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摇总算明白了。
她和这九重琉璃塔, 命里犯冲。
身为当事人,她与晏寒来彼此心知肚明,二人之所以结契, 只是为了屏退前来搭讪的幽都妖族、让身边清净一些。
谢星摇曾经细细思考过, 倘若被月梵等人得知了这件事情, 很可能会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她对结契一事避而不提, 想着摘星节结束, 他们一行人离开幽都,结契绳自然会失去效用。
不幸。
不幸中的大不幸。
当初看着晏寒来颈上的结契绳, 她脑子里就曾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接下来在幽都的这么多天里, 应该,可能,也许,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绮楼之中舞乐声声, 门外却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寂静。
耳后热意久久未散, 谢星摇下意识抬眼,飞快看向晏寒来。
以这只狐狸孤僻又毒舌的性子, 她本以为晏寒来会毫不犹豫出言解释,顺带讽刺一两句, 表明自己不会与她生出纠葛。
但很奇怪地,他并未开口。
青衣少年沉默无言,安静对上她目光。
晏寒来睫羽生得纤长,看向她时微微下垂, 荡开一片深灰轮廓,琥珀色瞳孔平静无波, 瞧不出平日里讥嘲冷淡的笑意。
一定是错觉。
此时此刻的晏寒来, 眼中居然透出了几分类似于乖驯的情绪, 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这道眼神无波无澜,却看得她心下一动。
“所以,”月梵终于找回失踪的理智,“你们两个,当真结契了”
温泊雪速速接话“结契绳还是那个”
昙光不甘落后,奔赴在吃瓜第一线“什么时候的事情方便透露更多吗”
“咦。”
兔耳少女眨眨眼,耳朵簌簌一抖“原来这是个秘密吗对不起,我是不是惹祸了”
谢星摇
头疼。
“没事。”
她在脑子里整理一番措辞,揉揉太阳穴“我和晏公子之所以结下临时契约,是因为那天在雀知前辈的花园里,遇到了几个搭讪的宠侍。”
晏寒来眼睫倏动,不动声色垂下目光。
“我们认真讨论过,既然要调查城主、找出幽都里失踪之人的去向,最好不要太过张扬。”
谢星摇道“幽都百姓热情奔放,若是逐一拒绝他们的结契绳,定会花去不少时间。如此一来,倒不如先和晏公子结下契约,妖族嗅到我们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多加纠缠。”
她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温泊雪认认真真听完,迟疑接话“也就是说你们结契,只是为了能让身边消停一点儿”
谢星摇点头“嗯。”
月梵看她一眼,又抬头望向晏寒来“晏公子,是这样吗”
她一句话堪堪说完,谢星摇望见不远处的青衣少年撩起眼皮。
他的眼神仍是安静,和之前相比并无变化,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了某种微妙的不同。
晏寒来轻勾嘴角,笑里噙出一丝轻嘲“嗯。”
“这样啊。”
心情如同大起大落的过山车,昙光长叹一声“我还以为”
想来也是,晏寒来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与人结契。
纵观天途里前前后后的整个故事,他一向孤僻又桀骜,对每个女性角色都生不出亲近,要说他会结契
就挺匪夷所思。
