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神婚(十八)

小说:他与它 作者:莲鹤夫人
    萨迦完全把云池双脚离地地抱在怀里, 用湿漉漉的鼻子摩擦着幼崽的耳朵和侧脸,云池则尽情埋在柔软浓密的绒毛里,笑得眉眼弯弯。

    真软啊, 萨迦恍惚地想,又软又小,却拥有着自己所能承受的最重的份量,世上怎么会诞生这么奇妙的生命

    “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啊”云池甜丝丝地问,“我跟你说,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好大一轮月亮,你也看到了吗”

    这两个问题简直可以把萨迦击中到魂飞魄散。大海獭“唔唔”地轻声回应, 胡乱点头,只觉得一颗心膨胀到了酸痛的程度。他渴望得太甚,以至于云池才说了两句话,过度生长的獠牙便再度开始在他的口腔里乱窜。

    云池又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笑了些什么,他竭力去听,却总也听不清楚, 唯有把幼崽抱得紧一点, 再抱得紧一点。

    岩延浑身僵硬, 凝固地站在原地。他跟在云池后面,仅仅是往冰海之主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 便仓皇地移开了目光。

    已经过去多久了

    一千年、两千年,抑或一万年、两万年

    但无论时间如何大开大阖地奔流,岁月如何致力于让生灵抛弃昔日、走向前方, 岩延仍然忘不了当年的场景诸神于黄昏中绝望地咆哮, 泪雨冰冷、杀意冰冷, 神祇陨落的尸身亦是冰冷。世界一片黑红交加,当中掺杂着零星的白。

    黑的是浓稠如墨的苍穹与暗海,红的是喷涌的鲜血,偶尔闪现的白,是那些在海水中不住沉浮的,神的面庞与残肢。

    纵使生前是何等高高在上,把御座威严地架在云端,肆意操纵扭转命运的选项,在死亡的结局面前,仍然卑贱如斯,活像沦落在荒郊的野狗

    “我买了好多东西,给你买了梳子,还买了一条大大的挂毯,一瓶蜂蜜,好多麦芽酒,还有米和面”云池絮絮叨叨地说着,萨迦就痴痴地凝视着他,连连点头,“都放在岩延那了,他真能干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岩延肩膀一抖,瞬间截断了有关过往的杂乱思绪。他霎时绷紧了身体,感到冰海之主抬起毫无情绪的眼神,正轻飘飘地掠过自己,掠过自己的大脑,自己的心魂自己的一切。

    “唔。”第二代的主神慢吞吞地说。

    冷汗已经完全打湿了岩延的衣服,使其化作了一团粘腻的泥浆,顺着脊梁凉寒地流淌。

    云池眼含笑意,去揪萨迦毛毛的胡须,“因为买得太多了,卖米的商家还送我一辆小推车,赶紧把东西拿下来,我们回去吧”

    他说的话,萨迦就没有不依的“好,我们回家。”

    云池松开手,从萨迦怀里跳下去,落在岩延眼里,就像栓住怪兽的缰绳松脱了,他竭力止住发抖的手,将云池买回的物资一件一件地往外掏。

    圆饼、麦芽酒、粮食、挂毯全部放在冰层上,差不多堆成了小山。

    “能拿回去吗”云池有点担心,问萨迦。

    萨迦坚定地点点头“可以的,没问题。”

    他运用神力,让那堆物资飘在空中,最后终于对岩延说了一句“你们做得很好,回去吧。”

    岩延差点崩断的神经骤然一松,死里逃生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他甚至来不及在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顺从。

    好在萨迦并不在乎他这点小小的失礼,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云池身上了。云池朝岩延挥挥手,想了一下,又从腰带里捞出自己一直用不上的宝石,跑过去一股脑地倒进岩延手里。

    “这次太麻烦你了,实在感谢”

    啊,察觉到冰海之主的注视,死亡的感觉又回来了

    岩延麻木地动了动嘴唇,低声说“谢谢您”

    “拜拜”云池跑回萨迦身边,笑眯眯地冲他告别,“路上小心”

    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愈浓的雾气中,岩延吸干了冷汗,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到家啦

    一到岛上,云池的伪装外观就立刻消失了,他身上穿的,又是一件洁白无垢,轻盈简便的单袍。

    “呼,还是家里舒服啊”他抻了个懒腰,和萨迦一起,先把容易放凉的圆饼堆进了厨房。途中,云池自己吃了一块,再给萨迦喂了一块,笑着问“好吃不”

    “好吃,”萨迦实话实话,“但是没有你做得好吃。”

    “我还不会做这个呢,得先学。”受到食客的赞扬,云池心里也喜滋滋的。

    萨迦认真地说“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哎呀,云池脸红了,他咳了一声,急忙转过身去“其实也没有没有你说的这么好。”

    唔大海獭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幼崽,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他伸长脖子,试图探头探脑地绕到前面,看看云池的表情,云池就转着圈地躲,不让他看。

    一人一獭就这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转到最后,早忘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居然围着石头桌子追逐打闹了起来。直到萨迦把云池扑在地毯上,云池哈哈大笑,埋到厚毛毛里不停乱拱,试图挠海獭的痒痒肉。

