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果核之王(十七)

小说:他与它 作者:莲鹤夫人
    原来泪水是滚烫的, 拉珀斯想,像岩浆,像星火中蒸腾的烟气。

    人鱼生涩地环着江眠, 一贯用来扼杀猎物的臂膀, 第一次尝试着保护。他又慌张, 又不解,小声问“为什么,哭”

    他像哄幼崽一样, 笨拙地轻轻摇晃了几下, 差点用壮硕的胸肌淹没江眠的脸“不哭、不哭”

    凑近了看, 人鱼的皮肤上不仅没有毛孔, 而且覆盖着细闪的透明鳞纹, 不用强光聚焦,他们也是天生的发光体。江眠知道, 那些最为辉亮的部分,其实是分泌出的油脂,这有利于人鱼在海下进行长途跋涉。

    但在遇到拉珀斯之前,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人鱼身上,会散发出如此洁净温暖的香气, 像雨后的花国, 像渗透了阳光的湿润沙滩像蔚蓝的大海本身,令他昏昏欲睡, 身心松怠。

    江眠流着眼泪, 含糊地说“因为我救不了她”

    “没人能救她。”拉珀斯近乎冷酷地说, “消解开始, 就不能结束, 只有,亵渎的行径,值得最严厉的刑罚。”

    人鱼没有道德观,或者说没有普世的道德观,即便有,他们遵循的也是简洁直接,如蛮荒一般古老朴素的法则。倘若拉珀斯在听了这桩往事之后,于研究所内大开杀戒,那也不是要替未曾谋面的同类报仇雪恨他一样有笔账,要和这群陆民算而是因为此地人类的罪行,他们竟敢玷污灵魂伴侣的铁律,囚禁一位人鱼,阻挡她与死去的爱人重聚。

    但是

    他转向江眠,他小小的,脆弱的珍珠。拉珀斯简直没法想象,他到底哪来的力量,哪来的勇气为了支撑陆地的生活,他的鱼尾退化成了两条腿,没有感应洋流的鳍,也没有保护内脏的鳞他只是个流落的幼崽,目睹了人类对同类的暴行之后,却不知害怕,反而一意孤行,朝着最危险的方向去了。

    六年前,同他一般大的小崽子,还在成年人鱼的庇护下嬉戏打闹,去往任何一个海国的领地,都能受到陌生长辈的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面对什么

    拉珀斯低头望着江眠“可你,释放了她的灵魂,给她自由,让她不必在垂死中受辱。”

    “你太好了,”雄性人鱼敬畏地低语,“太完美了。”

    江眠的泪痕还未干透,脸已经红了,他拘谨地说“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

    “是吗”拉珀斯诧异地问,“如果我偏要夸呢”

    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了耳朵,江眠讷讷地说“那我、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两双眼睛动也不动地对望了片刻,江眠破涕为笑,轻微地晃了一下,示意拉珀斯松开他。

    哪怕隔着衣料,要命的热度还是源源不断地渗进来,几乎像蒸笼一样,要把他的全身蒸透了。然而,熟读肢体语言的雄性人鱼,此刻便如一个只会傻乐的瞎子,对其视若无睹。

    江眠没办法了,嘀咕了一声“真粘人”之后,倒也不做他想,低声问“那你之后要怎么办,替红女士复仇吗”

    “复仇,”拉珀斯重复了一遍,可以,这是个很好的借口,“是的,我们得等六天,我要看到,幕后主使。”

    江眠往上瞥了一眼,忧虑地问“那研究所的其他人呢”

    “照常,生活,”拉珀斯微笑,“像以前一样,但不会再欺负你了。”

    江眠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是啊,以前的日子真糟糕但他们毕竟不是你,不是我的朋友。”

    朋友拉珀斯睁大眼睛,睑膜完全退到了眼球边缘,耳鳍也蔫蔫地耷拉下去,只是朋友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朋友,好吧,朋友,这个定位也不是不行

    “不过,如果你要处置始作俑者,那法比安就暂时不能死。他是这里的负责人,到时候执行官一定会首先接见他的。”

