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侯爷离开, 秦氏便时常忧心夜不能寐,裴知衍请了宫中太医每过五日为其请脉一次。
这日许太医照旧来到侯府,柳葶引着他进入花厅。
许太医已经年过六旬, 依然精神抖擞, 容光焕发, 他弯腰向秦氏请安。
秦氏请他坐下, 笑道“许太医多礼了。”
许太医道“夫人气色好了许多。”他取出切脉枕示意秦氏将手放上去。
秦氏点点头,笑得也更开怀, “三日前收到侯爷的家书, 这心呀可不就放了下来。”
心病向来要心药医, 问诊过后, 许太医道“我再为夫人开几幅安神静心的方子,服下就没什么大碍了。”
“有劳太医多日来奔波。”秦氏让柳葶给了许太医一个封红, 才将人送出去。
萤枝来时恰见到许太医走在回廊下, 她忙迎上前道“许太医留步,世子妃烦请您移步去一趟。”
许太医跟着萤枝去到萧篁阁,季央客气的请他落座, 对萤枝道“还不看茶。”
许太医摆摆手,笑得和蔼慈祥,“世子妃可是有哪里不适。”
季央示意萤枝关门, 抿抿唇道“麻烦您走这一趟,倒也不是有不舒服的”季央说的吞吐,“只是我与世子成亲已有半年之久,却一直未有动静。”
季央将手掌压在小腹上, 所表达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她想不明白, 她与裴知衍几乎恩爱不断, 怎么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
裴凝出嫁不过三个月就有了身孕, 秦氏虽然从未催促过,季央自己心里却生了不安。
许太医了然地点头,“世子妃且先安心。”
他三指并拢压在季央手腕的脉搏上,凝神问诊,见他慢慢拧了眉心,季央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许太医看向她,沉吟片刻后问道“您可是一贯手足生寒,无论冬夏信期来时,量极少,短则三日就净”
季央点头,她自小体寒她是知道的,陈氏也曾为她请过大夫诊治,说是无甚大碍,她吃过两年温补的汤药后也改善了许多,不过自从落水一事之后症状就加重了。
她向许太医说了自己落水的事,许太医听后道“这就难怪了,恕我直言,您这是内里有亏若想要有孕,需得长期服药调理,方才能有望。”
许太医话没有说死,可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以她的身子,恐难以有孕。
季央失神垂眸,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眸光放空,心口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上气,她还心心念念的盼着自己与裴知衍的孩子
萤枝在旁听着已经急了起来,子嗣对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言,何况还是在定北侯府这样的门户,她扑通跪地道“许太医,您是妇科圣手,您可无论如何也要想想办法啊”
“快起来,快起来。”许太医虚扶起萤枝,季央脆弱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于心不忍,安慰道“世子妃不必担忧,最重要的是宽心,才能于怀孕有益,我先开药为您调理着,您年岁还轻,怀孕不是难事。”
季央无助地点头,扯扯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声音极弱发颤,“还请太医”
许岐山在太医院里呆了几十年,怎么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微笑起身道“世子妃并无大概,只是略有气虚,我为您开些补气血的药便可。”
季央感激一笑,“多谢许太医。”
送走许太医,季央默然不语坐在凳上发呆,萤枝满是心疼与焦急,“太医说了,只要您放宽心,孩子会有的。”
季央眼中含着泪光,一瞬茫然后才低道“我知道。”
她口中这般说着,心里却清楚,不过都是安慰的话罢了,难怪上辈子她也一直没有身孕,那时她的身子比现在还不如。
“你退下吧。”季央轻声说。
她想自己呆着。
衙门事忙,裴知衍踏进萧篁阁已经是戌时过半,季央罕见的没有等他,用过晚膳便沐浴睡下了。
裴知衍让下人点了灯,坐在床沿看她,动作轻柔的勾起落在那张凝白细腻如上好玉瓷小脸上的发丝,眼睫纤长卷翘好似蝶翼,唇瓣轻闭着,一点唇珠诱人又可爱。
见她睡得安稳,裴知衍也不舍得吵醒她,俯身轻啄含吻过她的唇瓣,起身走到外间。
裴知衍叫来碧荷问话,得知许太医来替季央问诊,敛眉再次确认,“许太医说了无大碍”
碧荷点头道“许太医开了温血补气的方子,说是按时服用便可。”
裴知衍眉心渐松,洗漱后回到房中将季央抱入怀中入睡。
四月廿八,乃是太后六十大寿。沈太后向来节俭本不欲大操大办,但承景帝孝顺,命礼部必须办得隆重,百官进宫贺寿。
秦氏选了几件贺礼出来,拿不定最终主要,让季央帮着定夺。
一件是汉白玉错银八仙纹嵌松石如意,一件是云锦织就的万寿图,最后一件是用一百零八颗刻有经文的玛瑙翠珠所串成的佛珠。
季央道“太后提倡节俭,又一心向佛,我觉得这串佛珠最为合适。”
秦氏点头笑道“那就按你说的,再配个檀木雕八仙图的盒子。”
秦氏吩咐柳葶去准备,转而问起季央的身体,“许太医给你开的药吃了可见效用”
对上秦氏关切的目光,季央只觉无法启齿,垂下眼点点头,“精气神儿是足了些。”
秦氏拍着她的手笑道“那就好,慢慢调着就是,明日还要进宫,你早些回去休息。”
