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 就算平局。”天渊说。
他再次吞咽喉咙,战舰的化身躺在地上,凝望着跨坐在他身上的人类。
细小的汗水在顾星桥皮肤上凝聚, 宛如粉状的钻石。加快流动的血液, 亦为他原本素白的皮肤抹上了一层柔和的红晕, 使他的眼眸闪闪发光……
“你评估的结果如何。”顾星桥没有起身,而是先抬起胳膊,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
“按照人类的标准,敏捷程度中上等,肢体协调程度中等,力量则是你的短板。短时间内, 你的爆发力堪称惊人, 但是无法在消耗战中支撑太久。”躺在地上, 天渊如实回答, “接下来的强化方向,会是你的耐力和体能, 以及调理你在过去战争中所受的暗伤。”
调出任务清单,天渊忽然觉得,顾星桥身上重叠的伤疤有些碍眼。
完美的灵魂,理应搭配完美的身体才对。
顾星桥默认了,没对天渊严苛的测评结果发表什么意见。
被西塞尔关押了太久,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机能退化到了什么地步,也知道今天这场比试,是天渊大大放水了。
他刚要起身,天渊就拉住了他的手臂。
顾星桥低头看他, 天渊的指尖猝然放射蔓延的花火, 覆盖了青年的伤口。
顾星桥只感到一丝刺痛, 不过片刻,那道深长的血口,已然愈合得完好如初,看不到任何受伤的痕迹。
他略一颔首,继续从天渊身上站起来。
“还有一点。”天渊冷不丁地开口。
听见他的声音,青年停下离开的脚步。
“经过这四天的相处,我也对你的性格建立了一个分析的档案表。”天渊说,“你有相当一部分助人型人格的特征。你渴望付出,但并非单纯的奉献,你期望的,是‘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报’的公平环境。只是人类的帝国无法给予你这种环境,玻璃天花板的困境,在你身上尤为典型。”
顾星桥踢开一块刀把的碎片,眯着眼睛看他。
“所以,改变不了环境,你唯有改变自己,通过加倍的努力,你才能获得和普通帝国人一样的待遇。表面上,你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你慷慨、热心,渴望健康良性的互动关系。倘若他人需要你,你就会感到安慰;倘若他人无条件地接受你的帮助,并且稍加感谢,你就会觉得,自我价值得到了重视。”
顾星桥的神情忍耐,拳头在背后缓慢捏紧,天渊的下一句话,决定了他要如何对待这个人工智障。
“自然,我将帮助你解决这个问题。”天渊说,“西塞尔正是抓住了你的这个弱点,使你从心理上彻底崩溃。但我和他不同,我只会实话实说,无需操纵打压。”
顾星桥这下一头雾水了,他不明白天渊的意思。
“……直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认为,夸赞是恰如其分的解药。”天渊说,“你对自己的实力有恰当的认知,然而缺乏人际交往上的自信。我会通过直言不讳的措辞,使你完全相信,你完全配得上任何赞美。”
顾星桥就像一条不会说话的鱼,只知道张嘴。
“啊……啊?”
外骨骼重新启动,天渊悬着飘起来,眸光沉静,冲顾星桥点头示意。
“你真的很美。”他神情淡漠地说,“你的灵魂,是我所见过最明亮,最能吸引我的。如果你选择留在人类的帝国,你必定能为他们掀起一场影响未来上百年的变革狂潮,只是他们赶走了你。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人只能选择与自身水平相匹配的结局,冥冥中的发展,已经充分证明,他们没资格拥有这样的幸运。”
顾星桥:“……”
“忘了西塞尔吧,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天渊从他身边掠过,轻描淡写地说,“我即真理,而人类的流言蜚语,不过是很快便要蒸发的脏水而已。”
战舰化身轻巧地走出训练场,将呆愣的顾星桥留在了原地。
“想好了,就来餐厅吃饭。”
顾星桥眨眨眼睛,又眨了眨。
“说的到底是什么……”他皱着脸,身上就像爬了小蚂蚁,不自在极了,“呃!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他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又蹲在原地,数了半天的薙刀碎片,一直数到两千多块,腿都麻了,他才勉强做好心理建设,慢吞吞地站起来。
刚要出门,顾星桥脚步一顿,又转身冲凉三分钟,才走向餐厅。
餐厅那张宽长到夸张的桌子,也被换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日常化的圆桌,顾星桥的座位上,已经摆好了丰富清淡的四菜一汤,旁边的果盘里,也装着他从来没见过的水果,赤红如宝石,碧绿如翡翠,一颗颗地攒在一起,累累芬芳,令人垂涎。
“饭食都是严格遵照营养表做的,”天渊说,“冲剂尽管方便,但长期服用,会对肠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人类的消化器官,还是更适应新鲜的热食。”
晋升成合作者之后,待遇就这么好了吗……?
