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看到那一枚银元的一瞬间, 洛萤就想到了当铺里遗失的当物之一青蚨。
更准确的称呼应当是靑蚨钱。
镇诡当簿之上对于“青蚨”的记录十分简略,而对于这青蚨更多的了解,则是洛萤从当铺之内其他的诡物获取到的讯息。
那银元上的血色虫子状似蝉, 而并非是蝉。
洛萤转头想要寻找刚才将这枚靑蚨钱扔给卖艺人的路人,可眼前人头翕动, 来来往往,根本无处找寻。
青蚨是当铺里遗失的诡物, 必须要拿回来。
想到青蚨本身的特性, 洛萤拧了拧眉头,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一枚靑蚨钱从这卖艺人的手上掏出来。
平白无故找上去,要拿一枚银元和对方换一枚银元是不是太怪了一些
刘四哼着小曲, 得意地走在街上。
这才从赌坊里出来,穿着一身的破布蓝褂子, 趿拉着脚上的布鞋, 悠哉悠哉。
今儿个的运气是真不错,嘿呦, 一想到怀里揣着的二十来个大洋, 刘四的嘴都快咧到天边去了。
这二十个大洋可得藏得死死的, 自己住在那大杂院里,房上的门锁虽然锁着,却也跟没锁两样。
当然了,也没什么偷子会跑到大杂院里去偷东西。
只不过, 刘四还是有些不放心。
尤其是, 尤其是自己的大宝贝
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外圆内方的古铜钱, 刘四小心地在手中摩挲。
这铜钱小巧, 上面却没有写是哪朝哪代的通宝, 上头除了外人看不见的蝉形花纹,就如同一个假铜钱一样,拿到摊子上都没人愿意收。
这枚铜钱,就是刘四儿的大宝贝。
走着走着,刘四的脚步忽然有些踉跄,脑壳有点晕,栽楞楞地一脚踏空,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差点摔了个仰壳。
“哈哈哈。”街边传来了一阵的哄笑声,路边的小娃娃看着眼前的大人摔倒,哈哈大笑。
这眼看着就到了刘四儿住的大杂院,眼见着刘四坐地上个仰壳,周围无一人帮忙。
住在这里的都是穷鬼,刘四儿是出了名的赌鬼懒汉,人见人烦,避之不及。
只是这么摔了一下,刘四儿坐在地上却是半天地起不来,直直地喘着粗气,像是要上不来气一般。
刘四儿感觉自己浑身无力,明明只是摔了一下,但感觉全身都散架了一般,呼哧呼哧,使不起力气。
他费了好大的劲,一点点地挪起身子,总算是站起来了。
那边的小鬼头还在看着刘四哈哈大笑,刘四狠狠地啐了一口,没种的小懒蛋子,笑你爹的笑。
颤颤巍巍地起身,摸着自己怀里的银元,刘四又小心地从袖口处掏出铜钱,没掉,还在,幸好幸好。
他加紧了脚步想要快点回家进屋,只是又怕走的急了像刚才一样摔了,刘四又放慢了脚步。
因为身上揣着宝贝,刘四儿做梦都怕丢了,往常赢了钱惯来去买点小酒,如今他可一改习惯。
不是因为别的,他知道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要是多灌了两杯黄汤子,把自己的宝贝说出去了,那可不就完了
刘四拽着步子去街口,想着自己身上没力气,还得补一补。
“袁老二,给我来半只烧鸡。”
“哎呦刘四儿,你这是搁那来钱了今天这是又赢着了”
卖烧鸡的袁老二利落地绑了半只烧鸡,接过刘四儿给出的银角,啧啧称奇。
刘四儿这烂赌鬼,这一阵倒是时常来买烧鸡吃,往常一个月也不见得来一回,输得个底朝天,最近这是走了什么鸿头大运赢着钱了
“袁老二,你可瞧好了,你四爷出手,还能输钱”刘四儿接过装着烧鸡的纸包,留了一句就往家走,嘴里继续哼着小调。
有几个看着刘四儿买了烧鸡的小孩跟在他的身后,刘四嗤笑一声,“小野崽子,都滚滚滚,想吃啊,让你爹娘买去,没银子还生些讨饭的玩意儿,啊呸”
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大杂院,刘四进了自己的房门把门闩一插上,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没什么变化,半只烧鸡扔在桌子上,他直接瘫倒在了炕上。
