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暗空保护区(十四)

小说:他与它 作者:莲鹤夫人
    马蹄是构造精细的部位, 肌腱和韧带连接着蹄骨、蹄垫与蹄关节,对比坚硬的蹄壁和蹄底,内里的构成则需要格外细心的注意。

    余梦洲能把外围的铜钉敲打出来拔掉, 但是面对那些早已深嵌在蹄骨当中的钉子, 却感到有心无力。

    灾变的碎蹄机固然形状可怖,支撑它的核心, 却仅有一根粗长的横梁,只要能把它旋下来, 基本就算成功了一半。然而, 这些分布在以太蹄子上的刑具, 全都是独立的个体, 灾变或许只用忍受一次钻心刺骨的疼痛, 以太就得承受许多次了。

    余梦洲第不知道多少回地感叹, 好在它们都是魔马,受得了这样致命的折磨

    “以太”余梦洲突发奇想,“你有没有,我是说, 你们都是从地心岩浆里诞生,并且会控制火焰, 对吧你有没有尝试过熔化这些钉子”

    “试过, ”以太闷闷地说, “所有你能想到的办法,我们都试过, 但咒钉一旦打上,除了它们的主人甘愿放弃之外, 是没办法用外力挣脱的。”

    余梦洲一点头, 先给它把蹄子上的咒钉挨个撬了。

    哈, 他现在对付咒钉的手法是越来越纯熟了,按照地狱的习惯,怎么着也得给他封个“咒钉征服者”之类的称号吧

    “现在再试试”他问,“剩下这些钉子,都是打在你的骨头里的,你摸哦你摸不到,反正我摸着是长死了,你烧一烧,说不定能把它们烧化呢”

    以太犹豫了一下“那你要让开哦。”

    余梦洲依言站远了,以太的一只前蹄上,瞬时燃起白金色的烈火,其温度之高,甚至令周边的花木也焦枯着萎缩,湿润的土地亦快速干结、开裂。

    铜钉发出不堪承受、吱吱作响的浇熔声,余梦洲眼尖,一下就看到它们出现了软化的迹象。

    “好了、好了有效果”

    烈火逐渐熄灭,他冒着滚滚热浪的余晖,以消防队员冲锋的架势挥着钳子冲上去,有如夹一根容易塑形的软糖,余梦洲扯着红热的铜钉,只需稍微用力,便利索地抽出来了。

    “不错,”余梦洲大喜,“这招管用”

    以太甩着尾巴,精神十分振奋。余梦洲再掰着蹄子细看,发现除去铜钉构成的法阵之后,上面留下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孔洞,仍然是魔法阵的形状。

    不过,这个就好处理多了。他取出蹄刀,在蹄面上清爽彻底地刨过一遍,将刑具造成的坑坑洼洼的窟窿悉数铲平,直至露出下面的干净角质层,再刮出两道崭新的蹄叉,最后,用剪蹄钳修整蹄尖的形状,打磨出一个不尖锐的弧度,这可以使马蹄的离地动作更加轻松快捷。

    如法炮制,剩下的三个蹄子,他和以太分工合作,很快便搞定了。

    金霉素软膏早已用完,魔马们为他找来的药品,是一种碧绿色的半透明软膏。余梦洲试着在手上抹了一下,感觉十分清凉,应该是错不了的好药,遂毫不吝惜地往伤口里挤了一堆,再用裁成条状的轻薄细纱包好行宫里到处都是这样飘荡若仙的白纱,余梦洲着实见之心喜,这下好,绷带的贵替也有啦

    “这两天,伤口不能沾水,也不能”他一边包扎,一边习惯性地嘱咐魔马,还没等他说完,以太就接话过去“也不能跑跳,免得让伤口不好痊愈,对不对”

    余梦洲笑了“对,你说得没错。”

    解除了顽存数千年的枷锁,坏脾气坏嘴巴的魔马一下就拱到了他怀里,感激地摩挲着他的胸膛和脸颊。余梦洲受不住这么强的力道,笑着向后靠坐在石凳上,抚摸着它的大脑袋。

    魔马的皮毛宛如紧致细密的上好缎子,倘若不是经受过诸多惨无人道的折磨,它们在光线下奔跑的时候,也应该滚动着遍体的波光,就像海浪那样闪闪发亮。

    “你能不能不走”以太卧倒了,将脑袋搁在他的膝盖上,偏着头,用一边的大眼睛看着余梦洲。熄灭了火炎,魔马赤红的眼瞳看起来居然有几分水汪汪的,“就留在这里吧和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余梦洲哑然失笑,“我怎么留下来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啊。”

