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 但凡长了眼睛的恶魔都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变了。
在这之前,他们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不怨憎, 不残暴, 不喜怒无常的统治者是什么样。法尔刻将一切情绪都掩藏在那张永远沉静的面具之后, 皇帝的端肃便如神像, 可他数百年如一日的暴行,连地狱的诸多大恶魔也要急得跳脚。
他们可以承受痛苦的摧残,卑贱的命运,唯独无法承受悬于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毁灭雷火。只要活着,活着就有无限翻盘的可能,但那无差别的死亡, 使太古尊崇的魔鬼也如脆弱似烟的鬼灵一般渺小。
法尔刻变了, 他始终紧绷的身体松懈了,眉目间的神色也更加鲜活。有许多侍官都看到了他微笑的模样,只要看着人类, 或者有人类在身旁,他立刻就能软和得像一朵云, 随时可以飘到天空上飞起来。
私下里,所有恶魔口耳相传, 他们都说, 皇帝深爱着那个无罪的灵魂。
余梦洲处在一切议论的中心点, 却没人敢把这些话告诉他。
他仍然十分悠闲, 并且挑了一整个下午, 给颂歌、亵舌和铁权杖修完了蹄子。
“你身上都是首领的味道, ”颂歌凑近了嗅嗅, 奇怪道,“不,与其说是首领,更像是属于原初的魔力”
余梦洲用心地打磨着亵舌的马蹄,吹去那些细碎的角质浮沫,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法尔刻说编织者的能量不够我用,以后就是他负责我用来活动的魔力了。”
“应该的,编织者的魔力确实等级低。”颂歌想了想,兴奋地提议,“这么说,那我们也可以给你供给魔力啊虽然和法尔刻比,是稍微逊色一点,但也很够看了”
“好啊,”余梦洲笑着说,他停下来,打量了一下蹄壁的弧度,再对颂歌问,“那我要咬哪里”
颂歌一怔“咬哪里”
余梦洲意外道“是啊,吸收魔力,从嘴巴进不是最快吗”
什么鬼,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奇怪规则。
颂歌的嘴唇张了又张,他忽然意识到,首领这个老谋深算的骗子,居然一直欺骗人类,告诉他补充魔力需要用嘴巴去咬的方式
他正想开口说话,铁权杖默不作声地给亵舌后腿上来了一下,亵舌不曾提防,顿时倒吸一口气。
“亵舌,你是不是后腿痒”铁权杖冷不丁地说,“快让人类给你抓一抓。”
“什么,哪里痒痒”余梦洲连忙回头,摸着亵舌的后腿,却发现有一小块的毛都掉了,正在缓慢地生长。
“是不是这里”他力道轻柔地挠挠,“怎么掉毛啦,是饮食出了问题吗”
亵舌皮笑肉不笑,阴冷地瞥了眼铁权杖,暂且把这笔账记下。
“可能是之前不小心撞了没什么大问题的。”
这一打岔,颂歌看着两名同胞的神色有异,于是先咳嗽了一声,把话题岔开了“最近天气热,人类你想不想吃点冰的啊”
“吃冰好啊”地狱确实炎热,余梦洲是灵体不假,可也是知觉尚存的灵体,此刻,有了冰做诱惑,他便暂时忘却了之前的话题,立刻答应下来,“等我弄完”
磨光马蹄,他放下锉刀,拧开盛放马蹄油的金盒,用毛刷蘸着,心情愉快地开始上油。
这里哪都好,就是太讲究了一些
他细细地从头刷到尾,被清油覆盖的蹄壁,顿时焕发出光润的色泽感。
不过,东西确实全是好东西。
“不错,大功告成”上完了四个蹄子的油,余梦洲松了口气,他将刷子用洁白的棉布包好,拧上蹄油的盒盖,“冰,哪有冰”
铁权杖招来一名武卫,由他在前面带路。
“辛苦你了,”他降下身体,用自己的额头,顶一顶余梦洲的前额,“你先去,我们商量一点事情,随后就到。”
看着人类乐呵呵远去的背影,颂歌不可置信道“法尔刻在骗他你们怎么不让我跟人类实话实说”
