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吃完了馄饨, 姜漫拉着林见鹤,在人群指指点点中继续往前。
有些大胆的,甚至想当街抢人了。
他们以为林见鹤虽有一副神仙皮囊, 内里却是个愚昧的傻子。
什么你说不是傻子
“不是傻子能这样”他们看见姜漫又在一个糕点铺子前停下,林见鹤似乎吃了一口什么点心,觉得难吃, 皱眉扔了。
姜漫抓着人就是一顿臭骂。
姜漫一边虚张声势地骂,一边冲林见鹤使眼色。这是他们的暗号。姜漫挤眼睛, 林见鹤就知道姜漫在玩。
他便很配合地低下头, 眼睛看地面。外人看来就是一副受了委屈很难过的样子。
“你说这不是傻子”人群嗤笑。
“骗傻子呢”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姜漫处处为难林见鹤, 几乎没有给他一个好脸色,一直在骂他。即使没脾气之人,也要受不了。偏偏这人似乎真没有抱怨,默默让她骂, 还很委屈难过。
就离谱。
姜漫又一次指着林见鹤鼻子骂时,围观人群看不过去了。
他们渐渐开始指责,开始谩骂,甚至开始攻击。
“丑八怪, 滚吧”
“人丑还恶毒”
姜漫抓住林见鹤的手, 冲他使眼色,两人迅速从小道溜掉了。
“呼”抓着林见鹤跑出老远, 直到没人看见了,她才撕了面具, 弯着腰大喘气, “差点就被鸡蛋砸了。”
林见鹤伸开掌心给她看。
姜漫眼睛一顿, 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林见鹤掌心那颗白白的东西, 可不就是鸡蛋
“真险啊。”姜漫挠挠头,“险些就砸了一头鸡蛋。”
想想那个画面,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林见鹤有些疑惑。
今日他一直都在疑惑。
在早上至现在,姜漫做的所有事,他都看不清。
或许这便是梦境毫无道理,天马行空。
想到这里,他抿紧了唇,眼神灰暗下去。
“林见鹤,方才在街上好玩吗”姜漫仰头,拿出一块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好玩么林见鹤回想着街上姜漫用那张面具做出各种夸张的凶恶的表情,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他没有看到,回想的时候,他的嘴角在自己毫无察觉时轻轻上扬了。
“好玩。”他肯定道。
姜漫拍手“这就是了嘛”
“我就是要故意扮丑啊。我那么丑,你那么好看,任谁看了心中都不平。这样就罢了,偏偏丑八怪脾气还不好,竟然欺负你。你说这谁能忍搁谁都忍不了啊”
姜漫说着拳头都硬了“我第一个都忍不了。”
“我能忍。”林见鹤笑了笑。
姜漫刚要张口说话,被他这句话激得心都颤了下。
她也不知道心跳怎么就快了起来,脸也有些烧。
她清了清嗓子,眼睛里湿润润的,大声道“你这就犯规了啊你怎么能趁我没有堤防就说情话呢。”
林见鹤拧眉“什么情话”
“害。罢了罢了。”姜漫摆摆手。故作老成地掩饰了过去,甚至反击了一下,“那啥,林见鹤,你有没有发现,你真的很帅啊”
“何意”林见鹤看着她脸上红晕,目光里若有所思。
“就是,你可真是全天下相貌最出众的男子了。你瞧见今日街上那副景象了吧多少人想把你抢走呢。”
林见鹤点头“嗯。”
他立即道“他们抢不走。”
姜漫捂着心口,脸烧成了猴屁股。
她喃喃“额滴乖乖。你今日也太会说了。”
“怎么这样烫”林见鹤忍不住伸手贴上她的额头。这一贴,他怔住,立即将手收回,有些忐忑地盯着姜漫,“你还想玩什么明日想做什么”
姜漫看了眼影子,沉思道“我们到城外去一趟。”
她抬头,见林见鹤一瞬不瞬盯着她,目光有些奇怪。
“我脸上怎么了吗”姜漫转头在溪边照了照自己的脸,“没脏啊。”
她左看右看,远远看去跟有什么病一样。