    “难道这里不好吗”以太喷着热气,“魔域并非凡人的世界,可它应有尽有,你想要什么,就能拥有什么。你看这里的行宫,要是你觉得它还不够合心,那就一定有比它更完美的住所你的一切渴望,都能够在这里实现你为什么还要走呢”

    余梦洲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看,你也说了,我的世界是凡人的世界。”他抚摸着魔马的前额鬃毛,“问题就在这里,于我而言,时间就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人的生老病死,不过一百年的距离,可对你们来说,一百年,只是眨一眨眼的间隙。”

    以太焦急地说“这也不是问题。如果你愿意成为魔马的主人,你完全可以取代安格拉的位置,晋升亲王”

    “然后呢”余梦洲好笑地拽了拽以太的马耳朵,“我一个人类,跑来当恶魔的亲王,我失心疯啦”

    “安格拉那样卑贱的小人都可以,你有什么不行”以太的一只眼睛恳求地望着余梦洲,另一只眼睛,在阴影里疾速疯狂地乱转了几圈,折射出怨毒的光,“如果你能成为亲王,我们都会很高兴、很高兴”

    余梦洲摇了摇头,遗憾地看着它。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他说,“这辈子的梦想,也就是攒够了钱,去一个人少的地方开个农场,养几头小牛和小马,不要求它们产奶拉车,只要它们快快乐乐的,陪着我安度晚年就好。就连结婚生子的事,我都不想考虑,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婚姻”

    青年低声说“你看,假设,我是说假设,我愿意留在这里,做马群的主人,还当上了什么亲王,那接下来呢我的梦想,余梦洲的梦想,又要谁去帮他实现背弃了梦想的人是很可怜的,因为他等于是推翻了前半生的自己,到时候,你们还能认得出我,继续喜欢我吗”

    以太不说话了。

    余梦洲静静地摸着它的眼睛,褪去了繁琐累赘的战甲,它们其实是很美丽的生物,每一匹魔马,都有这么长而浓密的睫毛。

    “其实,能遇到你们,经历这场不可思议的奇遇,我这辈子已经值了,”他喃喃地说,“以后就连做梦,说不定都没办法梦到别的内容。”

    “好啦,”余梦洲回过神,笑了笑,“我得去找找法尔刻了我还没忘,它昨天晚上要跟我提什么事来着”

    以太默默地抬起头,放人类起身,青年最后挠了挠它的下巴,便提着工具箱离开了。

    花园万籁俱寂,良久,以太才沉沉地说“你们都听见了”

    暗影中、天空上、草木间魔马们纷纷显露身形,幽暗地盯着余梦洲离开的方向。

    “听见了,那又能如何。”死恒星言简意赅地开口,它的嗓音沙哑粗粝,刮耳无比。

    “难不成你们还想把他强行留下”亵舌柔滑地低语,“话已经挑明到了这份上,他志不在此。”

    “人类的心肠很软的,又有什么留不下他绝不会忍心叫我的眼睛哭瞎。”军锋冷静地道,“话说回来,只要能让他待在这里,瞎眼也值得,又不是治不好。”

    铁权杖摇头道“看首领的意思吧,不要轻举妄动。”

    “首领”七重瞳慢慢地嚼了一口地上的草叶,又乏味地将其吐了,“首领才最可怕,得挑个会说话的,把这个消息委婉告诉它才好。亵舌”

    亵舌冷冷地问“又是我真想让我死是吧。”

    “你去吧,”颂歌轻声说,“首领听了这个消息,肯定没功夫迁怒你的。”

    另一头,余梦洲在偌大的宫殿里兜兜转转了好几个房间,却不曾看到法尔刻的身影,他索性不找了,选择了一个类似书房的地方歇脚,反正发现他不见了之后,法尔刻会找过来的。

    他坐在奢华的金线软垫上,左右打量了一下书房的构造,黑玉的书桌低调精美,灯光照在上面,映出粼粼的波纹。桌面的羊皮纸散乱着,金笔还插在鲜红的墨水瓶里,水晶球中雾气蒙蒙,不规则地聚散离合仿佛书房的主人不曾走远,只是离开了片刻。

    但余梦洲清楚,对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好奇地拿起书桌上半开的羊皮卷,同时讶异地发现,正如他能听懂恶魔的语言,他也能看懂恶魔的文字。

