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齐厌殊那年那日拜石壁为师的壮举, 鹤羽君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仍有憧憬,只是回过神来便垂下睫毛,叹息道, “从那时起, 我便敬仰他的为人。我时常想, 我若是能有那样的傲骨, 该有多好。我这样可悲的小人,是万万比不了他的。”
“你为何要这样说呢”虞松泽却不太赞同,他道,“你为了见家人而努力活着,能吃常人忍不下的苦痛和磨难,这难道不是一种勇气和能力吗”
鹤羽君身体微顿。
他自知自己的过去并不光彩,世人更愿意讴歌宁死不屈铁骨铮铮的人物, 就连他自己, 都很向往齐厌殊这样性子的人。
他知自己曾经敏感而阴暗,狡诈又虚伪。可鹤羽君却还要将这些事情告诉虞松泽,告诉这个前世他养大的孩子, 仿佛有一种自毁般的快感。
鹤羽君今日刚被齐厌殊所伤,如今坦露真心, 是希望另一个对他也很重要的人也过来捅上几刀,好像这样就痛快了。
可他没想到, 虞松泽却会这样说。
“你真心这样想”鹤羽君低声道。
虞松泽轻轻地点了点头。
“若有一日我落入和您当年同样的局面, 为了能回家见妹妹, 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虞松泽轻声说。
鹤羽君怔怔地看着他, 过了半响, 嘴角总算勾起一些干涩的笑容。
他伸手摸了摸虞松泽的头。
“好孩子。”鹤羽君叹息。
“我继续给你讲之后的事情吧。”
玄云岛附近有许多小岛礁, 外围都设有层层叠叠的结界, 只有手握密匙的人才能往来。
齐厌殊丹田破裂,金丹期如同虚设,从渡劫期坠境的结果让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需要食补和药补。
玄云岛囚禁他,是希望折磨他的锐气,却不希望他死。所以让叶枕枫偶尔过来关照一下齐厌殊的状态,让他不要饿死病死。
叶枕枫来得很勤,他被齐厌殊的人格所吸引,不希望他死掉。哪怕齐厌殊讨厌他,他也经常带着食物和一些用品来。
齐厌殊觉得他是那些老东西们的走狗,所以一直冷着脸恶言相向,叶枕枫带什么东西来他就扔什么东西。
叶枕枫觉得他宁死不屈的傲骨是很有魄力,可齐厌殊性格也太过执拗。在这样差的环境里,哪怕就圆滑那么一点点,收下这些吃食和药物,好好养自己的身体,以后再报仇不好吗
齐厌殊就是不。哪怕这样对他自己没好处,可他宁可病死在岛礁上,也不受嗟来之食。
叶枕枫难以理解这一点。
“这些不是大尊者们让我送来的,都是我自己熬制的。”叶枕枫低声道,“被席也是我从份例中偷偷省下来的东西,你不要再扔了。”
“滚。”齐厌殊油盐不进,他躺在冰冷的洞穴里,靠墙壁,冷冷地说,“少出现在我面前。看见你这个走狗,就让我觉得恶心”
叶枕枫一言不发,默默地离开了。
他还是经常过来送东西,无一例外全都被齐厌殊扔掉。
齐厌殊执拗,他宁可抓活鱼,喝雨水,也不要他的一点东西。
叶枕枫以为自己已经无尊严可言,以为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在让他心中掀起波澜。可是齐厌殊如此瞧不起他,还是让他心中难受。
他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勉强开口和齐厌殊搭话,而是保持了安静,不论齐厌殊接不接受,他都会送东西来。
二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个月。
直到有一天,叶枕枫来的时候,齐厌殊便察觉到他脚步虚浮,气息不稳。
叶枕枫蹲下,想要在洞口放下药,却体力不支,竟然直接膝盖触在地面。
他颤抖着手打开食盒与仙药,只见修长纤细的手上全是燎泡,密密麻麻泛着脓血,一路延伸至衣袖里。
和之前一样,叶枕枫放下东西刚要走,就听到齐厌殊淡淡地说,“你怎么受伤了血味隔着老远便能闻到。”
齐厌殊的重点是前半句,叶枕枫听到的却是后半句。
他扯起嘴角笑道,“对不住,我这就走。”
叶枕枫欲要离去,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衣袖顺着手臂滑向肩膀,露出了青年血肉模糊的手臂。
对上齐厌殊阴恻恻的眸子,叶枕枫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他知道齐厌殊厌恶他软骨头。可齐厌殊不松开他的手腕,他太痛了,再不离开,或许会昏死在这里。
“大尊者们让人练了新的邪术,用我试试而已。”叶枕枫嘴唇痛得苍白,却还是笑道,“我修鬼术,不容易死,很适合参与这些试炼。”
