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叩问天机

    即便是落了一身枯叶, 黑纱遮眼不辨面目,天机子仍然是好看的。

    他身上自带一种怡然的气质,仿佛能自然地和周围景色融为一体, 也难怪他在南境时那么招姑娘喜欢。

    只是当时没想到, 他竟是天机子。

    她天眼唯一看不透的人。

    祁念一曾经分析过, 天眼所能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身份经历是前尘过往,也是存在于世上的痕迹。

    她和天机子不一样, 天机子窥见的是命, 她眼中看到的, 是人。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祁念一淡声问, “若有话对我说, 在卢苏城那日就可以,何必等到今日。”

    天机子缓缓走进, 递给了她一枚算筹,语气郑重

    “卢苏城那日,时机未到,今日, 时机正好。”

    算筹冰凉,颇有些重量,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祁念一凉声说“我真的挺烦你们说话神神叨叨这股劲。”

    薄星纬低声笑开“对我说话当真是一点礼数都不讲了, 是算准了我不会伤害你吗。”

    祁念一冷淡道“您这还叫不会伤害您不是已经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动过手了吗。”

    她略有些不耐烦,却也知道天机子这般送上门来, 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去哪谈”

    薄星纬专注地看着她“你定就好。”

    祁念一画了个圈, 指着自己的小院“不在这, 哪里都行。”

    得趁大师兄还没回来之前, 把这人带走。

    大师兄应该比她更不想见到天机子。

    话音方落, 她就感觉到薄星纬伸手搭上她的肩膀,低声说“那就失礼了。”

    祁念一还没来得及痛斥,天旋地转的感觉接踵而至,她觉得眼前一切景色都变得朦胧,声音和近处远处的人影都被压缩成一线,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经身至南霄山脉的山巅。

    这就是见龙门大能的“寸地”之术吗。

    南华论道的云台和看台多半都在山腰,坊市集中在山底村落,相比起来,山巅就要人迹罕至得多。

    那里只有一处简陋的院落。

    但这院落因一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无处不美。

    妙音坐在院中,面前石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星盘,星盘上银光闪烁,是数百个灵矿芯用来充作星子,洒在星盘之上,而妙音正指尖凌空虚绘,不知在画些什么。

    听到有声音,她闻声而起,看见祁念一时,先是惊喜,而后又有些犹豫,不敢上前。

    薄星纬低笑道“妙音是我的弟子。”

    他抬手唤妙音过来,低声对祁念一说“她不太愿意告知和我的关系,是怕你知晓后,就不愿再接近她。妙音虽是我的弟子,却同当年之事无关,她是真心”

    祁念一抬手打断,淡声道“你我之事,我不会牵扯到无辜人身上。”

    “况且。”祁念一歪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也是真心喜欢她的。”

    刚走进的妙音听到这句话,眼中划过感动之色,雪肤一片绯红。

    非白跟在祁念一身后看着这一幕,开始深思。

    总觉得自己似乎主要应该防女子才是。

    引她入院后,薄星纬让祁念一在星盘前落座,而后道“就不问我邀你前来是要做什么”

    祁念一摇头“你要做什么,不关我何事,我只是因为有话要问你,所以跟你来。”

    薄星纬失笑。

    他掸掸袖子,从芥子囊里掏出好些个食盒,在桌上一一排开,里面盛着金玉酥、玲珑虾饺、山药枣泥糕、桂花轧糖,随后妙音端上一壶烧开的牛乳茶,给他们两人一人倒了一杯,甜暖的香气弥漫开。

    祁念一扫视过去,看着这盒东西都觉得自己的血糖在往上飙升。

    她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被薄星纬捕捉到了,他抿唇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我口味偏甜。”

    祁念一顿了下“感受到了。”

    已经不是一般的喜甜了。

    薄星纬这一番动作,再加上妙音在一旁,倒是缓解了一些她的防备之心。

    送上牛乳茶后,妙音离开,薄星纬沉吟片刻,眉目流露出些许苦涩“其实今日找你,只是想问一个问题。作为回报,你问我任何问题,我都悉数告之,我只要知道那一件事的答案。”

    这个买卖倒是非常划算,祁念一便道“你问。”

    薄星纬深吸一口气,嗓音有了些许颤抖,但他努力地保持了平静,微微偏头,有些怪异地看向空气中并无人存在的方向,正色道“这位也请落座吧。”