亵舌将手揣进袖子,低声道“无伤大雅的谎言。”
“法尔刻在追求他,就像追求伴侣一样。”铁权杖垂下眼睫,“以我之见,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能把人类留在我们身边就可以了,至于和谁在一起,那并不重要。”
“他已经说了,要带我们去人间。”颂歌沉声说,“难道这还不足以表现他看重马群的心”
望着余梦洲离去的方向,亵舌温言细语“比起恶魔,人类才是真正善变的生灵;而比起人类,恶魔才是贪婪的师祖。一时的承诺延伸不到永远,我们始终需要更加强而有力的证明。”
他用狭长的眼睛,轻轻扫过颂歌“难道你不是么,颂歌法尔刻是首领,那就让他成为首领的伴侣吧,不要忘了,灵魂上达成的契约,可比任何口头的誓言都来的牢靠啊。”
颂歌的眉头皱紧又松开,他亦看着余梦洲离开的方向,只是思虑不语。
“有时候,你对真相的固执态度,的确比得上七重瞳了。”铁权杖微微一笑,“好好想想吧,兄弟。”
跟着武卫,余梦洲兴冲冲地面对着一大桌五彩缤纷的冰制食点。他举起一根安在银叉上的冰棍样甜品,还记得小时候,只需要两毛钱,就能在小卖铺买到一根可以掰成两半的棒冰,和邻居的孩子分享。那真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他把冰棍塞到嘴里,象征性地打了个冷战。
好冰
接着,他就开始含着酸酸甜甜的冰棍,在宫廷中漫无目的地乱转。
正仰头盯着一尊大理石雕像时,身后突然有人问“在看什么”
余梦洲一转身,看到法尔刻蜷起四蹄,卧在他身后,努力将高度低到和他相近的水平线,满眼好奇地和他望着同一个地方,试图弄清余梦洲到底在盯哪里。
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何,余梦洲的心口软软的。
“只是随便看看。”他拿着冰棍,“你呢,今天的事情都弄完了吗”
法尔刻点点头,又凑近了问“这是什么”
他确实是皇帝,可同样是一匹抑制不住好奇心的大马。余梦洲笑吟吟的,冲他举起银叉“冰棍吧,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学名,反正在人间就叫冰棍了。”
法尔刻还要靠近,但他身上的热力,已经令方才还顽固不化的坚冰快要支撑不住了。甜丝丝的冰水滴滴滑落在余梦洲的手指指节,他瞪大眼睛,赶紧准备收回来,吸干融化部分的水分。
然而,法尔刻的动作比他更加快捷,更加自然。他稍微一前倾,就在余梦洲的手指头上舔掉了滴滴答答的糖水。
“甜甜的。”法尔刻说,“味道很好。”
余梦洲呆愣地看着他,人马的唇舌滚烫炽热,只是含了一下或者几下,他已然燥得气喘吁吁,快要冒汗了。
他赶紧将化得更厉害的冰棍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是、是啊,挺甜的”
也不算太奇怪,对吧
法尔刻还保留着马的习惯,动物嗅到滴在手上的食物,第一时间肯定不会想到用纸去擦,而是用舌头刮走我应该站在他的角度上多思考,对吧
“你觉得里面有浆果吗”法尔刻认真地跟他探讨,“我觉得,我还尝到了一点调味的果酸。”
余梦洲的脸颊红扑扑的,他真的有点热了。
“可、可能”他不确定地回答,“反正,这个甜度对我来说刚刚好”
法尔刻站起来,他一块将余梦洲抱到身上。冰棍慌慌张张,化得更多,恍惚中,冰凉的甜水似乎接连溅到了他的手腕、小臂。余梦洲急忙举起来,焦灼的热浪中,那冰棍化不完似的,甚至滴在了他的脸上。
法尔刻也跟着低下头,细致地舔干净他的皮肤,在他通红的脸上拖出一道粗糙发烫的印痕。人马的胸膛发出低沉的隆隆声,他吮过青年的腕骨,湿润的嘴唇在内侧手臂的柔嫩肌肤上张开,犹如拖曳的一个吻。
