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果核之王(十二)

小说:他与它 作者:莲鹤夫人
    有那么一会,江眠把所有的反应,所有的情绪,都下意识地龟缩进蜗牛壳里。他抬起双手,保护性地举在胸前。

    “那么,你是个疯子。”他静静地说,让那句过火的侮辱从空白的神情上无痕滑落,“我想我需要单方面中止这次谈话,我”

    空气凝滞,他一边说,一边步步后退,法比安却忽然抓住他削瘦的双肩,铁钳一样的十指深深镶进他的皮肉,让江眠疼得叫出了声。

    “你以为我没发现你们之间那些令人作呕的小动作吗”法比安厉声问,“你又脸红、又嗫嚅,抬起睫毛看它的方式,好像你是它的娼妓一样你真以为我没发现”

    “滚开”江眠大喊,竭力抵抗,“那跟你无关”

    德国人猛地扯下手套,劈头盖脸地扇了江眠一耳光

    江眠的颅骨嗡嗡作响,鼻血横流到唇缝里,他也浑然不觉,因为手套一经脱落,法比安的皮肤便溢满了反胃的油香,它们粘在江眠的脸上,顿时让他空荡荡的胃袋翻江倒海地痉挛起来。

    酸液阵阵上涌,他眼前尽是密麻闪烁的雪花点,江眠想吐,但除了肠子,只怕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哦”法比安矫揉造作地惊呼,“玻璃美人对诱鱼剂过敏,我怎么忘记洗手了真的抱歉你没受伤吧”

    江眠四肢麻痹,身体不寒而栗,连指甲盖都快要炸开了。德国人的手腕比他粗了一整圈,扣住他,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你觉得,这样对它很好吗”仿佛毒蛇出洞,法比安在江眠耳边嘶嘶地问,“你现在像人一样待它,和它聊天、说笑,最后还不是要挖它的肉,榨它的血你给它希望,但你实际上也是将来会捅它最深的那个人有时候,我确实欣赏你的虚伪,漂亮东西。”

    江眠耳鸣眼花,他很害怕,又害怕、又恶心,但愤怒终究压倒了其它一切的情绪,他用尽全力,把混着鼻血的唾弃吐在德国人脸上“懦夫”

    “多谢夸奖”法比安偏过脸,神色轻慢地擦掉那团血,又舔了舔,假笑道“亲爱的,你真甜。”

    “你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你知道拉珀斯可以做到什么”江眠在憎恶和呕吐的间隙挣扎,“就算将他困在笼子里,他依然是你无法掌控的力量你害怕他,正如我朝他伸手,而你把自己锁在一切安全的事物背后”

    法比安的笑容凝固了片刻。

    “看来,你和那个怪胎确实有特别的交流方式。”

    这时,办公室的大门从外面一下刷开,法比安的副手领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急匆匆地闯进来,惊惶道“博士实验体暴动了”

    新鲜空气一下冲进全然封闭的空间,也冲淡了那股油腻的芳香,江眠缺血的大脑得到了喘息的时机。在朦胧中,他也听到了远方隐约汹涌的喧嚣声。

    法比安似乎是愣了一下,继而盯着手中的江眠。

    “你说得对,没有趁它昏迷时就把它大卸八块,是我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失算决策。”他低声道,“但看到你们昨晚的表现之后,我必须惊喜地承认,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一手抓着江眠的头发,强制把他提到胸前,贴着青年的耳廓嘶声说“突然的惊喜,对不对但这就是闪电战的精髓啊我掌控不了他,却可以掌控你,漂亮东西。所以说万事万物都有其弱点,哪怕是怪物也不例外。”

    江眠狠狠一脚踢在他的小腿骨上,男人也只是皱了皱眉,直接用涂着诱鱼剂的手按住他的口鼻。

    “走,”法比安颇有闲情地微笑,“美女与野兽的经典戏码,我当然不能错过。”

    人鱼在咆哮。

    他呲出利齿,放声怒吼,粘在手臂和地板上的宽大鳍条骤然爆发,仿佛凭空生出了数对绮丽绚烂的膜翼。

    实验站的研究员们委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这天一早,身为负责人的法比安博士不在,他还同时带走了饲育员。