    祁念一的心倏然漏跳一拍。

    她以迅雷之势握上剑柄拔剑出鞘,转眼间,剑锋就已经袭上薄星纬的脖颈。

    他说话朝向的地方并无人,但非白站在那里。

    他竟能看见非白

    非白同样惊愕无比。

    他从剑中苏醒过来,三百年来,这个男人是除了剑主外,第一个能看见他的人。

    长剑割破薄星纬的皮肤,在他颈间留下一道血迹。

    他只是抬手轻擦过,轻叹一声“往后可不要这么经不起试探。”

    祁念一眼神冷厉无比,剑刃往下又压了一寸,左手掌心悬着雷光,冷声说“你对自己所说非常肯定,你根本就不是在试探。”

    薄星纬无奈“好吧,我确实看得见他。或者说,不能完全叫看得见。”

    他说着,直接摘掉了覆眼的星尘纱,扔在桌上。

    祁念一愕然发现,他的双眼是一片纯黑,连同眼白到虹膜,都是一片漆黑的颜色,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的眼底有隐约的星光闪过,在眼中缓慢移动。

    她先前的感觉没错,天机子是真的看不见。

    祁念一“你这不是天生的吧。”

    薄星纬轻声解释“当然不是。窥探天命泄露天机,总要付出代价的。其实也还好了,我付出的还只是一双眼睛,上一任和上上任天机子,命都没了。”

    祁念一这才知道,原来鬼谷的天机子是个职位而不是名字,每一个继任者都会被称作天机子。

    薄星纬对着非白稍微颔首“我目之所及,是每个人的运轨和命线。”

    他抓了一把灵矿芯洒在星盘上,灵矿芯很小,细密地洒下来,如同坠落天幕的星子,在深黑的星盘上落下一抹银光。

    星盘上刻上了十二宫,灵矿芯被随手洒下后,竟然诡异地连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线。

    祁念一和非白凑过去看,又问“这是我和他的命线”

    薄星纬摇头“这是山下一个扫洒小童的命线。你们两人的命线对这世界运行影响太深,如非必要,我如今已经不会轻易占卜了。”

    他抬头,轻笑“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看见他的原因。”他指着非白“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灵体吧”

    祁念一沉着脸点头。

    “奇怪,虽为灵体,他却也有属于自己的清晰的命线和运轨,所以我才能看见他。”薄星纬指着自己黑色的眼睛淡声说,“我现在这双眼,也只能看到这个了。”

    祁念一不知该说什么,她又重新坐回星盘之前,想了想,却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为测算命途付出这样的代价,是他自己的选择吗

    “如果是,那就不用后悔。”

    薄星纬眉眼处笑意深了些“难怪妙音这么喜欢你,跟你说话,真的让人很舒服。”

    他睫羽轻垂,思索片刻道“接下来,无论你向我提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你。你只需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知道,隐星吗”

    祁念一一愣“没有,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人是物”

    非白却在听到这个名字是,手抖了抖,他感觉有些印象,但全都隐藏在他丢失的记忆中,不见真容。

    他默默从空中飘落,坐在祁念一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头也不回,却反手回握住了。

    温软的掌心有着明显的厚茧,是多年练剑留下的,确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薄星纬神情明显黯淡了下来“连你也不知道吗。”

    他捻了一块山药枣泥糕细嚼慢咽地吃起来,却只能品到淡淡苦涩。

    “是人。”他伸手抹去嘴边的碎屑,“她是在星盘测算中,上一个要被献祭之人。”

    祁念一缓缓抬头看向他。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正式地提到献祭这两个字。

    薄星纬声音放得很低,眼神柔和了下来,像是在找寻一些美好的回忆“她和你一样,很喜欢剑,但却一辈子都没能拿起剑。”

    祁念一动作一顿。

    这和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女修,是一样的经历。

    “不一样的是,她没有你这么聪明,也没有你这么幸运。”薄星纬淡声道,“你有沧寰和墨君为你保驾护航,有师兄奋力把你从命运的泥沼中拉出来。”

    “但她不一样,她身处在阴诡晦暗之中,四处都是黑暗的人心。”

    薄星纬“你应该无法理解那种绝望。二十岁之后,才知道师门将她好好的养大,是为了要送她去献祭,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去赴死。”

    祁念一确实无法理解。

    说来讽刺,她的命途在二十年前就被书写下来,注定要献祭而死。却有人在她尚未出生的时候,就奋力将她带离那样的命运。

    父亲,师尊,还有师兄们,和她自己。

    如此说来,她的命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薄星纬艰涩道“抱歉,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是最有希望知晓她去处的人了,如果你也不知道的话”薄星纬停了很久,最后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才说,“今日叨扰了。”