两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单身青年双双无言,唯有月梵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再看谢星摇身边的兔耳少女,亦是满脸兴致勃勃看好戏的神色,与月梵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咧嘴一笑。
确认过眼神,是同样察觉了猫腻的人。
“入夜风寒,几位客人不妨进楼坐坐。”
兔耳少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把抱住谢星摇手臂“我见到姐姐时还在纳闷,为何你身上虽有结契绳的气息,却并无结契对象留下的标记原来是假的呀。”
如出一辙的话,红衣猫女也曾说过。
谢星摇抬手嗅嗅自己袖口,是她熟悉的浅淡花香。
月梵静默抬眼,不着痕迹望向晏寒来。
他最擅藏匿情绪,闻言冷冷垂了眼,薄唇抿出一条平直的线。
绮楼里妖物众多,见一行人踏足而入,纷纷迎上前来。
绮楼里的小妖们,是当真懂得如何引人上钩。
楼中的男男女女皆是天人之姿,除却老天爷赏饭吃的长相,恰到好处的兽形同样惹人注目。
兔子、狐狸、虎狼与猫猫狗狗露出讨喜的耳朵,鸟雀羽族生有翅膀,甚至有鲛人坐在庭院里的水塘边,尾鳍透明如薄纱,被烛火映出浅浅流光。
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姐姐喜欢”
兔耳姑娘靠她更近“绮楼之中妖族虽多,我的耳朵却是摸起来最舒服的你想试试吗”
谢星摇本想回答“好”。
毕竟按照石碑上的规则,绮楼里基本没什么危险,只要不惹怒绮楼主人,也不受到小妖蛊惑、和他们入房就好。
像这样摸一摸耳朵,不会生出祸端。
但莫名其妙地,她忽然想起晏寒来。
自他们进入绮楼,楼中的小妖们热情相迎,几乎每人身边都围了两三只小妖怪。
唯有晏寒来脾气坏性子冷,干脆在身边围出一道凌厉法诀,阻隔外人靠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的。
谢星摇迟疑一下“算了吧。”
“好可惜。”
兔耳少女嘻嘻一笑“姐姐是担心让他不高兴吗”
不愧是绮楼里土生土长的妖精,这话术这助攻,真牛。
月梵在心里给她竖一个大拇指,目光往左,又看一眼晏寒来。
哦呼。
他好快好快抬了眼,连脚步都微微一僵。
月梵嘴角泛起微笑。
“嗯”
谢星摇听懂她的意思,浑然一愣“他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们去哪儿”
“客人们想见大人,还需静候一段时间。”
兔耳少女敛眉低笑“我为姐姐寻了个幽静的好去处,不如随我听听琴赏赏小曲,如何”
不怎么样。
谢星摇没忘记石碑上的规则,心知绝不能独自和她进入房中,否则好端端的合家欢,立马变成恐怖故事。
“我和师兄师姐们刚刚团聚,想同他们待在一起说说话。”
她礼貌笑笑“姑娘可否帮我们找个大点的房间”
“劳烦再拿些吃的。”
温泊雪瞧一眼身边的几个幸存者,语意温和“我这几位朋友长途跋涉,损耗了不少精力。”
他们要么是初出茅庐的小门派弟子,要么是修为浅薄的幽都住民,在九重琉璃塔中耗尽食物和灵力,饥肠辘辘、狼狈不堪。
与温泊雪相遇后,这位凌霄山小道长倾囊相助,将储物袋里所有的食物逐一相赠。
他们本就对此颇为感激,此刻不约而同抬了眼,眸中有亮色闪过。
“多谢温道长。”
离他最近的青年颔首道“我们能力微薄,真不知应当如何答谢才好。”
温泊雪脸有些红。
温泊雪挠头“实在想答谢的话,要不就待会儿多吃点东西”
“这位道长,看上去好害羞哦。”
昙光身边的邪祟姑娘噗嗤一笑“正道的人都这么容易脸红吗”
所有人都拒绝了和小妖单独回房的提议,妖怪们商讨片刻,将他们安置在一处极大的雅间。