季央从沐云堂出来,胸中闷堵的厉害。
大理寺府衙。
许清远拿着从京兆府送上来的公文去找裴知衍定夺,步子刚要跨过门槛,就看到高义一脸肃然,裴知衍则背手站的笔挺,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看不出喜怒,可莫名就让人心里发寒。
许清远当即就时趣的收了脚,“大人想必在忙,下官稍后再来。”
裴知衍看了他一眼,神色依旧淡淡,收回目光对高义道“继续说。”
高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平青县的探子传来消息,他们逼问了店小二,那次在客栈确实是梁应安买通他做的一场戏但是属下多方查探他的身份都没有问题,包括他的父母,不过他近来与梁王府走得很近,梁王似乎有意招他做婿。”
高义陷入不解,梁应安做那场局分明是冲着他们而来,而且早知道他们的身份,可他一个书生哪来的这个本事,而且目的是什么
梁应安一定有问题,可他却查不出一点破绽,唯一奇怪的点就是他与梁王的这层关系。
高义不敢去看裴知衍的脸色,他只知道世子爷不仅怀疑梁应安身份是假,还怀疑他与世子妃有纠葛。
“属下还查到夫人去登高楼那日,临阳郡主也去那里为梁大人挂了祈愿牌,不仅如此她还差点冲撞了夫人是梁大人出手相扶。”
高于一五一十道“除去这次,二人就只在季府见过御街夸官的时候,世子妃也出府了,但并未有接触。”
裴知衍安静听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不见丝毫波澜,如同一汪死水。
“梁王楚锦仪。”他忽然笑了笑,声音如淬了寒冰,“你不知道楚锦仪痴心于谁么她怎么会忽然对区区一个书生上心,更遑论还屈尊降贵为他去挂祈愿牌。”
若说临阳郡主痴心于谁高义额头开始一阵一阵的冷汗,“可那人已经死了。”
裴知衍抬眼看着他,言辞夹带着戾气,“面目全非,你如何能保证死的一定是叶青玄。”
高义浑身一震,“您的意思是他改变了容貌江湖上确实流传有易容之术,可以让人改头换面属下只以为那是无稽之谈。”
高义神色异常严肃沉着,若真是如此,叶青玄就这么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出尽风头的回来了
裴知衍似笑非笑道“他是在挑衅。”
非但不藏好了,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察觉不对,不就是叶青玄的一贯作风。
他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季央对这一切知情吗。
裴知衍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紧,绷出一条条经络,高义见了只觉心惊。
季央靠坐在罗汉榻上看书,手中的书册却长久没有翻动过。
她盯着书页发愣,裴知衍亦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许久他才走入屋内,唇边牵了个笑出来,“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季央眼眸闪烁几下,合拢书册,抬头时小脸已经恢复明媚,她朝裴知衍弯唇一笑,“在想夫君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温香软玉扑入怀中,裴知衍抬手搂住她,笑意却淡淡,“是么。”
“不然呢”季央抬眼瞪他,裴知衍神色一如往常,眉眼带笑,可季央总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
裴知衍只笑笑带着她坐回罗汉床上,季央依偎进他怀里,垂着眼睫心中万般复杂,她仰头看向裴知衍,想开口与他说,动动嘴最终还是没做声,太医说或许还有希望,再等等吧。
她的犹豫不定全落在裴知衍眼中,他不确定她这份犹豫是不是和叶青玄有关。
他抚摸着季央的脸颊,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央央怎么都没告诉我楚锦仪冲撞你的事”
季央眨眨眼道,“郡主见我差点跌倒也吓了一跳,她就是嘴上厉害几句,也不敢真的对我怎么样。”她用脸贴裴知衍的脸颊,软声笑语道“谁叫我夫君这般厉害。”
季央正奇怪他如何会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就听裴知衍悠悠道“那日替你出头的可不是我。”
季央一双美目睁圆,提了语调夸张道“夫君,你闻着什么味了吗”
裴知衍这次没有跟着她笑,“央央在季府见他到的事也没与我说。”
“状元郎御街打马,风光么。”
季央被他这醋的理所当然的样子给逗笑到不行。
笑够了她才跪坐起身子,用手捧住裴知衍的脸,认真道“没有说确实因为我压根就没将梁应安放在心上,至于夫君说得风光我只记得有那么一日,夫君着一身玄色甲胄,骑在战马之上,英姿飒飒,那才是风光无两,旁人都不及半分。”
她都记得裴知衍攫着她灿若星辰的眼眸,良久啧了一声,道“嘴甜,吃蜜了”
说罢,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轻柔的含吻着娇柔的唇瓣,几近虔诚。
央央,你可别骗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央觉得裴知衍这次尤为的发狠,他一遍遍要她,一遍遍要她叫他的名字。