顾星桥满腹疑问,他拈起一枚果实,甫一咬开,清甜的汁液登时滋进口腔,果肉颗粒饱满,咀嚼起来,叫人心旷神怡,眉目都舒展开了。
“水果不限供量,”天渊说,“但是限制零食。膨化油炸食品,决不能当做日常的主要消遣。”
顾星桥一边吃,一边应声:“唔。”
他舀起热腾腾的肉汤,豪气地浇在雪白的米饭上,大口塞进嘴巴之后,再认真地细细嚼动。他吃得非常扎实,吃相算不上贵族般的优雅,可是能看得旁人跟着食欲大增,也想往嘴里咬点什么。
天渊很满意,他含着一颗能量结晶,观看顾星桥大口吃饭,一点也不挑食的模样,自己居然也有了类似于“饱腹”的称心感觉。
非常好,又有一个优点了,进食的时候也这么专注,多么好养活。
天渊紧紧盯着顾星桥,直至他喝干净碗里的最后一点汤,他再及时地把果盘推过去。
“吃水果。”他说,“刚摘下来的,这里的果园只供给你一个人。”
顾星桥自小离家,他过惯了清贫拮据的苦日子,直到考上国立军校,有了奖学金的救济,生活才过得好了一些,因此他很少浪费食物,天渊递过来什么,他就吃什么。
他的嘴唇和手指皆为果肉的汁水所染红,绯色与素白的色彩对比是如此鲜明,天渊盯着他看了许久,以至达到了人类所说的“出神”的程度。
等到他回过神来,顾星桥的照片已经连拍了一千多张,用餐的过程也和先前换衣服的那段一样,记录成了影像。
天渊思索片刻,一言不发,默默把这些拖进了那个新建的,名为“顾星桥”的档案空间。
“我还想锻炼精神力。”顾星桥推开空盘,忽然说。
天渊的眸光闪了一下。
“精神力。”
“对,精神力。”顾星桥擦拭手指,“成年的酒神民,以其强大的精神力著称,这也是帝国不愿放弃我们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血税。”顾星桥抬起眼睛,与天渊对视,“在酒神星,每过三到五年,十户人家中,就要抽取一个即将成年的后嗣,编列成队,送往帝国中央,及其周边的内环星球强制服役。官方的话术,称之为‘求学’。”
“打散的酒神民,在精神觉醒时不足以吸引星间异兽的注意,而即将成年的年龄,也能让他们快速任职新兵,填充战场。”
天渊记下这些,问:“那你的精神力呢,出了什么问题?”
刚来的时候,不是还威胁我要自爆吗。
顾星桥转过头,盯着桌上的空盘,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皇室一直在利用酒神星的兽潮,处决政见不同的敌人——有了我作为亲历者的证言,西塞尔顺水推舟,掀起宫廷政变,囚禁了帝国的皇帝。而酒神星上的将领和军队得知内情,自然不肯继续驻扎下去。”
“这件事,落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就是我为了在新政权中占据一席之地,劝离了驻扎在母星上的军队回朝勤王,拥护皇太子,丢下母星的族人等死。”
顾星桥深吸一口气:“当然,即便我想辩解,也是做不到的。西塞尔软禁了我,为防我的反抗,囚室的四壁都以特殊的阻断金属建造,能够强制抽取,并且逸散我的精神力。我被关了大概六个月。”
“他为什么这么对待你?”天渊问,“这不符合逻辑。”
顾星桥闭上眼睛,低声道:“我不知道,别来问我。”
天渊换了个话题:“那么,你现在的精神力状况如何?”
“只比普通人好一点。”顾星桥目光暗沉,端详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巅峰水准。”
“值得商榷。”天渊沉吟,“在我诞生的年代,精神力持有者还是绝对稀少的人群,针对他们的复健方法,按照你的眼光来看,应该是粗糙且落后的。”
“聊胜于无。”顾星桥说,“你整理好之后发我。”
天渊没有什么被指使的感觉,他说:“我建议你在三十分钟后睡一觉,这有助于大脑休息。”
顾星桥微微地点头,他推开椅子,独自走向自己的房间。
半个小时后,他结束了餐后热身,洗脸漱口,盖上薄毯,沉沉地睡下了。
“……你们快看!那不是那个……叫什么,顾星桥吗?”
谁叫我?
四周一片漆黑,顾星桥狐疑地转过脸,随着他的动作,天空忽然大亮,漫天的红叶翻卷上来,如潮如浪,浪潮过后,眼前便骤然显现出了他昔日入学的军校。
“第一名呢……”
“酒神星,酒神民?入学考试第一?不会是贿赂了考官吧?”
“靠,别吓我啊,破地方穷成那吊样,拿什么贿赂考官啊,当心老师听见了扣你学分!”
“哈哈,没有钱,还有别的嘛,肯定是有什么,就用什么贿赂咯。你看他长得……”
戏谑的闲言碎语中,顾星桥的嘴唇紧闭,从异样的眼光,打量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一号!”
