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起源,这种奇异的生物是如何进化出在深海生存的能力,并且拥有了类人的甚至是超过人类的智慧,乃至它们的社会习俗、语言、文字、栖息地,乃至它们创造的文明,至今是一类庞杂超然的谜题。
人类社会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人鱼不再是一页遐想中的物种,神话里的悬梦,它们真实存在于这颗星球上。正如人类统治陆地一样,数个不为人知的千年翩然擦过,人鱼统治了海洋。
和普世家喻户晓的的传说不同,它们不精巧、不脆弱,无法泣泪成珠,亦不能伴随晨光化作幻美的泡沫。恰恰相反,人鱼是顶级的深海掠食者。它们使用科研人员迄今为止都无法破译的超频声波作为语言,相互沟通交流。
自三十年前,人类第一次目击了人鱼在英吉利海峡出没起,世界各地的研究学者就燃烧着他们狂热的求知欲,为人鱼编篡名录。他们通过人鱼的生存环境、外表形态、食性与族群特征,划分出了十一个可能存在的人鱼王国。
这其中最神秘、最危险、最与世隔绝的领属,就是栖息在德雷克海峡的人鱼群落,风暴港人鱼。
“法比安抓到人鱼的地点在哪”江眠问。
泰德“嘶”了一声,“这我还真不清楚不过据我听到的消息,肯定是在远离德雷克海峡的海域。”
“根据第一次的目击录像来推测,拉珀斯在风暴港有着极高的地位,他同时是一位极端排外的族群首领。”江眠沉吟,“他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呢没理由啊”
德雷克海峡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航道,人们用海上永不止息的风暴,统称了那里的海底居民。事实上,学术界一直存在的一个争端,那就是风暴港人鱼到底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目击者在狂风巨浪的剧烈颠簸中产生的幻觉。
直到十年前,一艘为私企服务的科考船再度穿行德雷克海峡时,风暴港的青铜王嗣忽然就乘着飓浪和海啸的君驾现身了,四周旋转着十余头拱卫它的侍从。
毫无疑问,它看起来怒火滔天,仇憎非常。按照人鱼的年纪来换算,王嗣那时只是一个稚嫩的少年,然而,正是这个“稚嫩的少年”,将千吨重的船身彻底颠覆在了大洋深处。
海面狂涛万丈,每时每刻,都像是有十万个雷霆在苍穹中炸开,在这种压倒性的天灾之下,人类的哀嚎只能沦为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船员赤红的鲜血弥漫,撕裂的血肉也弥漫,如何惊心动魄的杀戮,皆在电光火石间逝去,待到风暴停歇,人们最后发现的,唯余舰船的金属残骸,以及四十多具挂在上面,被鱼群用利齿细牙洗劫一空的人类遗骨。
后来,不知出于什么考量,这段本应举世瞩目的惨案被西格玛研究所发动势力压了下去,使它仅在极小的范围内流传,成为一个小圈子的公开秘密。因着江平阳的缘故,江眠也只是隐隐约约地听了一耳朵。
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其它领属的人鱼,做出过此等狂暴过激的屠杀行为,因此学者们怀着忌惮和担忧之情,为这条分外仇视闯入者或者说人类的人鱼掌权者,起了一个血腥的称谓。
他们取用了传说中虐杀者之王的名号,称呼它为拉珀斯。
“主要是,”泰德急急删除了视频,“你真能确定么,它的身份”
“第一,在已知的人鱼样本里,鲜有体长超过三米五的个体,可以推断的唯一一例,就是拉珀斯。他在十年前出现的时候,体型就已经与成年人鱼并肩,十年过去,他只会更大,不会缩水。”江眠匆匆地说,“第二,他被称为青铜王嗣,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泰德不是笨人,他立刻醒悟过来“它的鳞片花色独一无二,足够独特。”
“没错。”江眠焦躁地吸气,“他们法比安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会引发一场战争的”
思及此处,泰德心中不免生出了一丝忧虑,又很快被他扑灭。他摇了摇头,说“你知道的,江,西格玛从不畏惧挑起战争,我们就是战争本身。”
江眠闭上眼睛,他的嘴唇抽动着,看起来很想吐露一些什么东西,到底被他生生压抑住了。
可我们不是神,他痛苦地想,而挑起战争的人,最终也会死于战争。
“请带我去找法比安吧,”江眠低声说,“这个项目,我可以帮上忙。”