    他欲起身送客,却听祁念一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薄星纬想了想,抿唇道“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人,一面之缘而已。她以前给了我一块桂花糕,请我喝了一杯牛乳茶,我觉得很好吃,所以想查清一些真相,仅此而已。”

    听他这番话,祁念一本来已经站起身,又复坐下了。

    “我见过她。”她说,“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确实在梦中见过她。”

    这一瞬间,薄星纬那漆黑一片的眼睛都亮了一瞬。

    他语气都激动了起来“这确实是有可能的,因为”

    他犹豫片刻,没想到祁念一平静地接过话头“因为我们都是白泽的一部分,对吗”

    薄星纬有些惊讶“你已经知道了啊。”

    祁念一“我曾经想过很多次,为什么是我,我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本事能让深渊为之蛰伏二十年,我又不是师尊,能直接把他们打服。如果非说要有什么特别,只能是我这特别的体质了,寻常人,应该是无法容纳白泽的双眼的。”

    “而你们,也是靠着这一点,来推算每次应该要献祭谁的,对吗”祁念一冷冷地直视他。

    “可以这么说,但有一个问题。”薄星纬眉头拧起,“在七个被献祭者中,她是唯一一个例外。”

    “这是为何”

    薄星纬苦笑“这就是我想要搞清楚的真相。”

    “我一直觉得,我的师尊,也就是上一任天机子在推断上一个献祭者时,测算有误。”

    祁念一难以置信“你是说你们搞错了人”

    这种事还能搞错人太儿戏了吧。

    薄星纬眉目沉凝“其实按照测算结果来看,她确实和白泽关系匪浅,身上应该也有中某种白泽的血脉,但她的结果和另外几个献祭者都不同,简单地说,她和我们要找的目标其实略有差距。”

    “余下几个推算出的献祭者,都和白泽有着直接的关系,其中关系最接近的,就是你。”

    祁念一淡声问“即便知道了真相,那又如何呢她早已身死,你要弥补,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薄星纬目光悠远,他笑着说“我一直怀疑,师尊当年推算会不会有误,我后来无数次再度推演,得到的结果都仍然和目标结果有着一颗星子的差距,但就是那个微小的差距,那个似是而非的结果,几乎折磨了我一生。”

    他神情甚至算得上轻松,就像是被多年心事折磨下来后终于能释然一般。

    “确实,她已经不在了,我也确实无法弥补,只能给她去赔命了。”他说着,灌了一杯牛乳茶,仍然是苦涩中带点腥味的口感。

    “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呢”祁念一平静地看着他。

    薄星纬重新缠上星尘纱,冷静片刻后,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祁念一想了想“如果你是问她最直接的死法,那我能告诉你,我没有看见,但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自己走向深渊了。”

    “她自己啊。”薄星纬摇头道,“还有什么是你没说的对吧。”

    他回忆起来“在她知道这个批命的时候,相当的排斥,就连师门拿出养育之恩来要挟她,她也没有妥协,一直在想办法逃走。我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变故,让她心甘情愿去跳了深渊。”

    他按着眉心“她死后,命线就从这世上消失了,可笑我空怀一身命理推衍之术,却连自己想知道的问题都无法回答。”

    回忆起梦中那一幕,祁念一也忍不住拧起眉头,目露不忍,她反问道

    “她叫隐星吗我记得她是月读宗的弟子,是哪一代的”

    薄星纬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回答“第三十五代,死于三百二十一年前。”

    三百多年前。

    祁念一思索片刻,确定了,当时月读宗在任宗主就是玉家那位。

    她心中涌现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悲凉之感,不是因为自己,是替那个只在梦中见过的隐星。

    她不惊不兴,说出来的话,却万分残忍。

    “我想,我知道她为何身死了。”祁念一反问,“你知道魔族的换骨禁术吗”

    薄星纬一愣,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听着祁念一一字一句的,说出了那句残忍至极的话。

    “我在梦中,看见她被剜下了全身的骨头,被她的师弟。”她眼眸低垂,声音有些沉闷,“她当时濒死,被人救走了,后来她自行离开,前往深渊的方向。”

    薄星纬痛苦地闭上眼睛。

    “剜骨”