    太调皮了

    萨迦头晕目眩,全身的白毛蓬松地炸着,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张开嘴巴,把幼崽结结实实地搂到胸口,呲出寒光闪闪的锋利獠牙,顺势在云池的耳朵上轻柔地咬了一下。

    那真的是很小心、很小心的一口,云池有如被什么尖尖的东西掐了一下,不由愣住。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感觉,等他想明白了真相,立刻就不闹腾了。

    云池吃惊地抬起头,脸颊通红,不可置信地说“你你咬我”

    萨迦鬼使神差地放纵自己咬了这一口,也愣住了。他想辩解,可是无从辩起,因为他确实受不住诱惑,对幼崽张开了罪恶的嘴巴。

    “哈我也要咬回来”云池不解内情,只当他是在打闹,于是也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找到萨迦埋在丰厚毛发里的,圆圆软软的毛耳朵,然后“啊呜”地下嘴了。

    有那么一瞬间,萨迦的大脑完全是宕机的。

    云池的力度,可能对他自己来说是咬,可对萨迦来说,就像是撒娇地抿了一下。

    这令萨迦彻底惊慌失措了,他的獠牙心满意足、不再难受,但除了牙齿,他全身上下哪哪都开始煎熬地翻腾。大海獭的骨骼咯吱作响,发狠地痒,差点控制不住在体内横冲直闯的强大冲动。

    萨迦把云池放在毯子上,跳起来就狂奔出门,将门板撞得“咣当”一声。

    “我出去一下”

    逃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喊“东西太重了,放着我回来收拾,你不要动”

    然后继续转身,朝着冰海的方向狂奔。

    云池“”

    行吧。

    太重的东西,云池拿不动,便留给萨迦处理。他把圆饼塞进橱柜,蜂蜜、啤酒和干果放在柜子里,香料亦分门别类地倒进小陶罐,上面都用墨笔写了标签,看一眼就不会出错。

    厨具挂起来,餐勺排进抽屉,奶酪和香草堆在最下层等到小东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沉重的米面锅炉,萨迦才满身是水,颓唐地挪回来了。

    云池真想学着那些电视机里的主妇,阴阳怪气地说一声“你还知道回来”,不过想法只是想法,看到萨迦这副蔫蔫的模样,他哪还下得了狠心,对海獭说些过分的话。

    只是咬了一下耳朵,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对不起”萨迦无精打采地耷着脑袋,“我不该突然冲出去,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云池拿来新买的毛巾,为他擦拭身上的水珠,问“耳朵是你的弱点吗”

    不是,它是只对你的弱点。

    萨迦摇了摇头,低声说“这段日子,我的神力失控得很厉害,我只是怕会伤到你”

    云池叹了口气。

    “你不会,”他安慰萨迦,“我都相信你不会伤害我,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呢”

    见萨迦没有回答,他笑了笑,擦完毛,从背包里掏出自己挑选的梳子,展示给大海獭看“你瞧这是我在阿斯托的珠宝店为你选的梳子,颜色是不是很像你”

    萨迦抬起头,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好看。”

    只要是你选的,都好看。

    “来,给你梳梳毛,跑到海里一趟,都打结了。”云池拍拍地板,见萨迦吃了一惊,似乎又是想要退缩的模样,不由拉长了声音“来嘛梳梳毛,不管有什么烦心事,最后都会梳开的”

    萨迦哼哧了半天,最后还是耐不过云池恳求的声音和眼神,一咬牙,一闭眼,鸵鸟心态地想,只是梳子而已,比不上幼崽的手,不会有那种让獭失控的魔力的

    海獭屈服了,他沉重地倒在云池身边,将脑袋搁在少年的腿上。云池愉快地哼着歌,先用手搓开缠成一绺的湿毛,再用兽骨的梳子慢慢梳开,很容易便能柔滑地一捋到底。

    梳齿和浓密如雪的绒毛接触,发出沙沙的声响,云池出神地想,这时候要是再有个燃烧的壁炉就好了,橙红色的火焰,把屋子照得暖洋洋的,松枝再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配着给大海獭梳毛的静谧场景简直是神仙也羡慕的日子嘛

    梳着梳着,云池却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细细看着梳齿间溢出的茸茸轻絮,萨迦是不是是不是掉毛了

    不是吧

    云池如遭晴天霹雳,只是不敢吱声,他惊恐地举起梳子,发现雪花般的细毛正簌簌地从梳子的缝隙飘落下去啊啊啊怎么会这样萨迦怎么会掉毛呢,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云池可是一根毛都没见他脱落过

    等一下。

    不对,再等一下。

    云池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不,那不是掉毛。

    在明亮的火光下,落下去的毛发无风自动,仿佛有了生命和灵智,它们自觉地汇聚在一起,逐渐团拢、压实,而后就像吹气一般,“砰”地胀大了。

    萨迦掉下去的绒毛,居然全都变成了成群结队的,圆滚滚、胖嘟嘟的小白海獭

    云池差点扇自己一巴掌,他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萨迦仍然无知无觉地阖着眼睛,打着惬意的小呼噜,而那堆翻滚的胖胖小海獭,犹如簇拥成团的雪白糯米糍,就在地板上咕叽咕叽地滚动、滚动一路滚到了云池身边。

    我在做梦。

    云池呆呆的想。

    我肯定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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