林见鹤在心里数着时间。过了好半晌,姜漫仍在水边做出奇奇怪怪的姿势,找清晰的位置照自己的脸。
他眨眨眼睛,眼睛里的黑暗褪去,代之以一片清明澄澈。
这次的梦没有消失。他笑得开心。
“没有脏。”他道,“你最好看了。”
姜漫惊愕回头,“咔擦”
脖子扭了。
“啊”她痛呼。
“都怪你”姜漫趴在林见鹤背上,捶了捶林见鹤的胳膊,恼羞成怒,“好端端怎么学会油嘴滑舌不许再说了”
林见鹤感觉到背上沉甸甸的重量,脚下是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他脑子里浮现出上辈子的情景。
那时候,是姜漫背他的。
冬天总是很冷。他总是又饿又冷。
他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既然活着,那便活着罢。
大皇子他们厌恶他。他们说“你娘是下贱种,你是下贱种生的贱人。你玷污了皇室血脉。你该死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活着就是恶心人”
这话他从小听到大。早已不委屈,不生气,不难过。
为什么活着他也不明白。
记得极小的时候,大皇子带着一众伴读,将他推到湖里,用石头砸他,用竹竿打他,只不准他爬上来。
“打死这下贱种”
他疼,但他想的不是眼前的事。他默默想着床底下墙缝里他藏起来的那只干硬的馒头。
想到今日没有找到吃的,要把唯一的存粮吃了,他就有些不安。
饿肚子的感觉他不喜欢。
大皇子见他安安静静,不吵闹也不求饶,不哭也不叫,下手越发重“打他打死他”
“啪”
“啪”
天真冷。林见鹤想。他低着头,不安地想着那个馒头。
天渐渐暗了。
大皇子累得满头大汗,不准其他人停下。
林见鹤目光盯着青紫的手,怔怔发呆。快了,他想。晚膳时候他们母亲便要叫他们回去吃饭。
母亲。他远远看到过那好看又细声细气的女人,总是揽着大皇子心肝宝贝地叫着。
不像冷宫里的女人。她们的脸,好像晚上突然冒出来的鬼影。
一时在笑,一时在哭,一时温柔,一时凶狠。
有次半夜醒来。一个饿极了的女人正在啃他的肉。嘴边咬下一块,咧着鲜红的嘴冲他笑。
他当时犹豫了下。在选择让她吃了,还是跑掉之间稍微犹豫了下。
最后他还是跑掉了。因为觉得被她吃掉太恶心了。
他听说过自己的母亲。
大皇子他们说她是下贱种。很多人说她是脏的、臭的。她鬼迷心窍,吃了熊心豹子胆,算计皇帝。才有了他。
皇帝以此为奇耻大辱。
皇帝就是他父亲。他那时候还没有见过他。后来见到了,他唯一一点念想也就没了。皇帝像一头猪。
他觉得自己不是他生的。因为他不是猪。
那个吃他肉的女人临死的时候,他路过,她抓住他的脚。
冷宫里死的人很多。他不惊讶。
他只犹豫了下“我没有吃的。”
女人笑。笑得很难听。脸也很脏。
可那天,他第一次仔细看了那张脸。那双眼睛一直是混沌的。那日突然清明。
唔,大抵年轻时也是好看的。他想。
“你娘。”她艰难道。
林见鹤没听清,她声音太小。
他只听见她声音颤抖,吐出一串不成音的话。
“都要死了。安静一些罢。”他想了想,郑重提醒。
“你娘。”不知一个要死的人,哪里来的力气。
林见鹤有些不解,想探究一下。而且他最近藏了三个满头,心里很满足。
所以他不着急走。
他蹲了下来。安安静静看着这个女人死。
他见过很多死人。还是第一次见人慢慢死掉。一点一点,闭上眼睛,没了气息,身体发冷,僵硬。
他痴迷一般,安安静静看了好久。风雪大了,将尸体掩埋了一半,他在一阵刺骨的寒冷中醒过神。
“你娘。叫你林见鹤。”这句话散在风雪中,若不是他恰好被石子绊了一下,头撞到她肩上,是听不见的。
林见鹤。
他知道他娘是姓林的。人家骂她,也会说“姓林的那个贱人”。
见鹤。
他嘴唇一抿,淡淡看了尸体一眼,转身离开。
冷宫里死了的人,会有人将他们尸体带走。
下场,大抵是乱葬岗一扔,野狗分食。
他死的时候,怕也是那样。