    听到江眠的话,雄性人鱼失魂落魄地回答“好,听你的。”

    看着他无精打采的神情,江眠愣怔“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拉珀斯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说,他还有用,那他就,没死。”

    当然,也只是没死而已。

    他松开环着的双臂,沉进水底,去察看江眠的小腿状况。

    混血人鱼退化的情况稀少无比,但并非缺少记载。江眠已经在陆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拉珀斯猜测,以“消毒剂过敏”为缘由,阻挡他过多接触用水的人,大概率是江眠的养父,那个名为江平阳的雄性人类,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江眠生出人鱼的特征,掩人耳目。

    依据研究所的大环境,这未尝不是一种保护的手段,可惜,拉珀斯绝不会感谢他。江眠,江海里沉眠,那个人类为养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又怎会不知晓他的来路

    小偷、贼、窃取幼崽和伴侣的强盗,庆幸你死得过早,而江眠又毫不知情地爱着你吧。倘若我到了这里,而你还活着

    拉珀斯摆荡尾鳍,温柔地轻触江眠的踝骨,那里应当是最容易开始长鳞的地方。

    恐怕你的下场,只会比名叫法比安的陆民好一点。

    他浮出水面,热切地仰望江眠。

    “要不要,吃东西”

    狩猎的冲动,早已从头满涨到他的尾巴尖儿。珍珠饿了,饿了很久了,他能感觉到,因此体内的每一根骨骼,都开始在喂食的本能中战栗。拉珀斯又想起他们的初见,那时江眠捏着滴血的粉白色生鱼,眼睫微颤,神情幽微而茫然,同朦胧的目光交织成不自觉的渴盼他需要这个,需要新鲜的血食,需要咀嚼大块的生肉,需要伴侣的引导,让萎缩隐藏已久的人鱼器官二次发育。

    江眠被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他问“我还不饿你想吃什么呢”

    “鱼,新鲜的鱼。”拉珀斯发出诱惑的低喃,“又嫩又脆,鱼肉,咬起来多汁,是嫩的;鱼骨,嚼起来弹牙,是脆的我想吃鱼,你想吗”

    江眠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他的下颚发酸,唾液也一下大量分泌出来。他急忙捧住自己的侧脸,慌张地瞅着拉珀斯。

    “我不饿”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才吃过中午饭,而且,我对生鱼肉也过敏,真的我大概在五六岁吃过一次,结果上吐下泻,病了几天才好,然后就再也没吃过生的了,牛排都得吃十分熟的。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拉珀斯的眼睛慢慢睁大,他竭力维持着笑眯眯的无害表情,实则双手成拳,掌心的尖甲暴突,快把一口獠牙碾碎了。

    五岁、六岁那时候的江眠还太小了,以至于事情发生时,他根本无法意识到,这是一场有关于缓慢改造的酷刑。

    珍珠,你真是又可爱、又动人但是你越可爱,就显得偷走你的人类越卑贱、越可恨。我会报复的,并且这报复不会如雷霆般浩大迅猛,而是极尽绵长恶毒之能事哪怕为此丧尽君王坦荡光明的威仪,我也绝不善罢甘休。

    江眠似乎又听到了实验站上传来的轻微骚乱,他再次抬头张望,只是和上次一样,仍然是什么都没发现。

    “奇怪”他蹙起眉头,纳罕地嘀咕。

    是夜,江眠睡在房间里,这是他自己的小房间,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失眠,没有夜惊,也没有被手脚上的镣铐折磨,冷热交替、难耐不堪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睡得安稳极了,连呼吸都甜丝丝的。

    梦中鸥声清越,青天无垠,一线雪浪叠着一线星,江眠置身梦中,唇边忍不住就旋出了笑涡。

    脸颊边忽然吹来一阵微风,裹挟着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

    门开了

    江眠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稍一动弹,却嗅到了另一股熟悉且温暖的气息,犹如海风流连。

