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姜漫蜷在林见鹤身边, 困得打盹儿,手里的折子一晃一晃,她摇摇头, 越过案几上成堆的折子,看见窗纸外头簌簌的,似有东西在灯影里往下落。
是雪。
雪花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像飞蛾。
兽状香炉中龙涎香片化作白烟,一缕缕往上升, 升到半空化开,消失不见了。
陈公公扶着拂尘的影子也在殿门上露了个影儿,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啄羽的鸟。
姜漫收回视线,从林见鹤肩膀上抬头, 看见一截苍白下颌, 往上是紧抿的薄唇。越过挺拔的鼻梁, 那双漂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盯着手中折子, 一目十行,眉头蹙着,隐隐透着烦躁。一缕头发垂下来, 耷在姜漫脸上, 痒得她伸手抓了一下。
蓦地,那双眼睛似有所觉, 低头, 与姜漫视线对上,怔了一怔, 瞳孔在灯下呈琥珀色, 仿佛汪了水, 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他将折子仍远,揉了揉眉头,低声道“还不去睡觉”
说来也怪,姜漫方才恨不得闭上眼睛睡个天长地久。现在又不困了。像是有阵风把脑子里的困意都拂了去。
她的目光从方才林见鹤仍远的折子上收回,摇摇头“不困了。”
写了什么林见鹤藏着不让她看见。
她心里存疑,面上丝毫不露,笑眯眯的伸出手“拉我起来,我还能看”
林见鹤嗤笑一声,不满地扫了眼满地折子,道“去睡觉。”
姜漫摇头“我不。”
她眼里闪过兴奋“你说了要跟我一起睡觉不可以食言而肥。”
林见鹤无语“你这脑袋里成日都在想些什么。”
“想你啊”姜漫脱口而出。心里暗自揣度,她竟然能将如此肉麻之话脱口而出。她果然是成熟的热恋中人了
“你到榻上去睡。”林见鹤嫌弃道,“你碍着我了。”
姜漫脸上立即泫然若泣,两手抹眼睛“你,你可是嫌弃我了呜呜呜,夫君都不爱我,我还有什么盼头我怎么这么惨呜呜呜。”
“闭嘴。”林见鹤揉着太阳穴,拿耍赖的姜漫没办法。
他一边若有所思,一边道“明日去西山别宫。”
“做什么”姜漫问,“还有许多折子没有看”
林见鹤不高兴地看她“你不去我更高兴。我自己去。”
姜漫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儿,立即道“看不看有什么大不了,当然是你去哪我去哪了你不可以丢下我”
“何时去何时回”姜漫问。
“一早便去。”林见鹤眼睛里有些阴郁。
他没说何时回来。姜漫心道那道折子有古怪。
“一早便要出发,你还不去睡”林见鹤嫌弃道,“你若睡懒觉起晚,我可不等你。”
姜漫满肚子戏,还待逗他玩一玩,打听打听他心里打什么算盘,套一套消息,陈公公却进来,脸色有些不对劲。
姜漫不由动了动,情绪蓦地紧张起来。
“陛下,娘娘。”
“何事”林见鹤在外人面前语气一贯的平静,毫无波澜。
陈公公低头向姜漫使了个眼色,道“禀陛下,萧家萧公子正在殿外求见。”
林见鹤目光霎时锋利起来“让他回去,明日再来拜见。”
“可陛下”
“臣平叛回程途中惊闻噩耗,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想早些见到陛下,向陛下请安。”
门外立时走进一道高大的人影。
风尘仆仆,英俊的脸上满是寒霜,盔甲透着森森寒气。
那双桃花眼比之以往的轻佻含笑,如今多了深沉与风霜。
进来第一眼,萧随便看到坐在林见鹤身边长绒毯子上懒怠无聊的姜漫。
她穿鹅黄衫子,衬得脸色红润莹白,如玉生光。脆生生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乌黑墨发随意绾了个髻,插了一支攒着同样鹅黄珠花的钗子,整个人鲜嫩如雪地枝头的黄梅。
或许是萧随多想,他看到姜漫那样慵懒自在,那样毫无戒意的靠着林见鹤,心里很难受。
比半途听闻七殿下与姜漫大婚还要难受。
若说一路赶来,他心中还有些什么,如今却一丝也不剩了。
他嘴角苦笑,收回视线,将头盔放至地上,跪拜下去“臣向陛下请安,向娘娘请安。此去平叛,终于不负圣意,平安归来。叛贼押解军中,明日便至京城。此次平叛经过,臣启程时均已上表奏明陛下。”
姜漫不由想到刚才扔开的那道折子。这才想起,那不是寻常的火漆封。
林见鹤眼底黑云暗涌。
“夜已深,朕与娘娘要休息。你既已拜见,退下吧。”
萧随还有许多疑问想问姜漫,但他听见林见鹤声音里的不虞与压迫,只得咽了下去,道“是。”
林见鹤似乎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生气,拂袖将视线放在姜漫身上。
关于这次平叛,姜漫心里也有些疑问,但她当然知道不能问。
萧随起身拜别,临转身扫了姜漫一眼,若不注意,自然察觉不到。
有些话当着林见鹤的面说对姜漫不利。
她当初逃婚已是极为出格,若是教林见鹤知道姜漫逃婚后专程去告诉他平叛之事,恐怕会生疑心。