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人们经受了多日折磨,好不容易能安心坐下,纷纷显露久违的舒缓之色。
邪祟们久久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从未见过这般奢华瑰丽之景,一时间兴致盎然,在房中上蹿下跳。
月梵无奈轻笑“这些邪祟,有时候和小孩一样。”
“毕竟它们从诞生起,就一直住在这里。”
谢星摇坐在桌边,确认茶杯无毒,喝下一口热茶“没有家人,没有师长,也没有朋友,行事全靠本能,以及九重琉璃塔定下的规则。”
她说着忽然停下,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微沉“奇怪。”
昙光扬眉“怎么了”
“如果说邪祟诞生于九重琉璃塔,是汇集天地邪气而生。”
谢星摇放下茶杯“那它们怎会知道结契绳”
结契绳乃是幽都的特色之物,与摘星节相辅相成,在来幽都之前,连谢星摇都没听过它的名字。
这显然不属于人人皆知的常识,然而当她与晏寒来见到红衣猫女,对方一眼就看出他们绑了绳子。
绮楼里的兔耳少女也是一样。
她说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书灵“小亡,你知道结契绳吗”
书灵乖乖点头。
“结契绳是什么”
昙光身后的一名邪祟少年探过脑袋“我没听说过。”
拥有三只眼睛的邪祟姑娘一本正经为他科普“就是临时结契用的白绳子,笨。”
“会不会是因为融入了城主的意识”
月梵思忖道“这里是穆幽创造的小世界,也许他的几缕神识混入了其中,从而对邪祟们生出影响。”
然而这地方并非穆幽的识海,就算他当真遗落过神识,顶多影响一两个邪祟,不可能造成如此大范围的异常。
如果说这是九重琉璃塔中的常识,有的邪祟知道,有的却又对此一无所知。
月梵的解释虽有漏洞,但就目前来说,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之法。
谢星摇想不出答案,听温泊雪道“小世界里的石碑,都是由被困在这儿的前辈们所写的吧”
“嗯。”
谢星摇点头“绮楼外立着块石碑,说明有人曾来过这里,距离城中那座琉璃塔不远了。”
可那人终究没能离开小世界。
幽都城中央究竟藏着什么
他们尚在房中讨论,猝不及防间,空气猛然一颤。
谢星摇被吓了一跳,倏地抬眸。
这道震颤来得突兀,仿佛连整座绮楼都在为之战栗,丝丝缕缕的空气好似振动的琴弦,荡开层叠余音。
月梵做出戒备姿态“是威压。”
强烈的威压铺天盖地,谢星摇勉强深吸一口气,听见门外响起小妖们的踏踏脚步。
“威压如此之强,能有这种实力的,绮楼里应该只有一位吧。”
昙光默念佛咒,佛光溢开,化作法罩将众人护住。
温泊雪低声回应“绮楼主人。”
亦是那位许久未曾露面的上古凶煞,食铁兽。
“她看上去,心情似乎真的不大好。”
幸存者之一的蓝衣小道士瑟缩一下“我们要出去吗”
月梵起身“先去看看情况吧。”
整座绮楼都在微微抖动。
空气震颤不休,打开房门,浓郁妖气扑面而来,让谢星摇皱了皱眉头。
好在昙光的佛法有清心凝神之效,她压下心中杂念,观察四周景象。
小妖们叽叽喳喳,聚在中央的一处雅间之外,个个瑟瑟发抖,目露惊惶。
倏而杀气更浓,将它们狠狠吓了一跳,不敢继续多嘴,纷纷低头。
“客人,你们怎么出来了”
兔耳少女站在不远处,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门“大人很不高兴,正在发怒。你们要不”
她话没说完,雅间便响起一声冷笑。
“听说楼里来了几位客人。”
女子的声线慵懒微哑,似是刚睡醒一般,睡意惺忪“许久没见生人到这儿来我有些饿了,不如请他们进来坐坐”
谢星摇很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昙光身形一僵。