    祁念一点头“她的师弟,眼热她那一身剑骨很久了,她生怀剑骨,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而且,似乎她的师弟对于她的批命也是了解的,不然也不会说出你本就是要死的人这种话。”

    薄星纬深吸一口气,祁念一感受到他呼吸都带着颤抖的余音。

    “多谢,我知晓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十分艰难。

    薄星纬“我师尊曾经对她说,命理是定数,人终有一死,不要浪费自己的这条命。”

    祁念一回想起梦中凌空出现的剑意,隐星那样一个一生都未曾握剑之人,却在临死前,创造了如此惊人的剑意。

    “她确实没有浪费。”她感慨道。

    薄星纬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平稳了心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身上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却又好像背负上了更多。

    “到你了。”薄星纬说,“你想要问什么。”

    祁念一开门见山“献祭,真的有用吗”

    “有用,但效用在减弱。最初献祭者死后,深渊沉寂了近两百年,后来是一百多年,越往后,时间越短,直到隐星献祭之时,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所以我才怀疑,师尊的推算结果是不是有误。”

    祁念一了然道“所以玉华清才那么迫不及待的要抓到我,因为没有时间了。”

    她手指在星盘上轻叩,激起灵矿芯轻微震动“献祭者和白泽,有什么关系。”

    薄星纬有些迟疑道“白泽身死的真相,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之后出现的所有献祭者,都是白泽的血脉。”

    祁念一质疑道“血脉”

    “白泽死时,祂的肉被分食,血液则被人收集起来,取了部分注入到一些尚且年幼的修行者之中,在这群人长大后,他们的子嗣生来就拥有部分神力。

    这群人,被我们称之为白泽血脉,星盘推衍之术算出的献祭者,多半都是这一代血脉之力最强盛者,也是最接近白泽之身的人。”

    祁念一冷冷嗤笑一声“杀了祂,分食祂的肉,再抽干祂的血注入自身,这也敢舔着脸称白泽血脉,我当真佩服他们的脸皮。”

    “隐星是其中最奇怪的一个。”薄星纬说,“白泽血脉多从大型世家或宗门而出,因为当时注入白泽之血再诞下子嗣的,都是世家大族抑或是宗门之人。”

    “但隐星不是,她最初是个散修,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外面跑江湖,师尊算出结果之时,还不敢相信,后来找到她之后,月读宗主动提出要将她收入门下、养大,保证养得她长大之后能够非常听话。”

    薄星纬回忆起来“那时我年纪尚小,许多事情都是听师尊和旁人说话中泄露出的只言片语留下的印象。当时师尊其实对推算结果也有疑虑,她身体中并没有白泽之血,但她对于白泽之力的感知是最强的,同辈中无人能出其右。”

    就是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结果,让他多年来耿耿于怀,无法放过自己。

    薄星纬轻叹“其实若论怪异,你也同样如此。”

    “此前,哪怕是血脉之力最强之人,也从未有能承载白泽部分躯体的人出现,他们只要稍微靠近部分躯体,就会七窍流血不止,反而被白泽的躯体吸走自己身上的血脉之力。但你竟然可以承载祂的双眼,真是不可思议。”

    祁念一不置可否地略过了他这句话。

    她也对自己所谓的白泽血脉存疑,但她当然不会对薄星纬说。

    “最后一个问题。”

    祁念一抓了一把灵矿芯,洒在星盘上,灵矿芯在星盘上缓慢地移动起来,没有像薄星纬那样直接形成一条命线。

    “白泽剩余的躯体,现在在哪里”

    薄星纬抿唇,以星盘为地图,在其上指了几个地方。

    “漠北魔域,凉州佛国,妖域,南境还有仙盟。”

    “这是我所知的全部,还有没有部分散落在外的,就不清楚了。”薄星玮苦笑,“说不定你的双眼,能看的比我更清楚些。”

    祁念一喝掉桌上已经有些凉意的牛乳茶,凉了的牛乳带着点腥味,但入喉仍然是温醇的滋味。

    “确实很甜。”

    她起身,迈步离开此处,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非白的手没有放开。

    她也不觉得牵着自己的剑灵有什么问题,于是就这样走出了院子。

    日头斜照,落在孤寂的院内,一片余晖。

    薄星纬一块又一块,将桌上的茶点吃了干净,却品不出任何味道。

    临行前,祁念一又似想起来了些什么,背对着薄星纬,淡声轻问

    “那个剥离了隐星一身骨骼的师弟,是不是玉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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