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春眠

小说:天宇开霁 作者:素光同
    二皇子和五公主都是皇帝的子女。他们二人牵涉的案子, 关乎到皇帝的脸面,内阁官员当然不敢擅作主张。

    李振忽然提起二皇子和五公主,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李振作为工部的高官, 也清楚工部的烂账是查不完的。他没有孟道年的资历深, 也没有孟道年的官阶大。孟道年要彻查工部的账目, 李振不能任由孟道年一言独大, 就把二皇子和五公主这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摆到了明面上。

    李振的声调是十分温和的, 掺杂着一点喟叹, 显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慈心。但他心里却在想, 去年秋天的那场瘟疫,没能要了孟道年的命, 真是可惜

    孟道年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年事已高,依旧耳聪目明、文思敏捷,任职户部尚书长达三十多年, 从未贪过一分钱。他刻板、严肃、品行端正,连自己的子女都不包庇, 皇帝见到他就头疼,却也明白他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忠君爱民的纯臣。他没有徐阁老的圆滑变通, 也没有谢内相的八面玲珑, 凡是被他盯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事。

    现在,孟道年的矛头直指工部。

    工部尚书、工部侍郎早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换言之,东无几乎掌控了整个工部。去年工部亏缺的银两, 全都落入了东无的口袋里, 就算孟道年要查账, 如今皇帝一病不起, 孟道年能从哪里查他从不结党营私, 谁会做他的靠山

    工部的官员心里各有一番计较,徐阁老竟然开口道“秦州、虞州传过来的这些流言,大家随意地听一听,也就算了,不宜拿到宫里议论。秦州叛军只有两万人,却宣称自己是二十万大军,占着秦州北境的几个大村庄,自立为王,整日里吵吵闹闹,并不懂得兵法战术,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和兵部、户部一同商议过秦州的战事,已有了应对的法子,今日暂不详说,待到前线的战报传回京城,大家再议不迟。”

    徐阁老这一段话,完全摘清了二皇子。

    谢永玄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徐阁老的深意。徐阁老想和兵部一同操纵秦州的兵权,必须把事态说得简单些。工部攀扯二皇子,就是在攀扯秦州的战事,徐阁老自然不会答应。

    谢永玄置身事外,旁观工部、户部与内阁的争端,始终不发一语。

    内阁的纠纷,象征着各派党争。以谢永玄为首的一群朝臣被称作“谢党”,最擅长明哲保身,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党绝不会趟浑水。

    徐阁老环视众人的神色,目光落在谢永玄的脸上。谢永玄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端的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徐阁老默然一笑,又问“五公主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具体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谁能讲个明白”

    虽然这句话是个问句,但徐阁老看向了工部侍郎李振,就是要李振来回答。

    李振一鼓作气道“去年,京城的疫灾、水灾害苦了百姓,朝廷的赈济一批一批地发派下去,可还是有一些百姓心里焦急、手里缺钱。陈国公的幼子卢彻、五公主的驸马卢腾都看准了这个机会,他们在京城做起了高利贷,利上起利、息上增息,不到半年就害得三十多户平民倾家荡产,甚至有两户人家的男丁被打死,女眷被卢彻强行掳走。上个月的月底,四十多个平民无家可归、遍体鳞伤,聚集在顺天府的门口击鼓鸣冤。府尹大人亲自询问了一遍,才知道了其中隐情。府尹大人心善,没有收押那些平民,只把他们安置在我们工部新建的养济院里。哎,这案子牵扯到了皇亲国戚,难办啊,阁老。”

    徐阁老追问道“府尹有没有查到证据”

    李振也不明说,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五公主和五驸马一起变卖田产、地皮、宅邸,置换出来一大笔银子,五驸马还把他祖传的玉佩交给了卢彻。五驸马和卢彻私下签订了一份契约,指印、签名一应俱全。”

    徐阁老微微颔首。他道“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上个月,陈国公家里办了一场赏梅宴,五公主行走于湖边,不慎落水。如今五公主凤体欠安,仍在府中休养。我会把五公主的这件案子,禀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恭候她二位定夺。”

    徐阁老讲话的时候,户部尚书孟道年并未细听。孟道年翻查着账簿,头也不抬,就说“既然您二位讲完了皇族的事,我请求诸位转回正题上来,去年工部、兵部、吏部的账目全都超支了,其中工部的超支最严重,和年初的预算大相径庭,一共多报了两百七十五万三千银元。你们看看这本账册,连续三个月,工部每月亏空八十万银元以上你工部一个月就亏完了幽州一年的税银”