    “拉珀斯”他喃喃地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唯有若有若无的歌吟,在他的脑海里荡彻徘徊。模糊的梦境更加清晰了,他在梦中看着折射下海水的阳光,千丝万缕,汇聚成星河的模样。

    海浪在身后波涌,将他洁白细腻的裸背轻柔地推起,江眠吃力地转头腥甜的香气,在脸前粘腻地萦绕,犹如条条凉滑阴柔的细蛇,它们狡猾地钻进鼻腔,深入脑仁和腹腔,在那里吐出罪孽的、香滑的蛇信,咝咝舐过江眠的梦境,江眠的胃袋。

    江眠的身体不由抽搐了一下,他情难自禁地张开嘴唇,唾液正在浸泡他的舌头,他的胃也干巴巴地揪成一团,发出饥饿的哀鸣。

    虽说他的晚饭没吃多少,只是一碗清粥,一碟面点,不过,那已经是平时的正常饭量,再多一块馒头,他也是塞不下的。

    可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好香啊,真的好香

    他想醒,然而眼皮却重逾千斤,沉沉地粘在一起,要一个深陷睡梦的人控制肢体,想来亦是不现实的。江眠吃力地转动脖子,急于摆脱身不由己的姿态,抓住那香味的源头,就往嘴里狠塞。

    他挣扎了好几下,意图在荡漾的海浪上翻过身,结果都不得其法,稚拙得像一只翻倒在沙滩上的小海龟。偏偏浓香离得如此之近,就在他的鼻尖上擦来擦去,江眠抿紧嘴唇,又急又气,忍不住可怜地呜咽了一声。

    “嘘、嘘”一堵特别暖和,特别坚实的浪墙急忙挨过来,小心地环着他,并且把一块凉凉的东西送到他嘴边,“吃吧,都给你吃,吃了就不饿了”

    冰凉的液体滴进唇缝,沿着干燥的唇纹渗开,江眠急切地舔着,很难说那究竟是什么味道,腥气浓重、滋味咸涩,仅有的一点甜意,隐藏在腻人的油脂口感之后它并不如闻起来那么美妙,但它仍然如同药引,点燃了他熊熊燃烧的脏腑。

    江眠在睡梦中张口撕扯,他像野兽一样呲牙,尽情拖拽着软嫩的食物也许它是生肉,也许它是神谕赐下的甘霖,是幻梦中诞生的完美佳肴。他发狠地咀嚼,用舌头榨出洁净的血汁和膏腴的肉油,如同饥饿了数十年的灾民一样狼吞虎咽。

    天啊,他收回刚才的想法,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世界出现了。他的味蕾重获新生,咽喉剧烈地鼓动,眼球亦在眼皮下快速地乱颤江眠吞吃,饥不择食地吞吃,此刻若有灯光照耀,那么旁观者定能看到,不光他的嘴角血液横流,齿列亦被赤猩的肉汁染得红白交加,本就嫩红的舌尖染了血,此时简直剔透得发光,在绯艳的,开合的嘴唇后若隐若现。

    那张素日里秀美温柔的面孔,此刻眼皮紧闭,五官却深埋在满足和强欲交加的喜悦当中。无论叹气、喘息,他都无法抑制喉间迸发出的细小笑声,扭曲得令人后背发寒。

    自然,唯一一名能欣赏这幕的看客是不觉得扭曲的,拉珀斯缓缓地游动鱼尾,将青年笼罩在大片非人的阴影之下,眼神中饱含欢欣和宠爱。

    人鱼抹掉滴流下嘴角,快要坠进发丝和衣领的鱼血,再把指节吮吸干净,哄道慢慢来,别噎着可怜,你饿坏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饿了,我饿坏了

    江眠想大声承认,想对全世界大喊大叫饥饿的感觉有多么糟糕,可惜他生不出第二张嘴愿意为他做这事江眠正在进食,全心全意、专心致志。

    汁水和肉块混合的口感又鲜又嫩,混合醇厚的脂肪,丰腴得可以在牙尖上弹起来,好;月牙状、紧实堆叠的肉质富有层次,能用舌尖一下抵开,真好;咀嚼到润口多浆的部分,血水喷出,溅得满口腔都是,甜腥盎然,更好啦;鱼黄,他是吃到鱼黄了吗肥美的、甘甜细腻的鱼黄,完全在牙齿和舌头中间化开了,太好了,这太好了