明明走回来没有多远,可刘四浑身就像是没骨头一样,累的不行。
从屋里的炕道里掏出来个木盒子,一打开,银灿灿的银元几乎要闪瞎人的眼。
把怀里的二十几枚银元都放进了盒子里,刘四儿一枚一枚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八十三个。
刘四儿哼着小曲儿,这里头的钱,早就够刘四换个地方居住,租个好一点,不这么差的屋子了。
但他一直没有搬,这屋子就是个睡觉的地儿,刘四儿现在住的这里都是一样的穷,更没有小偷来偷东西,稍微换个地方,不说是人生地不熟,碰上那长舌妇还有爱打探的,可就不好了。
从袖子里又摸出了那枚铜钱,刘四儿在手中仔细摩挲着,只要有这个宝贝在,他的好日子可以过上一辈子。
天色渐晚,大杂院里都是舍不得点蜡烛的,更别说煤油灯了,刘四儿悄咪咪地在屋里点起了煤油灯。
他一手掰着半只烧鸡吃的满面油光,一边看着那手里的铜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烧鸡的味道说不上好,只是放在大杂院这边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的人眼里,肉就是最好的美味了,若是以前,刘四儿看着这烧鸡囫囵地吃下去,连鸡骨头都能给一点点地嚼碎吧,不留一点渣滓,但此刻啃着鸡腿,却是有些食不知味,难以下咽,嗓子也如同刀割一般。
但一想到自己一会儿要做的事情,刘四儿张大嘴往嘴里塞着肉,多吃肉,多吃肉,又拿起水缸里的舀子喝着水。
多吃肉,多喝水,才能有力气,有,有血。
刘四儿一点一点地将半只烧鸡吃完,在蓝褂子上随便抹掉了手中的油光。
夜色愈来愈浓,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煤油灯,火光点点,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插紧的大门吱呀吱呀,刘四儿将那枚铜钱捏在手里,一手拎起了煤油灯,蹲在门口趴着门缝。
他手中的铜钱仿佛有着深深的吸引力,吸引着什么东西的到来。
滴溜溜,滴溜溜。
灯火照耀之下,只见这门缝中居然从外边滚过来一枚又一枚的银元
无声无息,那一枚枚银元不知从何处飞来,通过门缝滚进了刘四儿的家里。
他瞪大着眼睛紧盯着,一枚,两枚,三枚几十枚银元围绕在那铜钱的周围,刘四儿数着钱,五十五十几个银元来着
数了三遍,都是五十四个银元,可刘四儿分明记得,他今日里用出去的是五十五个银元,那少了的一枚去哪了
刘四儿的头有些晕,是他数错了,还是自己记错了
他仔细地回想,今儿个晌午先是去了那会宾楼,自己要了一桌席面补身子,那一桌花了十二个大洋,在六子赌场里输了二十六个,买了中等的烟土花了十个,去做了两身绸缎褂子先付了五个,又兑了一个银元的零钱,在天桥儿那看戏法赏出去了一个。
是给出去五十五个啊
可这现在回来的怎么少了一个
难不成,是自己昨晚上的血抹太少了这么多大洋都回来了,说明宝贝还是灵的啊。
这些银元都闻着味儿自己找回家了
他悄无声息地回来的银元搬到炕上,把自己装银元的木盒子也拿了出来。
今儿个花了五十五个大洋出去,嘿,现在又都回自己手里了。
有好宝贝在这,自己个儿的钱都长了眼睛跟腿儿,知道自己回家嘞
一想到得到宝贝的这些天里,刘四儿去过了戏院,旅馆,影院,赌坊,银行,钱庄,酒楼,裁缝铺,茶馆,点心铺子使出去的银元啊,刘四儿没算过,怎么的也得有个一两千了,白天花出去,晚上钱再收回来。
吃的东西,定的衣服,看过的戏,睡过的女人,自己这一分钱没花都得了,一想起来,刘四儿心里就美啊
从炕头的针线箩里取出来一根针,刘四儿计算着,盒子里有八十三枚干净大洋,今天回来了五十四个,自己再滴个几十枚,凑够一百个去那银行钱庄一存。
白天存进去一百个大洋,晚上这一百个就又回来了,一来一回,他净赚一百个,多换几家银行钱庄存那么个几次,几千个大洋到手是小事,几万大洋也不放在话下
到时候有个几百大洋,过两天他就鸟枪换炮,有了大笔的大洋,还不过那神仙日子去
