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耳狼狈地流着汗, 比较其它苦痛沉重的身体部位,它修好的前蹄轻得像是一片羽毛,似乎随时可以拽着它飞上天空去。
它早已记不清自由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 它只记得, 在降诞之初, 它还是一匹懵懂浑噩, 一心想着狂奔到世界尽头的魔马, 鬃毛飞扬, 呼出的星火如沸然而一切都不长久, 正如好东西总是难得易碎,它很快就被魔域的亲王扼住了咽喉,强行打进身体的每一根咒钉,都令它既痛苦, 又感到绝望的愤恨。
我要自由了,它想, 我就快自由了
余梦洲拍拍它的肚子, 示意它站直“乖乖, 再坚持一下。”
他掰过另一只前蹄,按照修第一只的办法, 夹断铜管, 拔掉吮吸血肉的尖刺,再敲松咒钉所有步骤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娴熟自然,没有虚张声势的铺垫,没有丝毫累赘的修饰,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犹如微风, 犹如朝向远方的河流。
观看的魔马怔怔出神,也许它们永远也看不腻这个过程。
人类来不及擦拭他的汗水,他神情认真,时而放松地微笑,时而忧虑地皱眉。在简陋的洞窟中,修蹄师叮叮当当地挥舞着亮闪闪的工具,因为全心全意地投入而容光焕发。
相比之下,那些在奢华宫室中徘徊的工匠大师,自称掌握了痛苦的至理,每个都装腔作势,以支配折磨的艺术家自居。他们身披黄金的繁琐华服,手边簇拥着大批谄媚效劳的犬马,可他们连人类鬓边流下的一滴汗都不如起码汗水是更加纯净,更加动人的,是从人类的眼角垂落下去的。
所有制约马匹的铜管都夹断了,咒钉也笨重地落到了地上。四个破破烂烂,然而完全自由松快的马蹄呈现在余梦洲眼前。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尽管药品已经不多了,但不该省的不能省,余梦洲还是挤了足量的药膏,用小刀送进窟窿里面抹匀,再用绷带缠紧。
“好了”他顺嘴嘱咐,“伤口不要沾水,不要剧烈运动,免得再裂开,过两天我再拆开看看”
高耳亢奋至极地喘着粗气,狂喜完全占据了它的头脑,也令它抛弃了无谓的高傲和矜持,魔马一头拱进余梦洲的怀里,哆哆嗦嗦地闭上了眼睛。
“哎哟”这下的力道可真是非同小可,话还没说完,余梦洲就一屁股跌在地上,马群全都吓得紧张起来,担心人类会因此生气。
余梦洲抱着大马头,笑开了。
“哎哟,”他一边笑,一边避开马嚼和缰绳上乱七八糟的荆棘倒刺,熟练地抚摸着魔马的鼻头,手臂绕到后面,努力挠了挠马耳朵,以及前额的鬃毛。
“好了好了,没事的,以后都没事了”
说着,他还捏了捏锁在鼻孔软骨处的铜环,轻言细语地问“再有空了,帮你们把这个也取掉吧,嗯”
“你你完全不用这么做,”高耳低声说,尽力不让话语中的渴望,衬托出它有多么悲惨,“你已经去掉了咒钉,我们可以”
“我想这么做,”余梦洲摸着它鲜红的汗水,坚定地告诉它,“没别的,我想。”
高耳卧在地上,在他怀里无助地颤抖着,没有恐惧的味道,没有憎恶与诅咒的味道,它只能闻到如此快乐,如此柔软蓬松的气息。它甚至可以说,人类是很香的,令它饥饿的灵魂都为之饱腹的那种香。
它蹭着人类袒露的皮肤,犹如痛饮清泉的沙漠旅人,尽情地在余梦洲的怀抱里拱来拱去。
马群呆愣地望着他们,法尔刻静静地等待了半晌,喷出一口泛着火星的热气。
血屠夫先是偷瞥了首领一眼,然后再光明正大地转过身,走到高耳身边,突袭般地低头啃了一口它的后背。
“我也要看蹄子”它理直气壮地嚷道,“我该那个词是复查,我该复查了”
高耳浑身一抖,安适的时光被蓦然打破,它恼怒至极地抬起头,吐出血红的长舌,嘶嘶地威胁同伴。
“啊,”余梦洲笑道,“说得对那天我倒下去了,忘了看你的近况”
他拍了拍高耳的脑袋,柔和地问“起来吧我该给它再看一看了,你也是,到时间了我来拆绷带。”
高耳的马耳朵向后倒去,不高兴地呲牙咧嘴,可既然余梦洲都这么说了,它也唯有怏怏不乐地从人类怀里抬起头,站到一旁,对着岩壁生闷气。
余梦洲割断早已磨得漆黑破败的绷带,抬起一只马掌细看。
真不愧是魔马,恢复能力委实惊人。普通马可能要养几个月,甚至更久的伤口,这才过去两天,就已经好得快要看不出来了。
被蛀得像蜂窝一样的蹄壁和蹄底已然补全,角质层也细密紧实,用蹄刀敲一敲,基本听不出什么残余脓血的声音
余梦洲决定上手看看,他引导血屠夫垫好腿,环形刀勾勒蹄叉,修蹄刀切平蹄底,再用钳子剪掉边上的一圈。
漆黑的蹄片纷纷扬扬地掉下去,余梦洲惊奇道“真好了”
不要说血屠夫当日的情状了,就是余梦洲那天修理的棕马的腐蹄,都需要修蹄师隔一个星期去看看近况,起码过上一个月,被蛆虫蛀过的蹄子才能好全。
果然不是地球的生物啊,他在心里感叹。
“我没”血屠夫刚想说“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转念一想,紧急改口,“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也知道,我们被禁锢得太久了”
听到它低落的语气,余梦洲连忙上前,抚慰地摸着魔马的脖颈“以我的经验来看,你是真的好全了。”
他犹豫了一下“就是可能还需要安个蹄铁,这样,你们跑起来也许会方便一点。”
他没敢说“钉”,害怕激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不知何时,法尔刻已经悄悄地凑近了,它垂下马首,嘴唇若有若无地挨着余梦洲的肩膀,褪去了燃烧的恶火,它的鬃毛柔软热烈,轻轻擦过人类的面颊。
“什么是蹄铁”它问。