法比安穆勒年逾四十,是研究所当前的掌权人物,不同于江平阳,他是个身材高大,四肢跟头脑一样发达有力的危险人物。江平阳在世时,研究所内的风气还算得上稳健和缓,待到他接任主负责人,短短数月,江眠已然感受到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激进气氛,向内紧紧拉扯着他的皮肤。
“这么说,江先生终于想通了”法比安转过身来看着他,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根精钢的指挥手杖,“看来,江先生之所以不理会我前几个月的提议,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做出点成绩,所以说服不了你啊。”
江眠不接他的茬,问“拉珀斯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目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法比安好笑地盯着他,反问道“这重要吗只要结果足够出色,谁还会管过程如何”
他慢悠悠地走近江眠,缓步绕到他身后。他挨得非常近,衣料摩挲的声音器清晰可闻,吹在脖颈后方的呼吸亦鲜明得叫人起鸡皮疙瘩,江眠强忍着肌肤上的刺痛感,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室内压抑无声,没有人开口说话,江眠感觉到法比安在自己身后站定时,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将指甲深深刺入自己的掌心。
他知道法比安在观察他,就像观察那些解剖过后的人鱼残躯一样,法比安也在用毫无分寸感的目光侵蚀着他。
德国人忽然伸手,光滑平整的指甲盖若即若离地擦过江眠的后颈,挑起他的一缕黑发。
“你好像很紧张”他轻轻吹了口气,“你怕我”
江眠的身体重重一抖,已经吊到最高处的理智同时崩断了,他不知哪来的力量和勇气,一把推在德国人胸前,抗拒的声音大而尖锐,几乎像划玻璃一样刺耳。
“别乱碰”
法比安的身体晃动,手掌停滞在半空中。
在外人眼里,江眠一直是个安静而内向的人,强势的养父并未起到多少言传身教的作用。法比安还没上任的时候,就听闻有不少人叫他是“玻璃美人”,一个胆怯、易碎,且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太久的玻璃美人。
稀奇,玻璃美人居然也学会反抗了
他玩味地笑了笑,举起双手,缓步站到前方,妥协地歪头“好的,没问题,你说了算。”
不等江眠回答,他随后又道“那么,你能帮助我些什么呢,江先生”
江眠平复呼吸,皱眉说“是你叫我来”
“确实”法比安打断了他的话,“我需要江博士留下来的智库信息,还有他针对石板书得出的卓越观点。但就在刚才,我转念一想,对啊,既然人鱼已经在我手里了,我迟早会赶上江博士的研究进度,然后大大超越他生前的成就哦,抱歉,我无意冒犯。”
江眠没有生气,他只在乎养父的遗物,不在乎养父的成就能否被人超过,法比安自以为是的大话激怒不了他。
“所以,”法比安笑容悠闲,重复道,“你能帮助我些什么呢”
江眠很想怒斥他坐地起价的行为,可他当前是真的骑虎难下。法比安用人鱼的信息引诱他上钩,他也委实难以抗拒这枚鱼饵的诱惑,现在他进不得、退不得,只好继续往上增加筹码。
“我知道怎么照顾重伤的人鱼。”江眠冷淡地看着他,轻声说,“六年前,研究所曾经捕获到一条罕见的雌性人鱼,她的饮食起居,都是由我来负责管控的。”
法比安得意的神情一滞,绝杀。
等待了六年,终于再次得到了一条稀世无价的人鱼,并且地位尊崇,乃是一领的王族。难道西格玛研究所内的主任研究员们,还有它背后的庞大势力,真的会允许法比安随意处置拉珀斯吗
德国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西格玛集团,以及他背后那些精神矍铄的研究学者,西格玛研究所的活化石和元老,在江平阳还年轻时,就深深扎根在庞大帝国上的巨木,待到江平阳老了、死了之后,他们依然顽固地站在这里。那些人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来不自然地延长他们的寿命,他心里一清二楚。
“永生仙水”,那是建立在人鱼的血肉之上,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奥秘。
因此,这条雄性人鱼,不仅不能任由他随意切割钻研,恰恰相反,他还必须把它好好圈养起来,保证它不会因为突发意外,或是过于惨重的伤口而暴毙身亡。
江眠乘胜追击,撑着自己不要后退,起码不能在这个人渣面前后退。