齐厌殊松开了他的手腕,他恨其不争地注视着叶枕枫,怒声道,“他们这样对你,你却逆来顺受,值得吗”
“值得。”叶枕枫将衣袖整理好,他转过身,坡着脚走向洞外,“只要能活下去,总有一天,我就能回家。”
从那天起,叶枕枫感受到齐厌殊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细小的变化。
齐厌殊不似之前那样厌恶他,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了。他们两个逐渐有了些交流,齐厌殊慢慢不再反感叶枕枫送来的东西。
叶枕枫受宠若惊。
他们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几句。齐厌殊很想知晓他到底因为什么才能忍受这样大的屈辱,也想要回家。
于是,叶枕枫对他讲了自己的身世。
他开口道,“我原来是人界的一个孤儿,在村子的一个废弃的马厩里长大。”
叶枕枫年幼时便发现自己有鬼术的天赋他在五六岁时,便阴差阳错救活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蝴蝶。
这不是类似苏卿容苏氏的那种治愈力量,而是偏向于鬼术,叶枕枫未怎么修炼时,就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濒死者的魂魄。
他从救昆虫开始,慢慢学会救活小松鼠、耗子,然后变成小猫小狗,后来逐渐能够救活猪狗羊之类的大动物,并且为此着迷。
只不过叶枕枫没有专业修炼过鬼术,也不懂修炼,哪怕救了那些动物,原本身体有疾病或者创伤的动物也会在几天后再次死去,只有少数才能一直活着。
尽管如此,叶枕枫这起死回生之术在凡人眼里也十分恐怖了。
同村人惧怕厌恶他,觉得叶枕枫是不祥之人,是天煞孤星,才出生后克死了自己的父母,没人敢靠近他,将他视若瘟神。
有一年,村里接二连三离奇死亡了数个村民,其他人都觉得这是叶枕枫召来的灾难,想要打死他来平息神仙的怒气。
叶枕枫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从此在州域里流浪漂泊而生。
他瘦瘦小小,性格阴沉敏感,甚至都找不到活计干,体力活的工头看不上他的体格,跑腿的店小二人家嫌弃他不够机灵。
恰巧这年城中的大官的儿子生了重病,已经奄奄一息,大官黄金万两重金悬赏神医。叶枕枫那时已经走投无路,便报名参与。
见到那公子哥的时候,病床上的那人已经面色青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叶枕枫甚至能感受到这人的躯壳快要留不住魂魄。
叶枕枫用鬼术将病人的魂魄强行留了下来,这也是他第一次复活一个人。只是他心里清楚,这公子哥身体已经亏空,救活回来也不过是多半年一年的活头,终究会死的。
他自然没有告诉大官这一点,叶枕枫只想领钱走人。没想到钱没领成,却被下人们拖到角落里棍棒相加。
原来是这一家达官显贵迷信,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儿子本来是要死的,害怕黑白无常走空这一趟,强行带走自己儿子的魂魄。
他们听说有一命换一命的说法,于是便希望打死叶枕枫,用他的魂魄去迷惑来索命的厉鬼。
只不过是毫无根据、漏洞百出的臆想,叶枕枫便差点被活活打死。
“那个时候,是一个修士救了我。”叶枕枫笑道,“原来当地有精怪作乱,我村子里的人也是被那妖物所伤。他杀了妖兽之后,碰巧遇到了我,又发现我有修仙的资质,于是便带我来到修仙界。”
他看向齐厌殊,“这个修士叫叶汉义,他一家三口,女儿叫叶芙,是我的未婚妻。”
齐厌殊蹙眉道,“那你的姓氏”
“没错。我认了他们夫妻为义父义母,也舍弃了民间时的姓氏,我对人界没有任何留恋。”
叶枕枫说起人界种种时脸色微冷,并没有一丝平日低三下四虚伪的小人做派。齐厌殊隐隐意识到,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叶枕枫。
可是当聊起叶家时,叶枕枫的神情却柔和了。
他在岛上圆滑得像是个假人,如今终于有事物能温暖进他冰冷的眼底。
叶家待叶枕枫很好很好,夫妻二人对他视如己出。
修仙界的平民过得比人界更加幸福,衣食无忧,更何况家里还有叶父这个能抗事的修士,整个叶家的善良、温柔与平和,是叶枕枫从未感受过的。
他内心的那些阴暗和伤疤,那些仿佛隐藏在淤泥里的对这世间的仇恨与黑暗,都慢慢地被叶家抹平了。
叶枕枫逐渐好了起来,他的心慢慢开始平和,不再怨天尤人,不再怨恨任何事情,他开始阳光爱笑,慢慢露出了原本被贫苦磨难掩盖的俊秀面容。