以至于到了第二日,季央坐在入宫的马车上时都是双腿发软的。
裴知衍受着季央的眼风,温声认错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对外的清冷矜贵的模样。
只怕叫人见了都要惊掉下巴。
马车停在金水桥外,由太监引着侯府众人往太和殿而去。
大殿之内,太后与陛下皆还未到,季央随着裴知衍落座,但凡有爵位的官员家眷皆也到场。
季央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眼看去,一道是来自六皇子楚湛,一道则是梁应安,前者她直接无视,对于梁应安季央也选择不看。
她看向褚子濯那边,正纳闷怎么不见裴凝,不过多时,就见她就从殿外走了进来。
见到季央,裴凝快步朝她走来,唤了声“兄长,嫂嫂”就要拉季央起身。
裴知衍按住季央的手,看着裴凝道“哪去”
裴凝一副没辙的样子,“三公主又在掀屋子了,我怕我一人劝不住她,想让嫂嫂陪着去劝劝。”
裴知衍颇为无奈地压了下唇角,松开手道“去吧。”
季央跟着裴凝往岁安宫走去,问道“三公主怎么了”
裴凝叹息道“娴妃娘娘在替她相看夫婿,这不闹腾上了。”
季央闻言沉默下来,上辈子她对这事并不了解,但是楚姮娥那性子也难怪这两兄妹都要头大。
一走进岁安宫,屋内摔砸东西的声响就将两人吓了一跳,院内更是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公主消消气,您别伤着自己。”
“滚出去出去”
楚姮娥身旁的大宫女被推了出来,她见到裴凝于季央面色一喜,跑上前行了一礼。
还未开口,裴凝就摆手示意她不必说了,“我们进去看看。”
两人才推门进去,伏在长几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楚姮娥就抬头道“我说了滚”
见是裴凝于季央,她愣了愣,随即放声大哭,“表姐,嫂嫂。”
裴凝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季央却不忍心,她上前柔声道“公主先别哭,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
楚姮娥一把抱住季央,泪眼婆娑道“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季央拍着她的背脊,抿抿唇道“娴妃娘娘她总归是为你好”
“不是母妃。”楚姮娥愤愤的抬头,将铺开在几上的一幅幅画像给季央看。
季央神色微诧,竟然都是京中勋贵世族公子的画像,其中还有陆谦与梁应安的。
楚姮娥吧嗒吧嗒的掉眼泪,“你知道这些都是谁画的吗他怎么可以这样那个混蛋”
画像上有落款,都是出自一人之手傅澹。
季央还没反应过来这之间有什么关系,裴凝已经上前道“娴妃娘娘要他画,他还能不从”
楚姮娥劲抿着唇不说话。
裴凝道“你越是如此,他日子越是难过。”
楚姮娥低声倔强道“我们可以私奔。”
季央终于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裴凝已经气怒不已,要不是楚姮娥是公主,她已经拍桌子了。
“你这话去娴妃娘娘面前说试试,她不要了傅澹的脑袋”
楚姮娥劲抿住嘴不吭声,任由眼泪往下掉。
季央沉吟片刻后道“公主可知晓傅澹的心意如何”
若是两情相悦,未必就不能可谈,可看现在这样,就怕是楚姮娥自己陷了进去。
这时有宫女进来禀报,“世子妃,裴世子请您过去。”
裴凝见楚姮娥这里一时半会儿的劝不好,便让季央先去。
季央望着双眼哭红的楚姮娥叹了口气,起身去跟着宫女出去。
前来传话的宫女侯在岁安宫外,见季央出来欠声道“世子妃请随奴婢来。”
太和殿里,裴知衍看到梁应安忽然起身离席,等了片刻不见人回来,又看看自己身旁空了的位置,拂袖起身。
季央走在御花园里,忽听见有一道温声在唤自己。
抬首侧眸看去,就见梁应安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季央朝他微一颔首,本想直接去离开,梁应安却朝着她走了过来。
季央只能朝他笑笑,“还来不及恭喜梁大人。”
梁应安看着她轻笑,此前那种让季央熟悉的感觉又升了起来。
梁应安道“应该说是同喜才是。”
季央不解他的意思,梁应安笑意更浓,“你来此可有叫他发现”
季央眉头紧皱,身旁的宫女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暗自走开了。
她只觉梁应安很不对劲,想要离开,“就要开宴了”
然后梁应安忽然的一句话却让季央差点跌落在地。
“表妹。”
梁应安跨前一步,神色似在回忆,“我这几日总做一个梦,梦见我给你送去嫁衣,你就坐在漆红描金的拔步床上等着我想来那日不会远”
季央看着他脸上的笑,浑身如同被蛇蝎爬过一般阵阵发寒,叶青玄竟然没有死不仅没有死,他还彻底改头换面,便成了另一个人
季央感觉到彻骨发寒。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太和殿,背后的衣衫几乎被汗水浸透,见到裴知衍坐在殿中,她才逐渐安下心来,快步朝他而去。
“夫君。”
裴知衍垂着眼,沉默的给自己斟酒,听到声音,他放下酒壶,慢慢抬起头,嘴角微微牵着,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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