遇见姜漫那一日,距离知道母亲给他起了个名字,过去很多年。
他总也死不了,所以活着。
那日大雪。大皇子为何罚他,已记不清。
理由总不过是常用的那几个。
他挨罚,其实不觉得多疼。从小挨打,已习惯。
他当时在想一碗热腾腾的面。想得走神。
“住手。”女孩满腔愤怒,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愤怒。
林见鹤有些诧异,不知怎么,可能是那声音太愤怒,像是气得要把天都掀了,总之他回头看了一眼。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上走出来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
一双眼睛极亮。比晚上的星星还亮。
一眼,他便平静地收回视线。
可不知怎么,那双极亮的眼睛却挥之不去。
他以为小丫头总是要被大皇子教训一顿。没想她报上父母,大皇子竟收手。
他眼里有些阴郁。不知为何,或许她见了自己落魄挨打,他也想她挨一顿打。仿佛这样便可平等,谁也别瞧谁的笑话。
那小丫头还来扶他,还要带他疗伤。
他冷眼相看。
那次,她便硬要背他。小小一把骨头,力气极大。
被人背在背上,于林见鹤,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手臂所环住的细细的脖颈,瘦弱的脊背,眼前的圆圆的后脑勺,发黄的弯弯曲曲的头发,红通通的脸。
她还一边走一边吸鼻涕。
大皇子竟然会放她一马。林见鹤对此很奇怪。他当然听过永昌侯。他们府上那个小姐,跟这个丫头完全不一样。
“你冷不冷”小丫头吸着鼻子,明明脸都冻得青了,她的手却热乎乎的。
林见鹤觉得这一切都很新奇。不管是给一个人背着,还是那双握了他一下的热乎乎的手。
雪积得极深,小丫头走得艰难,气喘吁吁。
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林见鹤第一次注意到。
这人什么都怪。
或许太好奇了,他第一次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他想探究的。
“累了么”姜漫捂了捂林见鹤的耳朵。
“到了。”林见鹤收回思绪,将那些画面关起来。
姜漫从他背上跳下,仰头打量他神色“路上想什么呢,我问你话也听不见。”
林见鹤移开目光,看向城门,眼神深了下去“你看他们做什么”
姜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城门口走出几匹骑马的狱卒。他们身后,是几个手戴镣铐的流犯。
姜漫有些诧异。
姜卓然和孟玉静几乎完全变了副模样。
神情萎靡,丝毫没有一点以前养尊处优的样子。如今与街上乞讨的乞丐无异了。
姜柔好认。
她自尊心很强。不会在外人面前失了骨气。
她的脊背仍挺得笔直,下巴微昂。
“他们生了这身体一场,我送他们一次。”姜漫道。
林见鹤不置可否。他只觉得,这梦境很真实。
想到姜府这几人的下场,他垂下了眸子。
上辈子,他生气姜漫蠢,被人欺负不知道还手。
姜漫之死,永昌侯府这几个人,哪个都逃不了干系。
姜漫说让他们失去最想要的,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折磨。。
但是这些人不死,他不能容忍。
留他们,只是让他们在姜漫眼前演戏。
这辈子,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姜漫彻彻底底,只喜欢他。
那些阻碍他的,都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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