叶父教他修炼,他努力勤恳。叶父不在家的时候,叶枕枫便照顾叶氏母女,陪叶母经营仙城里的小生意,兢兢业业地干活,守护这个家。
再后来,叶枕枫和叶家女儿叶芙两情相悦,他们的感情顺水推舟,在叶氏夫妻二人的祝福和同意下定了婚。
如果叶枕枫没有被玄云岛抓走,他如今或许已经和叶芙成亲,一辈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修士,和阿芙相濡以沫,孝敬父母。
只因为他动了恻隐之心,救下仙城里一个溺水将死的幼童,而被世家商盟遍布在修仙界各处的底细发现,便无声无息地被掳走了。
“所以,我一定要活着回去。”叶枕枫注视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他喃喃道,“无论我要受多少屈辱和折磨,无论过去多少年,我也要回去。”
“可是,”齐厌殊低声道,“你已经消失几年,或许等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叶家如果以为你死了呢若是叶芙已经嫁与他人”
“那不是很好吗”叶枕枫看向齐厌殊,他轻轻笑道,“我只是想见他们而已,哪怕只有一眼。”
齐厌殊原本是厌恶叶枕枫没有尊严的样子的,可是听他说了这些事情,齐厌殊沉默了。
他不由得有些可怜叶枕枫,也能理解他了。
齐厌殊看向大海,他沉声道,“会出去的,我向你保证。”
“我也相信你能够出去。”叶枕枫笑道。
齐厌殊摇了摇头。
“我是说,我会带你出去。”
听到他的话,叶枕枫一怔。
齐厌殊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他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正眼都不会看他,可若是接受一个人,也是瞬间的事情。
昨天齐厌殊还冷冷淡淡的样子,如今齐厌殊却说,“这玄云岛,狗屁不是。正巧我拜了始祖为师,要不你也拜始祖吧,这样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了。”
他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看得叶枕枫一愣一愣的。
于是,叶枕枫也拜了石壁为师,从此和齐厌殊师兄弟相称。
齐厌殊若是信任一个人,对一个人好,便是实心实意的。叶枕枫很受宠若惊,他习惯了几个月,才确定齐厌殊竟然真的接纳了他,而不是他在做梦。
从那之后齐厌殊便配合多了,叶枕枫给他送了枕席被褥,送吃食仙药,齐厌殊都会收下,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好了不少。
其实这段齐厌殊主动的师兄弟情谊,对叶枕枫而言很重要。
他本来便不算是个好人,是因为叶家才愿意向善。如今在玄云岛常年遭受折磨和被打压,叶枕枫的精神不会倒下,却会逐渐滑向深渊。
可叶枕枫崇敬的齐厌殊愿意与他师兄弟相称,认可了他的为人,就仿佛当初救他与水火的叶父一样,有齐厌殊在,让叶枕枫的情绪稳定了不少。
二人分工明确,由叶枕枫确定玄云岛的力量部署、将所有细节记在心里,看看有没有机会找到结界薄弱的地方。
而齐厌殊则是赶快好起来,专心修炼。
齐厌殊研究了一段时间石壁,也没有所获,便暂时放弃了墙壁,开始专心打坐修护自己破损的丹田。
直到一个夜晚,庞大的圆月高挂岛礁上空,月光一寸一寸地照入石洞,照亮了墙壁上晦涩难懂的古语。
齐厌殊打坐醒来,他睁开眼睛,便感觉石壁上的文字似乎在不断闪动。
他蹙起眉毛,伸手摸向发光的古文,骤地被拉入一个空间当中。
齐厌殊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上下左右都被月光所包容,他感受到自己破碎的丹田像是被水滋润的干枯土地,以极快的速度在不断治愈。
等到再次睁眼的时候,齐厌殊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胸膛上静静放着一本秘籍。
齐厌殊呆滞了一会儿,他蹭地坐了起来,不敢相信地翻动这本秘籍,然后抬头看向山洞石壁。
原来、原来这石壁真的有神通
齐厌殊放下书,开始拍打石壁。
“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徒弟呢。”齐厌殊仰着头,他一边敲打一边说,“给我师弟也留本秘籍啊。师父你还健在吗师父”
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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