    半梦半醒中,他毫无顾忌地胡吃海塞。先前他的胃紧紧扭在一起,现在它张开了,无限地扩大了,像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亟待吞噬全世界。

    江眠哭了,他边吃边抽噎,餍足的浪潮淹没了他,让他为贫瘠的过去和未知的将来抽泣不止。

    我以前是怎么过来的他朦胧地想,我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他耳边的声音似乎知道他在伤心什么,隆隆地安抚道“以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别怕,你不会再挨饿了。”

    江眠不知道这场喂食活动持续了多久,环绕他的浪头好像看出他特别喜欢鱼黄的部分,又挑了好多来喂他,勾得他兴奋不已,不停发出兴高采烈的小声音。

    有许多次,他难以自控地咬到了浪花里,听到它发出窒息的,惊慌的吱吱声。奇怪的是,它似乎有一个特别强壮坚固的实体,江眠的牙齿与浪尖光滑的弧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动,他只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不同于生血,更像淡盐巴。

    到最后,一只手小心地揉着江眠鼓胀的肚腹,隔着薄薄的睡衣,江眠的小腹凸起,犹如怀胎五月那般显眼。

    雄性人鱼伸出巨大的带蹼利爪,几乎一下就包住了江眠圆滚滚的肚子。他盯着怀中的人,昏暗浅显的光线下,青年秀致的眉目舒展,浓长的眼睫宛如漆黑的新月,衬得面容越发洁白无暇,只是永无餍足的暴食,将他的下颔和嘴唇染成了刺眼的猩红色。

    他白得像月光和雪,也红得像残霞和血,纤瘦的细腰上,结着一枚含苞待坠的涩果,果皮柔嫩,吃力地裹着沉甸甸的甜蜜血食。

    拉珀斯舐去血迹,细心地为伴侣清理残局,他的拇指以顺时针的方向,又轻又缓地在江眠的肚皮上打转,帮助他消化。江眠幸福地打着小呼噜,在梦中,他仰躺于阳光笼罩的黄金沙滩,浑身放松,每一颗细胞都暖融融地发烫,即便要立刻冲进酷寒的雪地也毫不感到畏惧。

    江眠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温暖的太阳在为他奉献,紫外线丰盈了他的血液,将奔涌的热量辐射至全身,可实际的真相却不是这样说的与灵魂伴侣的亲密接触,正在点燃他的身躯,而更适合这具身体的新鲜生肉,同时在为即将到来的热潮期大量营养,浇灌着隐匿枯萎了二十多年的人鱼器官。

    他吃饱了。

    雄性人鱼陶醉于这一切的发生,伴侣的气息在他的嗅囊里蒸腾,它是甜的、温暖的、富足的。如此纯粹,如此简单的快乐他坚如精钢的肌肉也在这样的馥郁中酥软了,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人鱼健硕的长尾簌簌乱颤,鳞片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像成千上万片细碎的风铃。

    他抱着伴侣的身体,那么暖和柔软,那么小,却能完美无缺、严丝合缝地嵌在自己怀里,这是拉珀斯从未了解过的力量。他想把鼻子深深压进江眠的脖颈,从那里汲取幸福和蜂蜜的气味,但是他拼命忍住了他的骨头刺痛难耐,心脏亦交替轰鸣,伴侣第一次在他身上进食的体验,已经无限趋近于雄性人鱼一次能够承受多少满足的极限,再多一丁点儿,他都怕自己会崩溃。