“有些饿了,让我们进去坐坐。”
昙光准确抓住关键点,迟疑低语“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想想有点吓人。”
“虽然吃竹子的大熊猫很可爱,但不可否认,它的确是种食肉动物。”
谢星摇又觉得头疼“这上古凶兽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
温泊雪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危机“如果我们没办法让她高兴,不会变成食肉动物吃的肉吧。”
如同是对他们的一个回应,刹那间疾风大作。
雅间房门轰地大开,袅袅白烟溢散而出,裹挟令人头晕目眩的馨香气味。
倘若谢星摇判断无误,应该是竹子的清香。
熏香缭绕,似是拥有自己的意识,悄无声息来到他们面前。
所过之处小妖纷纷退让,空出一条通途小路。当谢星摇抬眼,一缕白烟恰好缠住她发梢。
与此同时,雅间中的女人笑意更浓“好香的味道都很好吃。”
“谢仙长莫怕”
书灵正色拔剑“区区一个金丹妖物,竟敢对仙长不敬。今日我就算战死在这里,也要斩下此妖首级”
人家本就心情不佳,你可别说了吧。
谢星摇给他舌头下了个定身咒。
书灵无辜。
绮楼主人发出邀请,若是拒绝,只会让她怒意更甚。
谢星摇与月梵对视一眼,迈步向前。
循着白烟,雅间里的景象渐渐变得明晰。
但见雕梁绣柱,画栋飞甍,穿过翠色碧石制成的珠帘,可见一张轻纱环绕的美人榻。
榻上女人面若桃瓣,乌发凌散,形如一片逶迤的漆黑水蛇;榻上则是绮丽绯红,两相交映,透出摄人心魄的蛊。
她只着了袭单薄白衣,唇上一抹艳艳朱红,美则美矣,只可惜无甚笑意,冷如寒山。
谢星摇的第一反应是,这很不大熊猫。
几个俊秀少年立在她身侧扇风递茶,其中一个温声开口“大人,这些就是新的客人。”
“几个人族,几只妖,还有”
女人挑眉“邪祟。”
她活了这么久,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混杂的队伍。
“长得不错,”绮楼主人懒懒哼笑,“就是不知有没有趣。”
榻前一个狼尾少年讨好地笑笑,靠近她耳边“大人,外来之人大多无趣,不值得让您费心是我们哪里伺候得不够好吗”
女人咬下他递来的一颗葡萄“是么”
“当然啊。”
给她按摩的鲛人温柔小意,双手轻抬,露出指甲上的胭脂色蔻丹“我们能为大人捶背,陪大人闲聊,供大人解闷,至于他们,只是群不通情爱的书呆子罢了。”
[开始了。]
身为网络小说写手,昙光对这种套路最是熟悉,当即凛然正色,传音入密[石碑上的规则是要讨她欢心,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引起她的兴趣恐怕只能沦为晚餐了。]
月梵握拳咬牙[被熊猫吃掉,听起来好没尊严。]
昙光
所以重点不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站在众人最末端,怯怯悄声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上古凶兽带来的压迫太强,她身侧的蓝衣少年竭力稳下心神,让自己不至于发抖“几位道长似是已有对策,我们先静观其变。”
他一顿“不过这几位凌霄山的道长,皆是我曾有耳闻的天才之辈。以他们的品性,定不会阿谀奉承、讨妖族欢心。若是走投无路,我大可主动献身,去做那食铁兽的食物。”
小姑娘面露惊诧之色,少年抿唇笑笑“这几位道长比我厉害得多,就算没有我,你们跟着他们,也有逃出去的希望。”
他话音方落,旖旎雅间内,响起昙光的一声轻笑。
光风霁月的佛子皎如玉树,舒朗眉目间,尽是遥不可侵的萧肃之意。