    没关系,他们心想,他们可以应付落单的人鱼。

    事实上,他们真的应付不了。

    根据监控录像显示,清晨6点24分,实验体忽然睁开眼睛,表现出了令人不安的焦躁情绪,短短十分钟过后,它的双肩肌肉忽然发生了轻微的挛缩反应,接着毫无预兆的,它轰然撞向玻璃壁面,声响和力道之大,差点吓得几个年长的学者心脏病发作。

    无人尝试安抚,也无人敢于靠近,情急之下,他们抽干水,再次启用了cis系统。由于前车之鉴,这次的惩处没有丝毫留情。

    然而,一分钟两千发的射速,大量弹药洪流般倾泻而下,爆发出的光热与喧嚣骇人无比,完全不逊于高压电火花,人鱼却没有躲避。他的身体瞬间蜷紧,肌肉板结、骨骼锁合,鱼尾的鳞片犹如层层披甲,发出清脆的叩响,待到三分钟的枪刑过去,地上尽是残破的穿甲弹片,人鱼的皮肤表面,也像刺猬一样扎满了尖长的弹壳。

    三分钟,已经是启用一次cis的极限。

    实验站鸦雀无声,人们只是望着囚笼中的怪兽,怔怔出神。

    弹壳被排出坚硬的肌肉,纷纷如雹,嘈杂地溅落地面。他们看到人鱼偏过头,用指尖怔怔地、小心地碰了碰左边的脸颊,耳鳍颤抖的频率,就像在痛苦的抽搐。

    “该死。”一名研究员瞪大眼睛,“装填弹药、装填弹药它要反击了它要”

    一切都太晚了,雄性人鱼以一个奇诡扭曲的姿态,转向已经被他撞出大片蒙蒙裂纹的墙壁。

    他张开削薄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獠牙,血红的口腔与长舌

    他露出了一个通向深渊的隧道。

    人耳无法辨别的次声波在空气中激起最微末的涟漪。它们毫无阻碍地穿过聚氨酯玻璃棉,穿过种种自以为有用的隔音设备,穿过厚厚的防护服,亲昵地贴近警卫的筋膜和骨髓,摩挲着他们鲜红粘稠的内脏,使其开始强制性地震颤。

    你们选择了自己的死路,而我乐于成全

    这一刻,实验站的学者并没有亲眼看到血管爆破、肺腑碎裂的景象是如何惨不忍睹,他们只是望见了一地胀得皮薄如纸,稍微一戳,便会哗啦爆开的人冻。

    人鱼对音波的操纵水准,用登峰造极来形容都显得像是羞辱。它制造了巨量的皮下出血,溶解了人体内差不多所有的器官,然后把全部的浆液完好无损地锁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下面,除了溢出的七窍,没有一滴遗漏。

    拉珀斯菱形的瞳仁漆黑如墨,放大再收缩,狂热的怒火滔天沸腾,快要烧烂人鱼的两颗心脏。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他愿意整晚整晚地唱着轻柔的歌谣,哄着江眠,让他在平静甜美的黑夜里安然睡去,他们怎么敢打破这安全的巢穴氛围,怎么敢伤害他

    “次声波”泰德嗓音嘶哑,难掩惊惧。

    “它的发声器官居然能支撑它操纵次声波”

    视窗外一直环绕着作为保险措施的真空带,这是完全抵御次声波的唯一有效方法,也是确保实验站内部人员能够幸免于难的救命稻草。泰德的断论如同击破水面的石子,从最冷漠的寂静,到最嘈杂的喧嚣,仅需要一眨眼的时间,室内立马乱成了一锅粥,激烈的争论爆发出来,数据流和查阅资料的声音不绝于耳。

    “可是六年前”

    “六年前的雌性活体不再具备参考价值毕竟除了血肉和极强的自愈能力,它没有任何值得记录的特殊之处”

    “人鱼本身就拥有鲜明的等级制度,现在我们看到了,不同级别的个体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放下液氮和液氦的阀门,十五吨全部投进去、投”

    “打开粒子切割仪,我们只要血就够了,快点”