    人鱼只得退而求其次,他细闻江眠漆润的发丝,构造复杂的声带无规律地打着抖,吐露出近似哽咽的呜呜声。他完全被拥抱的感觉所俘虏了,从前,他总能在海底看到热衷于鱼尾缠绕、十指交叠的爱侣,彼此间裹得比一对抵死厮杀的巨型章鱼还紧,面对这些奇怪的同族,他只是冷眼旁观,舔去狩猎残留于指尖的血肉碎屑,内心充满漠然的不屑之情。

    现在,拉珀斯终于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他埋头啜饮伴侣的欢愉和温暖,专注地沉溺在无上的、病态的狂喜当中。

    就像你一样,我们的纽带也在茁长成长。人鱼将嘴唇贴在江眠的黑发上,低低的歌吟,仿佛海夜的潮汐对世界冲刷出的回音,这个巢穴会让你度过一个很好的热潮期,睡吧,珍珠,睡吧

    江眠对外界和自身将要产生的变化全然一无所知,催眠的摇篮曲一直不停,他睡得更香甜了,嘴角含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舒舒服服地陷进了雄性人鱼巨大蜿蜒的身躯里,始终不曾醒来。

    江眠慢慢睁开眼睛。

    这是几点了他迷迷瞪瞪地探出手,去按开时间。

    为什么他感觉这一觉睡了特别长的时间,而且闹钟还没有响

    房间仍然是昏暗的状态,一盏应急的小灯在墙角散发出微茫的黄光,映射着空气中蒙蒙湿润的水汽。研究所建在地下百米,平日里根本看不见阳光,自然也不能通过自然光线分辨现在是几点

    等等。

    江眠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

    水汽。

    哪来的水汽,房间的湿气怎么重成这样了

    时间同步弹出,中午1234。

    “天啊”江眠失声惊叫,“十二点半了我定的闹钟为什么不响”

    他慌里慌张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去,拖鞋也来不及踩,急急忙忙地扯下睡衣,抓着工装就往身上套“完了,迟到了几个小时,实验站真的要”

    衣物脱线的崩断声响亮刺耳,江眠一下定住了,伸出去的手在衬衣袖子里卡了一半,凝固出一个古怪的姿势。

    是了,他才想起来,研究所有名有姓的高层全都误喝了致幻的永生仙水,眼下正困在虚妄的脑波中无法自拔。他摆脱了,拉珀斯也自由了,自然不必苦苦早起,到人群前去社交受刑。

    江眠拖着穿了半截的衬衣,向后瘫倒在床上,捂着脸,解脱地叹了口气。

    短暂的手忙脚乱过去,他才空出机会,恍惚着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我我怎么变得这么有力气了”江眠皱眉凝视着腋下断线的地方,喃喃地质问自己。

    他又想起昨晚模糊不清的梦境,他徜徉在温泉一样的洋流中,瞥见海底是如此富饶丰产,他因此大快朵颐,吃了又吃,用了好一顿海鲜豪餐。

    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那股暖呼呼的饱足感现在还在他的胃里发热。江眠无法形容眼下的感受,他坐在湿润的空气中,大脑神清气爽,四肢轻盈,骨关节灵动,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力气。

    就像刚才一样,他急匆匆伸展手臂的后果,就是把一件质量很好的衬衫给扯破了。

    他知道,有些时候,精神世界的变化,是可以深刻且深远地反应在身躯上的。难道逃离研究所铁掌钳制的后劲真有这么大,竟能让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脱胎换骨至此吗

    江眠想不通,他抿紧嘴唇,舌尖抵住牙缝时,探到了一股隐隐的腥气。

    嗯,我是在睡觉的时候把嘴唇给咬破了,还是

    江眠困惑地深深呼吸,只感到黏湿的微薄水雾,顺着鼻腔舒适地逸入。

    说来也奇怪,待在湿润的环境里,他真的十分惬意享受,不过,看着被褥和床铺的干燥程度,这种离奇潮湿的持续时间似乎并不长久。

    是拉珀斯做的吗

    他找到自己的拖鞋,把那件阵亡的可怜衬衫搭在椅背上,先打开抽风机,然后披上一件睡衣外套,打开房门

    “我的天”

