的,却是另一件事”

    卢彻凑到近前,神态更为亲密“咱们卢家的人丁极是单薄,家中上下,只有兄长你和我年岁相仿。咱俩小时候,可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兄长,我这儿有个忙,唯你一人能帮我。”他怯怯地说“你不帮我,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卢腾与卢彻之间,确有几分兄弟情义。

    恰如卢彻一般,卢腾文不成武不就,自幼备受父母的责骂。不过卢彻喜好酒色,而卢腾常做木工、想做木匠。他们二人的意趣虽不相同,彼此却是相互关照的。

    卢腾微一抬眼,正好与若缘四目相对。他收敛心神,叮嘱卢彻“管好你的眼睛,别老盯着你嫂子。”

    “兄长息怒,”卢彻连连赔罪,“我没见过嫂子,就想多瞧她两眼。兄长一说,我再不敢多看了。我要是再多看一次,你就当众扇我耳光呗。”

    卢腾叹了口气,道“兄长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想跟你动粗。你好歹是我弟弟,咱家上下几百口人,谁不盼着你学好”

    卢彻道“兄长教训的是。”话音未落,卢腾转身便走,并未过问卢彻的难处。

    纷飞的大雪渐渐转小了,窗外一排排的梅树沾着雪色,红花与绿萼同香,白雪与淡蕊交映,很是清雅素净。陈国公与几位官员聚在一处,完完全全地沉浸于作诗吟词。翰林院的才子新秀朴月梭出口成章,引得众人交口称颂,陈国公连说三个“好”字,当即命人把朴月梭的诗作誊抄到纸上,装裱成轴。

    这一厢的卢彻见了,心里更是郁闷。他静立片刻,转去了走廊上,等到卢腾去另一个房间解手,他快步跟上卢腾,又求了一回“兄长救救我的命吧”

    他们二人一同进了一间净室,卢腾才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兄长借我五百两银子吧,”卢彻搓着手,恳切道,“兄长,自打我得罪了三公主和四公主,爹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动辄打骂我在国公府多待一天就是活受罪”

    他说“我看中了一套大宅子,只差八百银元,便能凑齐了。兄长,你姑且借我八百银元,待我把一处田产卖了,周转开了,我立即把钱还你。”

    卢腾正在犹豫,卢彻指天发誓“你借我八百,我还你八千咱们去票号,立个字据,白字黑纸,抵赖不得不出一个月,我就把钱还你,如何多给的七千五百银元,就当是我错过你婚宴的礼金”

    “我也没钱,”卢腾含混不清道,“钱都在你嫂子手里。”

    卢彻脸色发红“卢腾卢大公子您不借钱,就直说您不想借八百你拿不出来八百银元的体己钱也没有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哪儿顾得上兄弟死活合着都是我活该我惹了公主,活该被打死活该做不了人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窝“你晓不晓得,京城那帮公子哥儿怎么骂我他们骂我是断腿儿的癞,想吃天鹅肉不配给顾川柏、谢云潇提鞋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灾祸四公主华瑶血口喷人,我没挨着她一根手指,她非说我要弄她我弄个屁我弄个屁三公主更是个疯婆子,比华瑶更疯不分青红皂白就虐打我打断了我一双腿,我有多痛有多痛痛得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儿,早都不想活了”

    说到此处,卢彻已是声泪俱下。

    卢腾发了一回怔,竟像不曾认识卢彻一般,缓声问道“既是误会一场,你为什么不跟公主解释清楚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

    卢彻含泪道“公主是高贵的皇族。公主说咱有罪,咱就有罪。公主要咱认罪,咱就得跪下来磕头认罪,但凡有一丁点忤逆,好一顿乱棍伺候兄长,你也晓得,我读书读不好,习武习不好,又爱吃花酒、逛花市,名声比不过华瑶和方谨,她二人就算活活将我打死,我落到阎王庙里,我都不敢找人评理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就是没有投生到皇家没法儿跟公主论理”