    令行禁止,观测室内,粒子切割仪的红光立刻若隐若现,接近零下三百度的乳白色的雾气亦顺着墙壁攀爬进来,凝出清脆的冻结声人们的双眼紧紧盯着实时监控,等待着结果。

    拉珀斯察觉到了真正的威胁,他无所谓低温,但射出的红光,却在他的手臂上溅起了一道灼烧的贯穿伤。

    即使以深海人鱼的身躯强度,依然不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硬接粒子切割仪的威力。

    他的鱼尾和腰腹骤然发力,生生从无水的地板上高高跃起,躲开了游离的大部分激光条,淡红色的血液缓慢溢出,沾湿了人鱼的长发。

    拉珀斯弹落在另一侧的空地上,动作快逾闪电。他的腰弓起,鱼尾似蛇腹,刹那缩紧成一团,鳃纹疾速波动,飙出致命的音爆

    合金的墙体幻影连连,顷刻以肉眼可见的频度战栗。正如歌唱家可以随意地升调降调,拉珀斯同样易如反掌地驾驭了次声波的赫兹,精准震碎了机械的内部零件。

    “该死”实验站里有人大叫,“他妈的怪物它的饲育员呢”

    “他的饲育员在这里。”

    门开了,泰德转过头,看到高大的德国人站在所有人身后,手上拎着一个脸颊红肿沾血,不住虚弱挣动的江眠。

    “我的天啊,你在干什么法比安博士”布朗博士大叫起来,“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打伤他”

    法比安冷酷地说“因为,这才是真正体现他价值的时刻。”

    他挟持了无力反抗的青年,把对方像面盾牌一样绑在身前,脸上带着厚颜无耻的微笑,毫不顾忌地走出了真空防护带。

    “很高兴,看到你们之间可以产生这种特殊的关系”站在四分五裂的玻璃墙前,他向人鱼喊话。

    诱鱼剂正在剧烈影响着江眠的身体,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把涌上来的胃酸锁在牙关后面。江眠的视线早已模糊,可是,感应到人鱼就在眼前,他还是从喉咙里发出了类似哽咽的声音。

    拉珀斯,走、快走

    黑色完全覆盖了雄性人鱼的眼瞳,他想彻底撕碎、扯烂那个陆民的血肉,再把江眠立刻抢回来,揉进自己怀里,让他笑,让他开心,让他吃饱,感到温暖、舒适和安全,让他远离一切的危险。

    这股渴望是如此迫切,就像岩浆,烧得他全身疼痛。

    拉珀斯的长发如群蛇一般扭动,全身上下的鳍骨仿佛炸开的荆棘。他高高立起,缓缓盘旋,以强壮的鱼尾支撑着身体,恰似一尊巨大的异形神像,投下去的阴影完全是压迫性的,彻底笼罩了德国人的颅顶。

    放开他。隐而不发的咆哮如同雷霆,在人鱼的胸膛中沉沉酝酿。

    法比安干干地笑了一声,纵使江眠在作呕和反胃的煎熬下昏沉难耐,他仍然能听出对方笑声中的紧绷与不悦。

    是要它折断自己的尾巴,还是剖开自己的胸腹,撕开声带,直至重伤到无力抵抗的地步

    法比安的脑海里飞速运转着种种威胁的阴毒念头,但最终,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江眠。

    愚蠢的理想主义者,他这辈子已经见过太多,他们总愿意为了自己所维护的事物倾尽一切,即便交付性命也毫不犹豫,亦不觉得可惜尽管人质很好用,可要是逼得太过,让他变成了一个甘愿替被胁迫者牺牲的人质,那就一点都不好用了。

    “我可以放开他,但是有条件。”他抬起头,力求吐字清晰,尽可能大声地说“留下你的血,这就是我们需要的赎金”

    人鱼顿了一下,他俯瞰法比安的面庞,神情固然狰狞,目光深处却增添了一丝恶毒的讥讽。

    “你要,我的血”

    江眠抠紧了掰着法比安的手指,“不、别给”

    嘘、嘘拉珀斯放软眉目,低低地鸣叫,不要紧张,珍珠。别着急,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要求什么样的结局

    “甜言蜜语就留着下地狱的时候再说吧”法比安高声道,“答应,还是不答应”

    拉珀斯定定地盯着他,时间缓慢如钟乳石上的水滴,不知过去了多久,是一秒、一分,还是一个小时,人鱼脸上的表情总算发生了变化。

    他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血腥的长舌,在密麻的利齿后蜿蜒游动一个唯有兽性,毫无人性的可怖笑容。

    “好。”人鱼慢吞吞地回答,“你要血,我给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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