    工部尚书的面色一沉,正要争辩,就被徐阁老制止了。

    徐阁老说“孟道年,我明白你的难处,去年的税银相较于往年减少了两百多万两,凉州、沧州、秦州、康州和东南四省都需要军饷,你们户部还要确保今年全国的春耕夏种,你不容易,工部也不容易,大家去年是一同熬过来的。你对工部的账簿有疑问,我再宽限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尽管去查”

    工部尚书邹宗敏插话道“阁老,工部的账簿,我邹宗敏问心无愧,银子全都花在了正途上,您帮着孟道年指责我们工部,今年的事务还怎么做每月八十万银元的亏空,原是因为全国各地的灾情重大,工部必须耗银赈灾如果按照孟道年的规矩,严查一切参与赈灾的官员,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打了我们的脸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人人都畏惧下一轮赈灾抗险,官场上还能剩下几个愿意为百姓办实事、办好事的官员花钱买粮,花钱建屋,还不如不买,不如不建,把你们户部的库存全省下来”

    孟道年与邹宗敏对视,邹宗敏声调更高“孟大人,您户部容不下我,我却想问一句,轻视民情、欺诬善类的罪责,谁能担当得起”

    孟道年不怒反笑“你的那些言语,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要么把真正的账簿交给我,要么和我一同面圣,莫要推三阻四、谈天说地。”

    徐阁老道“陛下龙体不适,孟道年,我们不说去年的开支,先把今年的各部预算写清楚,内阁审议过后,我和你户部一同签字。”

    孟道年应了一声好。

    户部与工部的争端暂时告一段落。到了这天傍晚,众人议事完毕,纷纷离去,徐阁老却把孟道年带到了隔壁一间屋子里,嘱咐他详细审查工部的亏空事宜。

    徐阁老自己不愿意出面,还要借用户部去制衡工部,这一招叫做“借刀杀人”。孟道年混迹官场五十年,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待他走出文渊阁,暮色已深,他的老仆牵着一辆马车,候在御道旁边。他慢慢地上车,老仆递给他一封信,他立即放下车帘,拆开信封,竟然瞧见了谢永玄的字迹。

    孟道年读完谢永玄的亲笔信,立即点起一盏烛灯,把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

    孟道年闭目养神,心底暗想,他和谢永玄做了五十年的同僚,从未见过谢永玄参与夺嫡之争。而今,在那封信里,谢永玄指明了工部与大皇子的牵扯,倒是方便了孟道年追查工部的开支,但谢永玄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谢党、徐党、大皇子党、六皇子党各有哪些谋算皇帝的病情不见起色,皇帝支持的新政也要搁置,储君之位依然空置,北方各省战乱频发,南方各省的赋税一年重过一年,朝野上下遍布贪官污吏,这大梁的江山还能守得住吗

    孟道年自诩忠臣,但他所效忠的,并不是皇帝本人。他自幼熟读万千诗书,最令他感慨的只有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二月开春,天气暖和了许多,漫山遍野都是新生的杂草,冬日凋零的树木也生出了枝叶,桃树李树含苞欲放,青绿的嫩枝遮掩着淡粉的花蕊,交织成一片艳景。

    华瑶随手折下一支桃枝,飞到一座山峰上,远眺半晌,仍未见到一丝一毫的人影。

    华瑶等了秦三一个多月,秦三仍未进攻黑豹寨,起初华瑶不明白,最近她想通了山海县多年来没有驻军,而秦三的军队足有数千人,要靠水运才能补充军需。此外,秦三是个谨慎的人,她深知攻城不易,断不会贸然行事,要把粮草、辎重全部备齐,把水运、陆运清理完毕,才会前来清剿黑豹寨。

    “既然如此,”华瑶小声道,“我想去偷袭她了。”

    华瑶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远远望见谢云潇还在校场上练兵。不出华瑶所料,谢云潇又把凉州军营的那一套规矩搬到了黑豹寨里,成百上千的武夫被他教训得服服帖帖,尤其是他亲自甄选的一批虞州骑兵,如今被他练成了虞州精兵,个个身手矫健、性情坚毅,仿佛有了凉州士兵的风发意气。

    谢云潇练兵之迅速、整军之严密,都让华瑶大开眼界。中午他们二人一同用膳的时候,华瑶免不了调侃他一句“虎父无犬子,你果然得了你们将军府的真传,练兵练得很好。”

    谢云潇却说“倒也不算很好,我打断了二十多个人的手脚,劳烦汤大夫照顾他们。”

    “为什么打他们呢,”华瑶放下筷子,“他们又叫你好哥哥吗”

    谢云潇没有细说,华瑶就搭住他的手背,玩闹般地轻轻叫了他一声“哥哥,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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