余梦洲挠了挠脸,解释说“哦,就是一个条状,弯曲扁平的铁块,大概两三公分厚吧,贴在马的蹄底,可以减少马蹄子的磨损和消耗,就像人穿的鞋子一样。”
“那要如何固定”
余梦洲尽量无害委婉地道“很简单,基本都是用五个铁钉,沿着蹄边固定,不疼的这个只沿着你们的蹄角质,就在这儿。”
他在血屠夫的蹄子上比划了一下“相当于人的指甲位置,安上一圈,不然在奔跑的时候,没有蹄铁的保护,马蹄可能会受伤。”
“当然了,”他接着补充,“这都是我们那对马的习惯,如果你们不适应,也没关系。”
“嗯”法尔刻深思熟虑,了然地问,“也就是说,蹄铁是象征你的印记了”
“啊”余梦洲傻眼。
马群的耳朵全都支棱起来了,眼睛也亮了。
军锋呼哧哈哧地甩着尾巴“专属印记好诶”
“啊不是啊不是什么专属印记,不是的”余梦洲慌乱地辩解,但是场上已经没有马听他的澄清了,都在叽叽喳喳地狂热讨论,法尔刻慢慢地说“我想,我们可以把蹄铁的获取提上议程了。”
余梦洲心累地叹了口气,给血屠夫拆掉了剩下的绷带,把剩下的三个蹄子铲了,又上了一层护蹄油,才拍拍魔马的肚皮,让它撒欢地参与到关于“专属印记”的探讨小组里了。
他收拾好工具箱,坐回自己的床铺,马群误解了蹄铁的用途,那就让它们误解吧,比起他眼下的烦恼,这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法尔刻安静地跟随着人类的脚步,只要它愿意,穿过阴影的步伐,能比溶于土地的一滴血还要寂然无声。
它卧到距离人类不远处的地方,看到他陷在它为他搭建的小窝里。
绚烂的丝绸,来自蜘蛛行者的杰作,深红的美酒,则是地狱巫师珍藏的佳酿这么看来,洗劫行宫完全是值得的,鲜艳的丝绸衬着人类的皮肤,使他看上去更加可爱了。
只是,他在忧愁什么呢
“你在担心。”法尔刻开口道,“为什么”
余梦洲被它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举起工具箱,“药和绷带要用完了,我不知道要去哪找。”
法尔刻很诧异“这点小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用的药,你们也不知道要去哪弄啊,”余梦洲说,“这都是我那边研制的产品。”
“说到这,你的工具”法尔刻欲言又止。
在恶魔眼中,那些修理的用具在脱离了余梦洲之后,就显得黯淡无光,但是被他拿在手里的时候,却能放射出比火焰更加洁白,比岩浆更加耀目的光辉,“很不寻常。”
余梦洲笑了,他得意地拍了拍工具箱“当然不同寻常了它们可是我在”
“不,”法尔刻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告诉我,也不要告诉魔域中的任何一个活灵,有关于你这套工具的信息。”
余梦洲讶然问“为什么”
沉寂片刻,法尔刻回答道“因为,恶魔可以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杀死。”
“你要知道,恶魔是古老的造物,我们通晓万物,追逐着那些禁忌的知识,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被永久地贮藏在我们的记忆中。每一只大恶魔,脑子里都有个天然的藏书室。我们知道得太多了,因此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恶魔的生命。”
它加重了语气“所以,不理解对于恶魔而言,是一个致命的弱点。看到你拔除高耳的咒钉之后,我终于可以断定,安格拉的诅咒为何对你无效,就是因为你,或者你的身上,有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
余梦洲惊奇地说“哇,那我岂不是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他”
“不行”法尔刻严厉地说,“你一定不能抱着这样的念头,正相反,在所有的魔马解放之前,这个秘密务必要牢牢地守住。消息一旦传开,我只怕没有足以保护你的力量。”
哎呀,你真是一头好凶的马哦
余梦洲张了张嘴,他想调侃,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在刚掉下来的时候”
他把遭遇小恶魔的事跟法尔刻说了,“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可以拿着钳子,一下就把它们消灭干净,今天你一说,我就明白了,或许这套工具也是它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吧”
“小恶魔”法尔刻抬起眼睛,“那不是小恶魔,那是惊惧小妖,最弱的魔物之一,你说它们看到了你”
余梦洲点头“不过在场的都被我消灭了,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应该
法尔刻的目光柔和下来,对他说“你好好休息,一会给你送点吃的东西。药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
它站直身体,朝着外侧的洞窟走去。
恶魔不需要应该。
“惊惧小妖”高耳面对它的首领,其它魔马也好奇地围上来,“怎么了,有必要特地提起那群小害虫么”
“隐蔽无声地去。”法尔刻沉静地吩咐,“这块平原上,不会再有惊惧小妖了,明白吗”
高耳露出獠牙,暗影的触须在它身后缓缓地起伏,魔马的涎水滴流在地上,登时烧出了无法熄灭的黑红色火炎。
“是,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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