    江眠睁大眼睛,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水汽飘散成雾,雾气又凝水珠,将整个走廊,以及走廊远处的室内建筑全部湿漉漉地洗了一遍。比起外面雾涌云蒸的盛况,江眠房间里那点湿意实属小巫见大巫。

    他急忙关上房门,踩着拖鞋,在能见度不足十米的白雾中摸墙行走。这些都是干净的水,江眠知道,它们有种清澈的,让人安心的温柔气息,还没来得及在滤水系统中加入研究所特配的消杀剂,也来不及对他造成皮肤红肿的过敏伤害。

    一路上不见警卫,只有江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隐约飘渺的歌声,从远方拨开云雾,如丝如缕地飘荡而来。

    江眠不能用专业的术语来评判这歌声的优劣好坏,想来人类的判断标准也无权界定深海人鱼的歌喉,他只能说,那曲调是自己从未听过得古朴优美。它简洁得如同一根线条,白墙上的一个黑点,可正是因为简洁,它蕴含的情感同时袒露无遗,像古书旧传中那颗启盒视之的心,叫人明明白白地看着一汪碧血。

    这是拉珀斯的歌声,他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他于浓雾间穿行,露珠凝结,打湿了他的睫毛和皮肤,衣物逐渐吸足了水分,牢牢地贴在身上。江眠穿过空空荡荡的厅堂,脚下光滑如镜的金属地板,此刻便如晦暗的雪面,一走一个脚印,继而脚印也慢慢为凉雾重新覆盖。

    在路途的终点,江眠看到了高坐在露台上的人鱼王嗣。

    他垂下金眸,深邃邪异的面容上,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天真茫然之情。拉珀斯袒露着宽阔而结实的肩膀,健硕的胸膛和手臂,水珠在他光滑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亮,那沉重的鱼尾弯曲成流畅的弧线,每一枚纯粹如子夜的鳞片都耀烁着钻石的火彩江眠不得不为这个分心地盯着瞧。人鱼振动鳃纹,一边低声哼唱,一边梳理着他浓奢的长发,它们就像漆黑漫卷的活蛇,在他锋锐的尖甲中扭动。

    这一幕实在是又诡谲,又迷人。江眠看着看着,神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他轻咳了一声,走过去,站在下方仰视人鱼。

    “拉珀斯”他试探着轻声问,“你你是不是在模仿呃,你是看了小美人鱼吗”

    一个晚上过去了,拉珀斯从那些人的记忆里消化了更多有用的部分,察觉到江眠快要醒了,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溜出房间,再找时机拉近和伴侣之间的距离。

    他点点头,鳃纹翕动,歌声没有停止,他咧嘴一笑,露出锋利的白牙“我扮演的,不好吗”

    “什么鬼”江眠笑了起来,他轻快地爬上楼梯,小心地坐在拉珀斯身边,感觉身上有用不完的劲,“你为什么要演这个”

    他轻轻捏了捏拉珀斯湿滑的长发,“那只是个童话故事,不是现实里的人鱼。”

    “不是吗”拉珀斯疑惑地看着他,“一个地位高贵的雌性,利用大海和风暴的力量,击碎船只,使看中的猎物落水,再选择,有利于她外表的伪装方式,用声音,去捕猎灵魂伴侣我觉得,很合理。”

    也可以作为我的求偶参考倘若人类眼中的人鱼,就是这么吸引自己的伴侣的。

    “这怎么”江眠失笑,“你真的看了可是你不觉得,那个动画里有很多不切实际,或者说,有很多人类自吹自擂的部分吗比如人鱼公主冒着被鲨鱼撕咬的风险,去收集餐具叉子,还把一些海洋垃圾视如珍宝之类的情节”

    哇,江眠停下来,头晕目眩地想,哇,等一下,我的确在和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王嗣谈论人类创作的童话电影,没错吧

    拉珀斯端坐不动,他的长发倒是蠢蠢欲动地游弋起来,试图从另一侧包围江眠“既然她的灵魂伴侣,是人类,那么,就可以说通。”

