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剑 番外三·长剑寄余生

    到头来, 天机子真的一语成谶。

    她确实遭逢一场死劫,也真的活着回来了。

    “最后一卦原来如此。”

    妙音垂着头,静默半晌才轻笑一声“这样也好。”

    从鬼谷离开后, 祁念一在西洲转了一圈。

    她生在中洲,长在东洲,在南境当过神子,也在漠北黄沙中独行过。

    这片大陆已经游过大半, 唯独没有好好逛过西洲。

    西洲的风气和东洲极不相同,具体说来, 祁念一觉得西洲的修行者比之东洲要拘束不少。

    或许因为在修仙世家长大的修行者,和东洲修仙门派的教导方式不同, 西洲这些人身上总有点架子。

    祁念一在西洲游历了还不到一个月, 就因为行事过于散漫不羁得罪了西洲一群世家的三代子, 兴奋地打了一场群架。

    却没想到这群世家子们样子做得不错, 实战能力却都差得很,哪怕她收了修为和灵力,仅用剑招也将他们揍了一顿。

    云野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说她欺负小孩。

    这话让那群被揍的世家子羞愤得涨红了脸。

    他们明明比这个女修年纪要大, 但在她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

    一把年纪了还被说成欺负小孩,简直是奇耻大辱。

    祁念一揍完人,通知这群世家子的家里过来领人, 在她放出传音符后, 世家子们脸上写满了绝望。

    明然是作为明家家主前来领人的。

    看上去, 她比这群被揍了一顿的世家子还觉得丢人。

    明然先是咬牙切齿道“都滚回去领家法。”

    再转头看向祁念一,表情有些复杂。

    既有感慨,也有庆幸。

    最后只是叹息一声,说道“命真够大的。”

    祁念一啧了一声“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中听。”

    明然身后的飞红剑闪了闪, 像是在跟祁念一打招呼,被明然没好气地按了下去。

    “来都来了,也该让我尽些地主之谊吧。”明然下巴轻抬,眼神瞥向一边,仍是一副高傲的模样,“去明家坐坐”

    祁念一微笑道“想和我叙旧可以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明然表情一下就变了,嘴硬道“谁想和你叙旧”

    祁念一看得在心里直摇头,没好意思问明然都当上明家家主了怎么还这么嘴硬别扭。

    在明然的盛情邀请下,祁念一在明家又住了一段时间。

    当年深渊终战前就已经病重衰弱的明老太爷在三年前已经羽化,他没能等到天门重开的那一日,哪怕空怀太虚境的修为,也只能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无力回天。

    明老太爷羽化之后,明家失去了千秋岁的庇佑,在西洲其他世家虎视眈眈的乱局之下,很是式微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在明然和明洛姐弟俩合力下撑过了风雨飘摇的八年,如今开始回温。

    在祁念一心里,西洲的乐子远不如其他地方的多,惹明大小姐生气绝对是最有意思的。

    在明家住了好几天之后,明然在一次闲谈中提到了谢天行。

    多年过去,现在提到沧寰首徒,想起的都是卢秋桐,很少还会有人记得谢天行这个名字。

    他就像一粒无名尘埃流逝在了时间之中。

    事到如今,或许只有明然这样和谢天行有旧情的人,多年之后还会谈及一二。

    但也如今只剩唏嘘。

    明然平静道“我上沧寰问过几次,得到的也只是他如今还活着的消息。”

    她用勺子搅动杯中茶水,缓声道“还活着便也够了。”

    祁念一回想起苏醒过来之后,听师兄讲起的谢天行如今的状况。

    他以自身为容器,背负着满身的恶念,孤身回到了狱峰。

    狱峰本是沧寰用来严惩弟子的地方,是一处单独辟出的空间,能将外界灵气完全隔绝开。

    相反的,也能将恶念完全隔绝在狱峰,不会影响到外界。

    谁也没想到,自深渊归来的谢天行,最后还是回到了狱峰之中。

    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祁念一之外,最后还身怀白泽血脉的人。

    他一人在狱峰待了八年,和那恶念对抗。

    为了防止恶念向外扩散,再次打乱平衡,也为了避免其他人被污染,沧寰下令将狱峰完全戒严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入,包括掌门灵虚子自己。