当他开口,尾音却微妙上扬“是哦,好羡慕楼里的各位哥哥,能将脂粉口脂涂得如此得心应手我一向不懂其中奥妙,好笨。”
幸存者小姑娘
蓝衣小道士
花枝招展的鲛人
等等。
虽然这段话听起来乖驯又无辜,但
这和尚绝对是在讽刺他们浓妆艳抹,衬托自己玉洁冰清吧
鲛人被噎得一怔,旋即冷哼“难怪灰头土脸,小师傅不去整理整理仪容么”
“还有手上红艳艳的蔻丹,不会沾到食物上吗好担心。”
昙光并不理他,说罢匆忙捂嘴,露出几分愧疚之色“哎呀,抱歉我心直口快,其实不是故意说哥哥什么,只不过这样对楼主大人确实不太好不会惹你们生出矛盾吧。”
[我惊了。]
阵阵茶香扑面,月梵目瞪口呆[这茶味,熏得我拳头硬了。]
[昙光小师傅。]
谢星摇眼角一跳[神奇的男人,雄竞之主,套路之王。]
蓝衣小道士
他不理解,也不太懂。
他只能自我安慰,喃喃低语“昙光小师傅,善解人意、温文尔雅,时时刻刻为人着想,不愧为佛门第一人,很温柔,很细腻。”
“这样想想,的确不大好。”
绮楼之主眸光一动,挥退身侧的鲛人“你先退下吧。”
鲛人忿忿离场,昙光凭借茶艺脱颖而出,俨然一副胜利者姿态。
下一刻,却又听她懒声道“还有这光头,你也出去从未见过如此腻歪之人,晦气。”
昙光
昙光想不通[我不理解]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朋友,我们很理解。]
月梵沉痛应声[非常理解。绿茶,它不配。]
“无聊。”
美人榻上的女子轻撩耳边发丝,百无聊赖打个哈欠“还以为来了什么有趣的客人,结果仍是庸碌之徒。这偌大的幽都,莫非就没有能让我开心的物事了么”
“大人息怒。”
狼妖战战兢兢,为她理好凌乱的衣襟“不如让我们再为您寻些邪祟。”
他动作小心翼翼,女人视线往下,觑见指甲上的一抹蔻丹。
“蔻丹、脂粉、胭脂”
昙光的言语历历在耳,绮楼之主轻啧一声,挥开他手臂“成天扭捏作态,快把我熏死了,退开退开”
糟糕了。
狼妖与另几个小妖面面相觑,眼中惊惶愈浓。
大人的心情一天不如一天,稍有不如意就会发怒。
昙光的一番话好似火苗,将她心中的愤懑轰然点燃
从一月一次,到七天一次,再到如今的两天一次。
绮楼又要遭殃了。
霎时间邪气四涌,伴随一声低吼,上古凶兽的身形倏然现出。
小妖们如履薄冰,被邪气压得连连后退,清一色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而在众妖中央的美人榻上,凶兽双目漆黑似夜,张口露出银白利齿,庞大身躯有如小山,笼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暗潮。
以上,是修真界的正常视角。
满屋寂静里,谢星摇轻轻嘶了口气。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黑白两色,熟悉的胖滚滚。
在雅间中的白烟氤氲下,熊猫瞪大一双圆溜溜的豆豆眼,半圆形的耳朵悠悠一颤,肚皮奶白、眼圈漆黑。
至于张嘴发出低吼,无论怎么瞧,都像在无能狂怒地撒娇。
谢星摇
谢星摇“如果大人愿意的话,不妨让我试试。”
谢星摇摒退了无干人等,小妖们纷纷散去,房中只留下她和绮楼主人。
根据石碑上的规则,不能跟随绮楼中的小妖单独进入房中,唯独绮楼主人是个例外。
食铁兽懒洋洋倚靠在榻边,斜眼睨她“然后呢”
绮楼之主觉得有些新奇。
食铁兽乃是修真界凶煞,无数人闻风丧胆,甚至不敢同她对视。
然而当她现出原形,不止谢星摇,她身侧的几个年轻人竟都没觉得惊慌失措,而是怔然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谢星摇甚至还颇为惊喜地笑出了声。
“倘若你也想说些花言巧语,不如打消这个念头。”
食铁兽翻了个身子“我在绮楼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好话没听”