    “我看看一个故事集哟,这插图还会动,挺高级啊,”他浏览着目录,“冰海的海神与神的新娘妈啊,这个海神怎么长得跟海獭一样,比人都大等等,这新娘是个男的吧

    他纳闷地往下看“以及异域的蛇妖,名为厄喀德纳好像在哪个神话里听过这个名字,和他的祭司共享寿命这祭司也是男的吧”

    “还有,嚯,鹿角蛇身,这不是东方龙吗我看看,背负了诸世之恶的异龙,与亡国的皇子”

    “亵舌说,你找我”门前忽然响起法尔刻的声音,余梦洲正看得聚精会神,不由吓了一跳,顺手把羊皮卷放下了。

    “啊,是”他看向法尔刻,总觉得法尔刻注视着自己的的眼睛,似乎比平常更暗了。

    “其实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想知道,你昨天晚上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身形庞大的恶魔战马凝视他许久,忽然发出了近似于笑的声音。

    “没什么,”法尔刻说,“你应该知道,恶魔的犄角是不能乱摸的吧。”

    听它这么一说,余梦洲就有点慌了。

    “什么”他紧张地问,“我不知道啊昨天晚上我就是随手一推,没有冒犯到你的地方吧”

    “其实没事,”法尔刻垂下头,忧郁地说,“只是对于恶魔来说,犄角是很重要的器官,触碰犄角,就等于建立了一个暂时的主从契约”

    余梦洲大惊失色“什么”

    “恶魔看重自己的犄角,因为我很信任你,所以没有防备。只是,你又不愿担任马群的骑主,难免会让我产生失望的情绪但这个主从契约持续的时间不长,因此我说没事。”

    法尔刻无意识地用蹄子刨着地,低沉地说“真的没事。”

    余梦洲是真的心慌意乱了,什么没事,这不就等于自己擅自表明要当马匹的骑主,然后又随意把马匹抛弃了吗如果有人在马场上这么做,马可是会得抑郁症的啊

    “对不起对不起”余梦洲猛地跳起来,“我不知道这件事,我要是知道,一定不会乱碰的”

    惊惶之余,他不由在心中庆幸,除了法尔刻之外,还好自己没碰到其它魔马的犄角,否则真的说不清楚了。

    “你你感觉怎么样”余梦洲连忙询问,法尔刻平时相当沉稳,从昨天到今天,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或许它一直把不愉快的情绪憋在心里,在伪装

    “我不知道,”法尔刻低下头,浓密的鬃毛几乎沮丧地垂到了地面,“因为我听说了,你的愿望是回到人间,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在上面养育许多小马”

    余梦洲咽了咽喉咙,干巴巴地说“是、是的。”

    “如果我说,我们愿意跟你一起回到凡间呢”法尔刻抬起头,静静地凝望他,“不要养别的小马,只有我们。”

    余梦洲又吃了一惊。

    “你是说”

    “等这一切结束,”法尔刻说,“我们的复仇和怨恨结束,我们可以一起回到你的家乡,在那里生活我想,那应当是远离杀戮,隔绝血腥,每一天都充满平静的日子。”

    余梦洲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愣愣地道“十三匹马,这可能需要一个很大的农庄,才能装得下你们。”

    “我们不缺财富,”法尔刻以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你说人类的生命短暂,那也不是问题,我们能陪伴你,直到你寿终正寝的那一天,然后我们再回到此世,回到魔域。”

    余梦洲说不出话了,以太提出的诱惑,在他看来不过是说笑罢了,亲王之位离自己太过遥远,他能拥有一些触手可及的事物,便已然十分满足。

    但是法尔刻提出的

    他们可以一起回到人间,有足够的金钱买下一个养马场天可怜见,这座行宫里就有数不清的财宝了然后直至他老得走不动路的那天,这些美丽的、神俊的魔马们,仍然会陪伴着他,随意欢笑,带着他所给予的自由四处奔跑。

    余梦洲害怕地发现,要他张口拒绝法尔刻的请求,实在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可以吗”法尔刻哀求道,“你现在还是我的骑主,请你请你不要抛下我,抛下我们。你不用成为亲王,你只用成为一个农场主就好。”

    假如说余梦洲没有动摇,那他就是在撒谎。

    “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他也对法尔刻央求,“我这件事很难决断,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

    魔马的眼瞳深处,掠过一隙雪亮的光。

    猎物已是唾手可得,法尔刻围着它甜蜜的战利品缓缓踱步,只等一个完美的下口时机。

    “没问题,”它小声说,“只希望你考虑得快一点。你知道的,这个契约实在让我很不安。”

    余梦洲心乱如麻地点头“好、好,我明白,完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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