    狱峰和外界沟通的那一线罅隙被数十个阵法师合力封印,多年来,只有两个人拥有探望的资格。

    一个是灵虚子,一个是陆清河。

    重续灵脉成功后,陆清河又开始了从头修行。

    再次修行的效率就比第一次要高的多,以前走过的弯路从头再来时都得以避免,陆清河在五年后重归元婴境,如今正在努力回到他巅峰时期的修为。

    关于谢天行的所有消息,也是陆清河带回来的。

    起初,谢天行有好几次都在被恶念吞噬沦为行尸走肉的边缘徘徊。

    后来他硬是撑了过来,在用身体容纳恶念的七年后,和那些恶念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到今年第八年,据灵虚子说,谢天行已经有余力反击,开始慢慢净化恶念了。

    没有人知道他还要抵抗多久,但或许终有一日,他能彻底将那些恶念净化干净。

    明然听完,将桌上清茶一饮而尽,而后又斟一杯,对空虚敬。

    像是在和远方的故人告别。

    最后那杯茶随手洒在地上,在地面留下一道濡湿的深色痕迹。

    过往如尘烟,埋入新泥。

    “谢谢你。”明然低声说。

    祁念一“谢我什么”

    明然偏过头去不看她“挺多事,随你怎么理解。”

    祁念一摊手,冲云野露出一个“我对这种人真的没办法”的表情。

    西洲之旅结束在和明然的比剑之后。

    她们两上一次比剑斗法,还是很多年前在无望海。

    现在这次斗法,就已经没有了那时的剑拔弩张。

    抛开过往,只论剑道。

    明然在继任家主之位后果真比以前沉稳了不少,就连剑路也收了锋芒,只能从飞红剑闪烁的红光上感受到明然一如从前的骄傲。

    阔别西洲后,祁念一终于去到了南境。

    南境结界消失,关口开放后,已经和外界恢复正常往来很多年了。

    尽管如此,南境的境外联络事务部和学堂一直没有撤销,甚至越来越红火。

    祁念一从飞舟点下来,才刚迈入南境,就受到了十分夸张的夹道欢迎。

    入境口被特地清出一个特别通道,雪白的长毛绒毯从入境口一直铺到数百米开外,神殿从副尊到十二曜再到七星,全员齐聚在入境口的另一端欢迎她。

    祁念一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知道自己要来南境的消息。

    她艰难地咽下口水,感受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努力保持镇定,对云野低声说“你说我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云野早就已经躲进了剑中,逃过了这奢华中透露着一丝尴尬的大场面。云野飞快在心里对祁念一说“怕是来不及了,直接上吧,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祁念一“”

    她真的很难不尴尬。

    祁念一清了清嗓子,努力保持镇定的走了进去,在道路尽头看到了上官熙。

    上官熙没有说话,但脸上细微的神情无不展现出她对如今的场面十分满意。

    祁念一刚想说的话就憋了回去,内心叹了口气,最终决定接受南境对她过于热烈的欢迎。

    深渊终战之前,南境的血脉者们就已经几乎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血脉之力。

    最初所有人都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日子,后来随着学习了更多境外的功法,才开始补全南境在这方面的缺漏。

    几年下来,曾经的血脉者们终于开始慢慢习惯不用血脉之力战斗的日子。

    境外联络事务部如今的负责人是上官熙,学堂由摇光管辖。

    学堂本是她当年提出的一个构想和建议,开办一个学堂来负责教导仙道八门以及其他一些小众偏门的工种,请一些境外的门派弟子来当教习先生。

    祁念一离开南境之前,学堂还没有建成,如今已经颇具规模。

    她到南境的第二日便兴致勃勃地去参观了学堂。

    学堂的学子年龄跨度很大,从五六岁的小童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的迎着晨光跟着先生念诵道法自然,有的手持木剑在演武场踉踉跄跄地跟着教习挥剑,老者佝偻着身躯慢慢爬上学堂的顶层,在落满温暖日光的书阁中钻研着阵法图。

    摇光“今日宋之航也有授课,我带你去看。”

    她们走到学堂东侧的书室,在此起彼伏的读书声中听见了宋之航清朗的声音。

    祁念一和摇光站在后门边听了一会儿,宋之航课讲到一半,突然背过身趁机冲她们眨眨眼,而后又投入到了教学之中。

    摇光“他教修行史这门课,因为课讲得好,模样也长得俊,连续三年都是学堂投票排名第二受欢迎的课程和教习先生。”

    祁念一好奇道“那第一是什么”

    摇光“是妙音的音律课。”