刹那之际,她的话僵在喉咙。
食铁兽浑身一抖。
食铁兽睁圆豆豆眼“嗯”
自后背开始,电流般的酥麻感簌簌蔓延,有什么东西覆在她身后,穿过细软绒毛,触碰到柔嫩的软肉。
这种感受前所未有,食铁兽扭动一下,耳朵竖成三角形似的尖。
这个初次见面的仙门弟子竟在触碰她的真身。
不对,与其说是“触碰”,“抚摸”似乎更准确一些。
这小丫头怎么敢食铁兽残暴凶恶,她身为绮楼之主,更是地位尊贵,怎可被
心中的羞恼之意没来得及宣泄而出,食铁兽哼出一道气音,又翻了翻身子。
怎么会这样。
被人族无礼触碰,她竟并不觉得排斥,反而卸了气力还想品尝更多。
看起来很高兴。
谢星摇轻抿唇边。
听说熊猫的绒毛很是坚硬,摸起来并不舒服,但修真界不愧为修真界,因有灵气滋养,灵兽们皆是皮毛柔软。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摸上熊猫。
狐狸瘦小,只能触到薄薄一层皮肉;熊猫体型更大,丰腴富态,软嘟嘟肉乎乎,好似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柔软绵团。
手感绝佳。
绮楼之主“等等无礼,这岂是你能”
酥麻四溢。
不行。
浑身瘫软。
忍住。
绮楼之主声线渐低“呜呜咕噜。”
手下的挣扎越来越弱,当食铁兽翻过身去,露出小小的团状尾巴。
与庞大身躯相比,四肢显得憨厚短胖,这会儿被刺激得晃悠几下,扬起梅花样的爪子。
好可爱。
国宝果然名不虚传。
若不是与绮楼之主并不相熟,谢星摇甚至想直接埋脸,吸一吸透着竹子清香的大毛团。
每种哺乳生物的皮肤上都分布有感觉神经末梢,在抚摸之下,将大大降低压力荷尔蒙,让被抚摸的对象心生愉悦。
这是生物学界客观存在的事实,即便高傲如食铁兽,也无法逃开。
绮楼主人之所以常年烦闷不堪,或许正是因为无人胆敢上前抚摸,原形的需求得不到满足。
在她多年撸猫撸狗锻炼出的手艺之下,食铁兽渐渐松下浑身力道,绵软躺在榻间。
若有似无的电流刺激得头发发麻,她许久未曾有过如此轻松的感受,恍若置身云端,徐徐呼出口气。
一柱香后。
雅间房门被打开,候在门外的小妖们猝然抬头。
不可思议。
那个莽撞提出与大人共处一室的仙门弟子,居然活着出来了。
曾经也有外来者向大人示好,要么被轰出雅间,要么被吞噬魂魄,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的,唯有谢星摇一个。
在此之前,他们已在猜测她的死法。
再看雅间里头
白衣女人身形婀娜,缓缓踱步上前,面若芙蓉双眸如星,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解除结界,需要一段时间。”
食铁兽展颜一笑“你们先行歇息吧。”
小妖们大受震撼。
小妖们绞尽脑汁。
竟能如此迅速地摆平绮楼之主,小妖们看向谢星摇的目光由困惑渐渐变为崇敬,齐齐上前讨教经验。
这是个神人啊
书灵立在群妖之前,洋洋得意“这就是我们谢仙长想当初她收服我的时候”
“居然真就成功了。”
月梵惋惜握拳“好羡慕,我也想摸摸大熊猫。”
危机解除,谢星摇终于放松全身警惕,喝下一口热茶“我离开的时候,绮楼主人邀请我们以后再来做客。”
“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并非全是极恶之徒。”
温泊雪道“要是我们真能破除这个小世界,它们没了栖身之处,不知会何去何从。”
谢星摇揉揉太阳穴“莫说去处,就连它们的来历,我们也不清楚。”
她说着愣住,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一圈“晏寒来呢”
温泊雪飞快应她“晏公子不久前就离开了,说是绮楼太吵,要去别处散散心。”