他是个聪明人,太师府里女人争风吃醋他见多了。姜漫今晚的样子,并不像反感林见鹤。
他不欲让她为难。
萧随离开,陈公公迈着小碎步也连忙跟着离开。也不知道是不是预料到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空气有些安静。香炉中的烟打了个转儿,仿佛也感受到林见鹤身上寒气,不待升空便散了。
萧随看了姜漫几眼,林见鹤便起了几次杀意。
他以为了无痕迹,可在林见鹤眼里,都极为刺眼。
姜漫咔咔转过头,若无其事道“呀子时了,该休息了”
林见鹤抿唇,一声不吭,眼神郁郁的。
姜漫揉着眼睛“林见鹤,我好累啊。”
她扯着林见鹤袖子“你能不能抱我回芷兰殿呀”
林见鹤冷酷无情“不能。”
姜漫倒在他怀里装死“我太困了,我睡着了。我听不见。”
林见鹤气笑“自己走。我不抱你。教旁人看见成何体统”
“我不听不听不听。”姜漫只在他怀里摇头,将个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就要抱。谁敢说我。”
林见鹤眼底黑云褪去,换成了嫌弃“不抱,自己走。”
“你抱一抱我嘛。好不好”姜漫鼓着脸从他怀里抬头,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亲,“抱抱我。”
林见鹤扭过头,态度坚决“不行。”
姜漫眼睛一眨,稍退开一步,猛地往上一跳,双手揽住他脖颈,双脚蜷在他腿上,活像个顽猴。
林见鹤眼睛一怔,气得脸色涨红“成何体统。”
姜漫哈哈大笑,双手牢牢抱着他脖子“快走快走,一会儿被人发现了。”
林见鹤抿唇“你下去。”
萧随今晚会入宫是他不曾预料的。
他生气萧随胆子太大,敢明目张胆进宫来。别以为他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眼睛里黑暗一瞬,杀意涌现。
他生气姜漫专门给萧随报信,担心他的安危,替他着想。
只要想起,心中一股戾气仿佛贪婪的兽,欲疯涌而出。笼子里的猛兽睁开眼睛,“哐当”撞向兽笼。
“林见鹤。”姜漫见他眼神阴郁,抓着他脸颊扯了扯。
林见鹤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喊声,猛地清醒。猛兽不甘心地看着他为兽笼层层加固。
脖子上的手柔弱无骨,暖烘烘的,像太阳晒了一日的棉花,很干净,有股令人喜欢的气息。
很舒服。
他垂眸,淡淡道“别乱动。”
原来是姜漫有些掉下去了,不由抱着林见鹤脖子往上窜了窜。
真像只猴子。林见鹤心想。
“哦。”姜漫乖乖不动了。
她笑眯眯凑近林见鹤,两人鼻子贴着鼻子,眼睛看进对方眼睛。
林见鹤看见的,便是一双乌黑水亮的大眼睛,双眼皮褶皱很深,睫毛很长,盛满了笑意,很高兴很满足。
“你抱不抱我走”姜漫威胁,“你不抱我就亲你,把你的嘴巴咬肿。”
林见鹤想起成亲第二日早上的画面,心里有些烫,他测过眸子,冷哼“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姜漫笑得趴在他身上颤抖。
林见鹤不知说了多少次这句话。
“真重。”林见鹤嫌弃道。
两人走在雪簌簌的宫道上,前头两个宫女提着灯笼,后头陈公公撑着一把青绸油伞。
雪下得很大,一片一片又一片,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很快便积了一些。
姜漫披着一件雪白狐狸毛鹤氅,斗篷帽子上一圈白狐狸毛,将她的脑袋全罩住了。
她哈了一口气,在昏暗的灯笼下,凝成白雾,转身即逝。
“雪真大呀”
她凑近林见鹤耳朵“你耳朵冷不冷”
林见鹤不戴帽子。姜漫伸出怀里捂得暖烘烘的手,抱住他耳朵,替他暖了暖。
林见鹤皱眉“手放回去。”
姜漫只是笑得好玩“我不。”
她替林见鹤捂着,间或哈一口气暖一暖再捂上去。
“你背我风雪一路,我替你暖耳朵。”姜漫道,“我很公平的。”
林见鹤嗤了一声“若不是你懒怠不坐轿子,我用得着受冻”
姜漫“是我不是。罚我回去替你暖床”
林见鹤冷哼一声表示不屑。耳朵却有些泛红。
他就一路跟姜漫抬杠,一路稳稳背着姜漫,走过长长的宫道,走过积雪满地的花圃,走到了芷兰殿。
殿中值守宫婢远远看见一行人,前头两个小宫女提着灯笼,微微的光亮里,雪簌簌地落,一道颀长的身影走着,脚步既不很快,也不缓慢,仿佛每一步都精心衡量过。
走得近了,那人侧眸,下颌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极英俊的脸,眼睛狭长,矜贵,视线平和,眼里偶尔露出一丝笑,不知跟背上的人说些什么。
他们身后的宫人撑了一把青绸油伞。
让人不由羡慕他背上那人。什么样的人,能让这样一个人背着她,走那么远的路。笑得那样宠溺。
这副画面映在宫女眼睛里,记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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