“到!”
“……你是一号,这届的第一名?顾星桥,酒神星来的?”
“是。”
“这可稀奇了,咱们这可不兴加分的政策慈善啊……唉,都笑什么呢!那个,跟二号比划比划,让我看看你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
“……他妈的,让你比划比划,不是让你下死手!你有本事是吧,第一名就能让你目中无人成这样,小测的时候打伤同学?”
“教官,二号同学的胳膊抬不起来了!”
“我先带他去医院,你们按照教案自习!你,你很好,你这种锱铢必较的心性,我看你以后能走多远!”
顾星桥按着生疼的侧腹,神情冷淡,站在一众神情憎恶的新生中间,身边犹如隔开了一个窒息的真空地带。
“第一名,顾星桥……”
“首位突破者,顾星桥。”
“……本届冠军,顾星桥!”
“呕!积分榜最高位,怎么还是那个顾星桥?”
“……特授予优秀学员名誉,帝国新星称号,让我们恭喜顾星桥同学!”
奖状、勋章、冰冷的全息金冠、大众瞩目的战绩绶带……顾星桥形单影只,站在团团环绕的鲜花和炫光里,他不笑,也不说话,寂静得像是一张素描画像。
“你就是顾星桥?哇,我居然跟顾星桥同一届入伍!实在久闻大名了!”
“我?我是……我叫西塞尔。不用客气,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嘿嘿,被你发现啦……是,这个是我特意留下来给你的,但我不是施舍,也不是可怜,我是真想和你做朋友的!”
“唉,你别走啊,星桥?星桥!”
“抱歉,我是隐瞒了身份,因为我不想你恨我,也不想你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们真的很互补啊,你看,我热你冷,我动你静,好兄弟就是要这样嘛!”
“星桥,我想过了,哪怕不为你,我也要改变帝国对酒神民的偏见,我不能再让之前那种丧心病狂的案件出现了!我们联手,好不好?”
“变革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我可是皇太子呢!”
“……谢谢你,星桥,谢谢你的信任。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站在黑暗中,那个军服简朴,笑容灿烂的青年不见了,皇太子西塞尔披着华丽的王袍,微笑着俯瞰着顾星桥的眼睛。
“星桥,你想去哪,你还能去哪?”
“听听他们的声音吧,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族人。他们确实和你一样,都是爱憎分明的性格,可是怎么办呢,他们已经开始恨你了诶。”
“我不骗你,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呢?你的人都在这里了。你看,这全是他们为了反对你而组织的活动,喏,这还有他们的旗帜和口号……他们要求处置叛徒啊,星桥,你是叛徒了。”
顾星桥抬起眼睛,在梦中,他的双目赤红,几乎滴血。
“你骗我……”他咬紧牙关,“叛徒是你,西塞尔。为什么……告诉我原因,为什么?”
皇太子并不说话,仅是嘴角上扬,皮毛滚边的披风迤过囚室的地板,他站起来,转身离去。
“告诉我为什么,西塞尔!”拖拽着沉重的锁链,顾星桥发狂地咆哮,“你这个骗子、骗子!告诉我为什么,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无论他如何疯狂地挣扎,冲着男人的背影嘶吼,他都不能挣脱这个困苦的囚牢。
这一刻,他恨所有人,恨西塞尔,也恨盲目轻信,无能为力的自己。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把他变成一团火,烧光皇宫,烧光帝国,烧光目力所及的一切,方能终结他穷尽了一生的恨意。
激烈的挣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摇晃他。
“……醒醒、醒一醒!”
顾星桥大汗淋漓,他猛地睁开眼睛,发出尖锐的喊叫,剧烈地喘着粗气。
天渊的面容距离他不过数寸,正紧紧地把他锁在怀里。
机械生命一手环抱着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扣着他的两个手腕,膝盖卡进他快要缠成麻花的两条腿中间,八根外骨骼也从两边绕着他的身体。
……看着就跟一只正在捕食的白蜘蛛似的。
“你做噩梦了,”天渊用琉璃色的眼瞳盯着他,“说梦话,身体也动得厉害,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停下来。”
顾星桥满身是汗,他呼吸不稳,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天渊坚如磐石的胳膊上,脑袋脱力地向后耷拉。
天渊立刻松开钳着腕骨的手,转而去扶住他的头。
“我……没事……”他低声说,“我就是……”
“就是梦见西塞尔了。”天渊毫不避讳地说,“不如这样,你尽快让我接受‘战争是非必要之恶’的理念,我直接帮你杀进皇宫,生擒那个男的。到时候怎么杀,用什么杀,花多长时间杀,都是你说了算,好不好?”
顾星桥:“……”
“不光是这个原因。”顾星桥叹了口气,“我……你能不能先松手?”
“嗯,”天渊漠然说,“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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