挺像他的作风。
她喝茶时抬了眼,余光正好落在门口。
门边的兔耳少女咧嘴笑笑,身后跟着好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朝她勾一勾手指头“姐姐,厢房里无趣极了,我们带你在楼里走走。”
昙光顿时明白言下之意“定是来向你讨教经验了。”
小姑娘们兴致勃勃,谢星摇不好意思拒绝,被叽叽喳喳拉出房间。
“大人平日里总是凶巴巴的。”
兔耳少女皱皱鼻子“我们不敢靠近她,唯恐惹她生气,姐姐竟能让她消下气焰,好厉害。”
“只是利用了人之常情。”
谢星摇心下一转,好奇问她“你们也是诞生在这座绮楼里,没有更多记忆吗”
“对呀。”
兔耳少女双目澄澈,泛出兔子独有的浅浅赤红“外面全是黑漆漆的,绮楼难道不好吗”
“倒也不是不好。”
谢星摇还想继续,袖口忽然被轻轻一拽。
她不明所以,看一眼身边的兔耳小姑娘。
后者眨眨眼,朝着不远处的长廊尽头扬一扬下巴。
谢星摇循着轨迹望去,居然见到晏寒来。
他默不作声立在角落,侧脸被阴影笼罩大半,向来白皙的面庞毫无血色,薄唇紧抿,眼下浮起浅淡乌青。
细细探去,周身的气息微弱又凌乱,像极毒咒发作时的模样。
但是不对啊。
毒咒受到神识压制,晏寒来前几回身有不适,皆是源自身受重伤、神识受创,难以压下毒咒的邪气。
然而此刻他们身在绮楼,被小妖怪们好吃好喝供着,没受到一丝半点的伤。
她心有疑惑,轻声开口“晏公子,你怎么了”
晏寒来定定看她一眼。
他神色如常,带有一丝不甚明显的烦躁与不耐,不知为何用了传音,音量极小[咒术。]
真是毒咒发作。
比起之前几回,今日的晏寒来形貌更为虚弱,身形似是一瞬轻晃,很快又竭力站好。
他情况不妙,谢星摇心知耽误不得,看向身侧的几个小姑娘“我和他有事要谈,待会儿再去找你们,好不好”
兔耳少女扬唇一笑,意味深长微眯双眼“好。”
小妖们风一样离开,谢星摇快步向前,靠近尽头的青衣。
离得越近,她越能感受到晏寒来身边凌乱的气息。
仿佛受了极重的伤,灵力与妖气袅袅散开,微弱得好似晨烟。
可绮楼之中毫无异常,再看他干净整洁的衣衫,也见不到重伤后的血色。
谢星摇指尖倏动,灵力弥散,先行附上他脸庞“毒咒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发作”
她说着环顾四周,欲图找个空荡的房间“我们”
话音未落,近在咫尺的少年上前一步。
他们本就离得极近,晏寒来毫无征兆地靠近,影子几乎将她牢牢压住。
他喉音哑,听不出情绪起伏“就在这里。”
这里
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毕竟位于长廊之中。
晏寒来所在的角落是个小小的视觉死角,寻常的过路之人不会发觉,然而仔细一望,就能见到角落里的景象。
“这里不好吧。”
谢星摇下意识反驳“如果被绮楼里的小妖撞见”
“谢姑娘。”
少年音低低响起,裹挟几分病重时无力的气音。
他这回没有出言讽刺,喉结上下一动,低语字字入耳,撩得耳垂丝丝发麻“有点难受。”
只需短短数字,谢星摇思绪一空。
这道嗓音仍是淡淡的语气,带有晏寒来一贯的漫不经心,然而尾音却微微下压,如同一个小小的弧,生出示弱般的错觉。
她很没出息地,伸出了右手。
灵力涣散,被她轻轻一碰,狐狸耳朵就像蒲公英一样扑簌冒出。
谢星摇感知他的识海,不由蹙眉。
好乱。
像是被刻意破坏过,各种气息纷纷散落融合,几个显眼的创口破开漏洞,毒咒溢出黑气,侵蚀整片识海。
她没忍住问询“怎么回事”
晏寒来冷声轻笑“不劳谢姑娘费心。”
许是体力不支,他说罢身形一晃,勉强伸出右臂,扶上谢星摇身后的白墙。
似乎伤得过头了。
青衣少年眸色微暗,掠过一缕自嘲轻笑。
识海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对此不甚在意,竭力站稳,不至于狼狈倒下。