手上的针往指尖上一扎,刘四儿的面色白了不少,他挤出血来滴在那枚奇异铜钱上,看着血滴一点点被铜钱吞噬,然后从木盒里拿出一枚干净银元,将那铜钱扣在上边,看着银元上多了一只虫子的花纹,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又是一枚,天底下除了他,谁还有这徒手套钱的好事儿
一枚接着一枚,刘四儿一想到自己使出去又回来的钱,那些大钱庄裁缝铺酒楼算账的时候少了钱自然不会怎么样,家大业大的,他这是劫富济贫
至于那些个他随手施舍出去的小门小铺,还有乞讨的掏赏的手艺人,得了个大洋不知道多高兴呢,转眼就没有了,只怕是都以为要么被人偷摸了去,要么自己不小心丢在了何处,现在估计急得要死吧
一想到这,刘四儿笑得更欢了,哎呀呀,大爷给了你们钱,活该你们命不好啊,谁让我家的钱自己认路,会长脚跑回来呢。没了他刘四爷的这枚大洋,相比今天会活的很惨吧,没有饭吃了吧一想到这些人如何捶胸顿足四处找钱,痛哭流涕被责骂的样子,刘四儿只觉得愉悦极了。
用针扎出来的口子太小,滴出来血的速度太慢,铜钱要吸得血越来越多,刘四儿心里又急,他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把菜刀,往手指头上一划拉,差点割掉了半块肉,血流如注,可有那铜钱在底下接着,没有洇湿半点。
越来越多的银元上多出血色青蚨的痕迹,刘四儿咧大了嘴,一想到自己的好日子,只希望他能不眠不休地把这些银元都改造完。
不就是滴点血么,那战场上失了那么多血的人还能活着,他有了大笔大笔的银元,什么补血的药材人参灵芝鹿茸虫草都用上,不就补回来了
一枚,两枚,三枚刘四儿不知疲倦,眼中满是血丝地流着血,数着银元。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再来一枚,再来一枚,他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就要来了。
只有一盏煤油灯的屋子里,漆黑之中,没有人看得到刘四儿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青。
他流出来血,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
天亮了,大杂院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几乎家家户户都被臭醒了。
“谁家的恭桶倒了”
“也忒臭了,哪来的泔水洒街了”
各家出了门找寻着臭味儿的来源,可院落里既没发现谁家的恭桶腌臜,街上也没有人洒了泔水。
众人找遍了终于发现,虽然整个院落都是难以言喻的臭,但似乎刘四儿家门口更臭儿,这家伙干了什么
“刘四儿,你小子做什么了”
可无论大伙儿怎么叫唤,屋里是半点声都没有,换做往日里这么吵嚷,刘四儿早就骂起来了。
“把门撞开,不对头。”领头的是个干壮的男人,从前几年当过警局的巡警,这个味越闻越不对。
木门咔嚓几声被撞开来,清晨的日光此时刚好照彻在屋内,现场鸦雀无声。
银灿灿的银元散落了一地,炕上地下哪里都是,干枯的人形躺在地面的中央,被着白花花的银元簇拥着,浑身上下的肉已经萎缩,破布蓝褂子穿在身上空空荡荡,面部凹陷,形销骨立,似乎失去了全身的水分,活生生的就是一具干尸
洛萤才捏着手里的银元找到地界,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金灿的日光洒在干尸和银元上,僵立的人群一拥而上,哄抢着白花花的大洋,往怀里揣着,往袖子里藏着,往裤子里塞着。
“吴老二,你放开我,你揣了十几个了,我才抢了五个,别挡我”
“滚蛋。”
“老李婆娘,拿这么多死人钱可别等刘四儿来找你。”
门槛处,一枚古旧的铜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面朝屋内,似在观察,似在欣赏。
一只手抓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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