    祁念一露出了然的表情。

    西侧的演武堂在,不少小童挥舞着手中的木剑,楚斯年穿着青莲剑派的衣袍站在旁边,因为表情太过冷峻严肃,吓得小童们眼神都不敢乱动,只敢专心致志地练剑。

    摇光“最开始你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还觉得几乎不可能实现,请大陆各家各派的人来给学子上课,势必会涉及到一些门派的核心功法,没想到最后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前来。

    甚至还有妙音这样,身为一派掌门,也愿倾囊相授的。”

    祁念一在学堂中看到了不少沧寰弟子,也有一些穿着青莲剑派和孤山道袍的身影穿行。

    乍一看,甚至让她以为自己现在是在东洲。

    春去秋来,从南境离开前,又到了春节前夕。

    上官熙颇为不舍地送祁念一离开,临了神神秘秘地塞给她一个巨大的包裹,说是春节礼物,让她回头再打开。

    祁念一在大陆上漫游了一整年,只觉得心境是前所未有过的开阔和明朗。

    再到西京时,城中已经有了些春节的热闹氛围,

    祁念一买了一根糯米夹心一根核桃夹心的冰糖葫芦,递给云野一根,再无比自然地和云野十指相扣一同逛着西京的夜市。

    云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你是不是长高了”

    祁念一愣了下,回身比划了下自己和云野如今的身高差距。

    她比划外才惊讶道“好像真的长高了。”

    原来他们并立时,她只到云野肩膀处,现在头顶已经能挨到云野的下巴了。

    正说着,祁念一感觉到头顶被什么碰了下,又轻又暖,一触即离。

    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抬起头看着云野,看见他若无其事地瞥向一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祁念一盯着云野,压住嘴角的弧度,问道“你刚才是不是”

    云野条件反射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你感觉错了。”

    夜市花灯如昼,拥挤的人潮从他们身边经过,空气中传来糖渍的甜香。

    祁念一望着云野的眼睛,郑重道“我们结契吧。”

    云野先是有些不明白“结契早在你取剑时我们就已经定下契约了,不用再”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敢相信的表情,最后声音都没了,只是看着祁念一,半晌没说话。

    祁念一笑了下“不是签订契约的那种。”

    “是交换契书庚帖,得亲友见证,互为道侣,永结同心。”

    云野眼底光芒忽明忽灭,最后深呼吸几下,低声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神色有些复杂,夹杂着不确定和担忧“你若只是担心这样对我不公,其实不必,现在的状态我很满意,我会一直陪着你,以剑灵的身份。”

    祁念一却反问道“有谁规定了剑者不能和自己的剑灵结契吗”

    云野心跳慢慢加速,终于有些确定祁念一好像是认真的。

    祁念一声音舒缓,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野,眼中的真挚展露无遗。

    “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沧寰三万级步云梯,便是已经向天下宣告,你我互为道侣。”

    祁念一轻笑了下“我不是一时冲动脑热,这件事我想了很久。”

    她的眼神直直撞入云野的眼睛里,叫他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正好遇到了非白,遇到了我,所以才是我。如果这个剑灵换成别人,那就会是别人。”

    “但我们所有的经历不都起于相遇吗。”

    祁念一重新牵起云野,两个人在夜市的灯海中漫步,她的声音平缓而低沉地传来“从云中城回来之后,我的身体逐渐被白泽占据,祂的神力一直在同化我,从肉体到思想。”

    “祂想让我取代祂,成为下一个神,但我不愿为神,也不愿就此失去属于人的情感。”

    “神力浩瀚,难以抵御,那段时日,是你一直拉着我,让我的灵魂不至于坠入白泽的神力之中无法苏醒。”

    祁念一偏头看着云野“和我一起经历一切的是你,不是别人。”

    当年云野以身殉剑铸造非白,等候一个不确定的天命者来取走这把剑。

    哪怕一切都是未知,但他们的相遇,从那时候就已经注定。

    祁念一嘴角翘起“若要按照你那么说,若天命者不是我而是别人,难道你就会选择别人我们无法对未发生的事情作出猜想,所以只要能确定现在就足够了。”

    云野喉结上下滚动着,失语许久。

    他从前总觉得她不懂,亦或是觉得这些情爱之事不必去懂,直到和她一同走上步云梯时,才略微有感觉到她的心意。

    剑者之爱坦荡又纯粹,没有太多百转千回的愁肠。

    确定了就是确定了,哪管那些旁的不定性和未知。

    云野反手扣紧祁念一的掌心,郑重道“好,我们结契。”

    谁说始于意外就不能归于互相选择。

    不会有第二个剑灵,也不会有另一个天命者。

    一切都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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