他盘算着措辞,拧着眉毛,努力了好几次,方能口齿清晰地说“所以,为了人鱼的项目,我愿意替你干活。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放尊重一点。”
法比安端详着他,良久,他蓦地哈哈一笑,张开双手“当然,为什么不呢欢迎江先生加入我的项目我相信,凭你的才华学识,与我的能力相结合,我们一定可以做出颠覆世界的成果”
江眠拘谨地垂着头,他开始感到厌烦了,厌烦且疲惫。同外界打交道尤其是同法比安这种难缠的人打交道,会耗费他更多的心神,他要付出的社交成本,远大于他日常积攒下来的精力。
他没有接过对方隐含恶意的恭维,而是单刀直入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人鱼”
法比安慢慢放下双手,重新拿起手杖,和煦地说“何不先休息一天呢,江助理你已经有相当一段时日没有接触工作了,我给你一天的筹备时间,明天,让我看到精神面貌最饱满的你,好吗”
如此谆谆善导的口吻,就像过去三个月,不是他引导了一场对于江眠的职场霸凌,扣押江平阳的遗稿,几乎让他没有期限地坐冷板凳一切只为了从江眠嘴里掏出江平阳的智库,压榨干净这对养父子的最后一滴价值。
江眠深切相信,自己之所以还没有被扣上“处置无用资产”的罪名,强行拖进实验室试药,除了密匙的缘故,无外乎是因为江平阳尸骨未寒,余威犹在。德国人虽然大权在握,可到底根基不稳,只好采取迂回的方法,拿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
直到江眠为了那条名为拉珀斯的人鱼,被迫上门自荐,法比安瞧上去才算真正的满意了。
不过无所谓,走到这一步,江眠已经不能后悔了,从他看到拉珀斯起,他就有种宿命般的决然,知晓自己一定得走到那条人鱼身前,哪怕在水中,即便去火中。
拉珀斯并未睁开双眼,但他的神志已然回笼。
超自然的感官瞬间接收了周遭的一切,人鱼快速评估着当下的情况。
毋庸置疑,眼下他身陷囹圄,关押在一个守备森严的地方陆民的领地。
同猎鲸舟战斗的狰狞伤口并未愈合,环绕在周身的水质也充斥着不自然的毒素,浸透在翻开的血肉上,就像渗了一层薄薄的岩浆,无尽地灼烧着、吞噬着他的身躯。
不过都无所谓,深渊人鱼是极能忍耐疼痛的冷血生命,此刻,唯有被冒犯的怒火熊熊燃烧。他的眼球在眼睑膜的遮掩下幽微颤动,恶毒地朝沉重牢笼之外透视。
除此之外,四根沉重的锁链自后方延展,分别束缚着他的脖颈、双臂和鱼尾,材质未知,份量十足。
轻飘飘的垃圾,但可以等一会再弄断它。保存体力,适当表现出衰弱的症状,人类会相信的,越是毫无防备的猎物,宰杀起来才越随心可乐
重重防护的囚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外壁非常厚,当中埋着网格形状的纹路。
很好,是电,并且必定是被人类称之为“高压电”的种类。这又有什么用我七岁就能跃到王潮的巅峰,驾驭最狂妄的风暴与雷霆,这种孱羸的丝网,于我而言和挠痒无异
还有什么
拉珀斯的鳃纹轻轻翕动,他完美地控制了体温、血液的流速、心跳的频率。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块珊瑚礁,长达九天而不被同族发现,用来骗过人类的勘测设备,不过是小菜一碟。
似乎就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了。
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他可以离开这个可笑的囚笼,去做他自己的要事了吧
不悦的焦灼和迫切感漫上心头,拉珀斯的眉心折出一道浅浅的皱痕,继而被水流抚平,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不,等等。
淡而腥的血味,急促的心跳和呼吸,慌乱的气味犹如一根快要崩断的绳子拉珀斯冷冷地睁开铜金的眼睛,半透明的睑膜骤然转动,展露出兽性的,细菱形的瞳仁。
他的左侧头顶上,正趴着一个紧张的陆民。
“它已经恢复意识了该死,看来神经毒素的作用比我们想得还差”
观察室里,顿时引发了一阵骚乱。
“快叫他回不就这样就这样,摄像头拉进、再拉进实时资料,这太珍贵了”
人鱼抬起头颅,江眠俯低身体,隔着海水和陆地的罅隙,囚徒与狱卒的差距,一个满怀杀意,一个呼吸急促。他们彼此对视的刹那,时光宛如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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