    他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凝视江眠“因为是他喜欢的,习惯的,所以,人鱼也会去喜欢,去习惯。这是本能,是天性。”

    江眠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拉珀斯的眼眸就像融化的蜂蜜与黄金,被他认真地看着,总会无端生出燃烧的错觉。

    他用手背擦了擦发热的脸颊,低声问“那你有灵魂伴侣吗”

    拉珀斯说“我有”

    不好,珍珠还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隐含的人鱼血统,我要是这么讲,会不会扼杀成功求偶的可能性偷偷摸摸蔓延过去的黑发一僵,拉珀斯猛地急转弯“还是没有呢”

    江眠张了张嘴,茫然地望着他“我我也不知道”

    一人一鱼面面相觑,良久,江眠终于憋不住笑了。

    “这个雾是你弄的”他问。

    拉珀斯无辜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他们,弄坏了楼下的什么东西。我也想,了解原因,但没人回答我。”

    “楼下是有人把清洁系统搞砸了吗”江眠有些惊讶,他回过来安慰拉珀斯,“没关系,他们不了解你,所以才会害怕你,我了解你,当然清楚你是个有多好的朋友。”

    雄性人鱼转过头去,兀自嘀嘀咕咕我也不需要那些陆民了解我,我只想把你抱在手上。

    自从学会人的语言以来,跟江眠沟通的时候,他就难得再说人鱼语,江眠听了不由莞尔,想了想,他结结巴巴地吟唱你,说什么

    拉珀斯震惊地撑开睑膜,狭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喜悦地大声说“你会说我们的语言了”

    江眠咬着嘴唇,竭力想要止住笑意,他捏了捏指头,腼腆地比划“我只会说一点点,不是很多。”

    “不是这样的。”拉珀斯认真地说,“声调的,细微变化,音节的转折,情绪的多变人鱼是最好的,模仿者,因为我们的语言,已经最复杂,不是人,听就能学会。”

    江眠十分意外“可是有一些重复的部分,配合上你的动作和表情,我大概就可以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难道是不正常的吗”

    “我不会说它是,不正常的。”拉珀斯谨慎地伸出触角,企图慢慢揭开真相的一角,“但它确实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所以我不是普通人”江眠挠了挠头,思索了几个答案,“我对语言很有天赋我适合钻研人鱼学我很聪明”

    “你当然不是普通人。”拉珀斯在这个问题上方小心翼翼地盘旋,“你是,你是”

    唉唉,珍珠完全意识不到这件事,拉珀斯有些沮丧。就像一只磷虾从未想过自己其实是白鲨的后代一样,江眠也无法跳出成长环境的藩篱,大胆猜测自己其实是一个混血人鱼。

    “你是可爱的。”拉珀斯嘟哝,暂时放弃了捅破窗户纸的打算,准备徐徐图之,“可爱。”

    江眠脸红了,他微笑,眼瞳中倒映着荡漾的波光,还不习惯这样直白的示好和夸奖。他轻声说“嗯谢谢我等一会儿想去查点东西,你就在这里,可以吗还是说,我给你找点吃的”

    雄性人鱼一下愣住了,他脑筋飞转,急忙不甚熟练地换上一张悲伤的哭哭脸,意图使江眠心软留下最好能把这个留下的期限拉长到千秋万代。

    对着拉珀斯,江眠左右为难,他是真的对一些事情产生了好奇心,现在整个研究所的高层都管不到他,这会儿正是探查的最佳机会可拉珀斯也是他的朋友,最好的那种也许,他真的应该留下来,陪拉珀斯度过美好的友谊时光

    他蹙起眉头,面上含着踌躇之情,不由自主地又露出了那种可怜兮兮的小狗眼神,差点没把拉珀斯震得神魂颤抖,抢到怀里就往水下深潜。

    “你去,去吧”拉珀斯认输了,他永远不是江眠的对手,“但是,你会很快回来吗”

    “我会,”江眠承诺,“我肯定会很快回来的。如果你觉得孤单”