亲手撕裂自己的识海,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回做。
全因没有经验,用了与邪祟交战时的气力,识海生生裂开创口,让毒咒猛烈得前所未有。
好在晏寒来早已习惯疼痛。
温润灵力自少女掌心徐徐淌出,他感受久违的暖意,长睫轻颤不休。
他定是疯了。
想来也是好笑,像他这样的怪人,不会说好听的话,性子乖戾又孤僻,就算想同她靠近一些,也只能用这种愚蠢至极的方式。
一种源于自虐的示弱。
眼前这姑娘若是得知真相,定会被他吓住,骂他疯子。
但身在幽都,他总会生出许许多多不应有的古怪念头。
明明他才是她的第一只狐狸,明明在过去的时候,谢星摇也会满心欢喜地看着他。
如今他成了个可有可无的笑话,被丢弃在空寂角落,偏生又无法生出丝毫埋怨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毫无关联。
每每念及于此,心口又酸又涩,肿胀得好似压有千钧巨石。
晏寒来说不清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却又隐隐明白了答案。
毒咒剧烈,吞噬五感。
视野之中一片黑暗,他忽然想起年纪更小的时候,被关在那间地牢里的日子。
同样是昏黑寂静,周身剧痛,身边站着影影绰绰的人,面目可憎。
而他独自蜷缩在角落,环顾四周,寻不到一个足以信赖之人。
近乎于鬼使神差地,他试探性出声“谢星摇”
有人回了他一声“嗯”。
声线清泠干净,不是那些人的嗓音。
他莫名生出安心,心中嘲笑自己的愚不可及,在无休止的黑暗里,忽地窒住呼吸。
有某种柔软温热的东西,缓缓贴上他耳朵。
“晏公子。”
温和的手掌轻轻拂过耳尖,不带亵玩之意,小心翼翼。
像是安慰似的摸了摸小孩的头,亦如对待易碎的珍宝。
谢星摇定是觉出他心神恍惚,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抚过耳朵“没事的。”
疼痛如影随形,晏寒来却蓦地笑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撕裂感再加重些也没关系。
待在这种毫不隐蔽的地方,就算被楼里的小妖见到又如何。
这本就是他的小心思。
谢星摇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对方脊背上的颤抖。
毒咒太强、识海受损,意识会不由自主陷入混乱,她虽不知晏寒来想起了什么,却能猜出那并非多么美好的记忆。
出神的一刹,被右手轻抚着的狐耳,陡然扫过她掌心。
这个动作暧昧而微妙,好似一簇幽暗烛火,灼出心尖一热,
痒意漫开,不等她停下动作,便听晏寒来哑声道“谢星摇”
他很少直呼她名姓,谢星摇应了声“嗯”。
她本打算追问发生了何事,舌尖却浑然僵住,发不出声音。
在格外狭小的角落里,空气凝成静止的热意。
她被团团裹住,身侧掠过一道清风。
紧随其后,是更为滚烫的热。
狐尾柔软,自晏寒来身后无声探来,悄然贴近,尾端一勾。
一如谢星摇曾经递给他的那册话本。
当时她曾正色道,不妨学一学话本中的男主人公,定能讨人喜欢。
才不是让他学习这种事情啊。
绒毛蓬松,狐尾末端缠上她侧腰,倏而上下一动、轻扫而过,撩起直入骨髓的痒。
谢星摇说不出话。
她的脸轰地滚烫,屏住呼吸。
而在毫厘之距的角落,少年人细碎的呼吸在她耳边悠悠溢开。
“这是报酬。”
晏寒来唇角稍扬,喉音极哑,也极轻“谢星摇,喜欢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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