    卢彻这一番哭诉,隐隐说动了卢腾。

    前段日子,若缘囊中羞涩,私下联络过三公主,可惜三公主并未理睬她。三公主作为长姐,对妹妹不够仗义,而卢腾倒是可以帮一次卢彻。

    卢腾把他的一枚玉佩交给了卢彻“拿去当铺抵押,至少值一千银元。”

    卢彻大喜过望。他回了书房,立下两张字据,要在一个月内还卢腾一万银元。卢腾推脱不要,卢彻忙说“兄长,我欠你礼金没给呢。你娶了公主,礼金不多给点儿,我心里过意不去。”

    卢腾方才收下了字据。

    暮色四合,天也越来越冷了。趁着此时降雪已停,陈国公府上不少客人都准备打道回府,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暖阁,行到一汪湖泊的附近,湖面暂未凝结,漂浮着细碎的冰晶,掩映着斜红淡蕊的梅林,馥馥香香,恰似画中仙境。

    若缘心道,这一座陈国公府,远比她的五公主府更有富贵气象。

    她跟随众人脚步,绕过那一片湖泊,距离湖畔还有一段距离,冷不防一道猛力击打她的后背。雪天路滑,她站不稳,半个身子向外倾倒,偷袭她的武者又发出一招,恰似隔空打牛,正正好好地击中她的胳膊。

    若缘满嘴鲜血,骨头疼得快要裂开,失足跌进了冰冷的湖面。

    今日若缘出行,只带了两个侍卫。她养不起武功高手按理来说,公主年满八岁时,镇抚司应当为她配备贴身侍卫,但她没有这样的优待。她总是被皇族遗忘在角落。

    她的伤口被水一泡,前胸后背疼得麻木。头顶的凤钗掉了,沉入湖底,她越发的心疼起来,那是她最好的首饰,太后赏赐的刺骨的冰水冲入她的鼻管、耳孔、眼球。她水性不好,武功也弱,只能睁大双目,沉浮在水面之下,亲眼看着自己如何被淹死。

    泪水一瞬涌出眼眶,闭目之前,她心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此生一直在忍苦忍痛。她恨皇帝,恨皇后,恨她的兄弟姐妹,恨这世上所有人若无强权在手,生不如死,人不如狗

    虞州的冬风刮得格外凛冽,寒霜爬满了山间一条大路,战马的铁蹄都被冻得发寒。或许是因为华瑶正处于逃亡途中,她总觉得,虞州的冬天比凉州更冷。她领着五百多名骑兵,在深山老林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兵将们早已疲惫不堪,她终于找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坳,当即下令道“在此扎营”

    众多兵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华瑶也有点累了,但她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疲态。她喊来几十名侍卫,与他们一同结伴打猎,猎到了十多只野鹿、整整一麻袋的野鸡野鸡都是齐风抓来的,他似乎掏空了一个鸡窝,只因汤沃雪说了一声“好想吃鸡。”而华瑶又嘱咐他“你好好照顾汤大夫,她是我们全军上下的倚靠。”

    不多时,士兵们扎好了营帐,燃柴生火。抖乱的烟尘恰好被山石遮掩,若从远处窥伺,此地并不显眼。汤沃雪抬头一瞧,便夸赞道“你这地方选得好。”

    华瑶单膝跪地,牵起她的手腕“还是难为你了,这么冷的天,阿雪受苦了。你的手有点凉,我给你捂一捂,免得叫人心疼。”

    “你手好热,”汤沃雪莞尔一笑,感慨道,“有武功真好啊,冬天都不怕冷。”

    华瑶却说“虽说我不怕冷,但你若受了凉,我的心就凉了。你稍等一下,我带了一条毛毯,我去把毛毯拿给你。”

    不知何时,谢云潇站到了华瑶背后,极轻声地念道“高阳华瑶。”他比她高了许多,那声音仿佛从她的头顶降下来,压在她的耳边。她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严肃地问“你干什么”

    谢云潇单手拎起一只沉重的野猪“我刚打来的。”

    华瑶对他吹毛求疵“你为什么要杀野猪呢我没叫你打猎。”

    谢云潇认定一个道理“野猪的味道,应该比野鸡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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