    拉珀斯咧开薄唇,金眸烁耀,猩舌如血“不孤单,我看着你。”

    换成任何一个人,被这样一头体格庞大的异形笑着说“我在看你”,都得吓得魂不附体,但是在江眠眼里,拉珀斯瞧上去又冷又凶,实际上就是个超大号的抱抱泰迪熊,内里软绵绵的。

    “好,你看着我。”江眠笑道。

    他起身,走下扶梯,踮起脚对拉珀斯挥了挥手,然后就往实验站上走去,仍然存在的饱腹感和与人鱼相处时的快乐之情,让江眠忘记了一件事。

    从昨晚到今日的正午,他已经有超过十二个小时不曾进餐了。

    江眠刷开实验站的大门,内外都雾气汹涌,但是站在里面的人仍然无知无觉,保持着按时上下班的时段,在湿淋淋的终端屏幕和纸张上碌碌地操作着、记录着,犹如蜂巢的群蜂一般盲目有序。

    江眠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不知道这些人在永生仙水的幻象中具体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他只看到他们笔下的记叙,尽是杂乱奇诡的图形线条,以及一些梦游一样的潦草呓语。

    “你好江先生。”

    布朗博士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笑容僵硬,瞳孔呈现出不自然的涣散状态,在朦胧的雾气里,老人的撞头的伤口已经彻底痊愈了,可面孔却散发出行将就木的浅青色,将江眠吓了一大跳。

    “你好”江眠条件反射地回道,“布、布朗博士”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笑容的弧度始终不变,布朗博士和蔼地问。

    江眠后背发毛,他真希望即使在幻觉里,他们也能继续把他当成空气不,等等,他忽然想到,这个方法或许可行。

    “呃,咳,布朗博士”江眠抱着一线希望,“如果我说,我想看一下新版永生仙水的配方和记录档案,你会允许我”

    “吗”字还未脱口,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被推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布朗博士开朗地笑着,口齿清晰地说“我允许”

    江眠将目光汇聚到鼻尖处,看到那本近在咫尺的笔记拥有黑羊皮的封面,其上带着低调奢华的花体烫金,右下角是布朗博士在研究所的id编码,以资历无可匹敌的“a1”作为打头。

    错不了的,这必然是学者们从不离手的机密亲笔,江平阳也有一个这样的笔记本。研究所的老人们用不惯更为先进的个人终端,他们更相信笔头和自己的大脑,对他们来说,与网络相连的电子终端太开放了,总有信息泄露的风险,因此他们身边的任何笔记都是绝对保密的,确认不要的草稿和废纸,都得在结束一日工作的时候,在不少于三个记录员的见证下彻底焚烧,更不用说专属的笔记本了。

    江眠艰难地咽了咽嗓子,简直不敢相信,胜利居然如此唾手可得。

    他紧张地以双手接过,尽管知道对方其实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仍然拘谨地说了声谢谢,再开始急切地翻阅。

    布朗博士的笔记也像他这个人,堪称教科书一样条理分明。江眠很快定位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屏气凝神地读了下去。

    “人鱼血的特性,导致它是研发永生仙水时不可替代的主原料对,就是这里”江眠的手指抚摸在难掩激动,昂扬得快要飞起来的字迹上,“一是几乎无限的细胞活性,二是细胞强力的体外增殖能力”

    “002号实验体与001的体质差距,大逾天堑。002的血液样本,可以长时间保存在零下60摄氏度的环境当中,对其使用二氟化氯灭活,仍然有一定概率失败”江眠表情逐渐凝重,眉头深深皱起,“根据精准测量的结果,002的细胞的存活温度阈值,在120c至400c之间,并具有极强的稳定性高压无效,即便在高辐射下,亦能维持初始基因序列,没有任何突变迹象”

    江眠喃喃道“疯子。”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如果说趋利避害是每个正常人的天性,那么这群明知道人鱼血异常至此的凡人,又怎么敢毫无顾忌地渴饮永生仙水,放纵自己去追求这种血肉变异般的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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