余梦洲彻底不知所措了,那火热的、若即若离的触碰,即将游离到他的颈侧和耳后,好像要吃掉他高温不下的耳朵。慌乱中,他把还剩下一半的冰棍,急忙塞进了法尔刻嘴里。
“你你吃”他咽了咽喉咙,“它快化了,我”
法尔刻被打断了亲昵的攻势,倒也没有失落。他清脆地嚼着冰块,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相互碰撞,令他的口腔也开始短暂降温。
解决了余梦洲吃剩下的,他拿掉银叉,皱眉细看青年一路红到耳后,连脖颈都是一片晕红的皮肤。
“你的脸好红,”他关切地用此刻变得冰凉的双唇,贴在余梦洲的额角,“怎么了,还是热吗”
被这么贴着,根本起不到什么缓解的作用。
何止是热,我现在就要烧起来啦
明明是灵体,可余梦洲真的大汗淋漓了。
我们之间的行为举止是不是有点奇怪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朋友和家人的互动范畴啊
然而,不容他再细想下去,法尔刻就沉思着问“按理来说,灵魂虽然可以保留生前的知觉,但并不至于热成这样。你需要魔力来维持体内的平衡了。”
余梦洲窝在人马的怀里,他很想说我能不能下去一个人走,但他上次这么讲的时候,法尔刻就露出有点难过的表情,问你是不是厌倦了,不愿意当我的骑手了想到这里,他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
他疑惑地反驳“可是,上次补充魔力还是四天前,我完全不饿,我觉得可以一周一次”
“一周两次,应该是刚好的份量,”法尔刻诚恳地劝谏,“你的体温成这样,确实是太不正常了。”
有没有种可能,因为你和我挨得太近了,所以我的体温才会这么高呢
他这么想,可惜却没有这么问的机会。法尔刻摩挲着他的脸颊,手腕的血管微微跳动,散发出扑鼻惑人的味道,余梦洲鬼使神差,啊呜一口,就贪心地咬住了皇帝的皮肤。
恶魔的眉眼弯弯,嘴角上扬,他露出的笑容既愉悦、且病态,瞳孔的光泽无比黯淡,更显出深不见底的幽暗。
“一周一次,这当然不可能了。”法尔刻哄他道,“一天一次也可以的,好不好”
余梦洲的身心皆浸润在精粹至极的魔力里,他高兴地哼唧,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几个音节。
唉,算了,不跟他计较了。原先在马场里遇到的马,不是也粘人得很吗,舔一舔脸,亲一亲手我不是没经历过,只要别在公共场合这么干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补魔的环节才算告一段落。等到晚餐时,大家齐聚一堂,余梦洲早就把午后的那场高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等到回房间的时候,我得告诉法尔刻,他想,私底下这样没关系,但是在人前,可不能这样做了,传出去会叫人误会啊。
事后回想起来,要说前三次都算法尔刻蓄意而为之,那么第四次,就该余梦洲承担责任了。
就像所有的荒漠一样,魔域那广袤的,寸草不生的领土,就决定了它是一个昼夜温差十分巨大的世界。白天,多数地表的温度足以烤化金属,但到了夜晚,它冷得能让钢铁变脆。
余梦洲习惯了人马热乎乎的胸膛和皮毛,因此,在法尔刻罕见晚睡的情况下,他抱着枕头,径直跑到皇帝的书房找马去了。
“法尔刻,怎么不睡觉”他穿过重重的武卫,伸出一个脑袋,“早睡早起才是健康的作息时间表。”
高踞台阶之上的人马顿时愣住了,从这个角度,余梦洲只能看到他身边燃着一盏照彻周身的闪亮水晶灯,但那光芒却无法抵达地面书房的地板,浑如一片浮动的漆黑海水。
他夹着枕头,走过去问“还在忙工作吗”
法尔刻眨眨眼睛,他看了看地下,又看了看余梦洲,呆了半天,才说“啊、啊。”
“啊就啊,啊啊是什么意思哦。”余梦洲困惑地说,“还有多少”
“就快了,”法尔刻回答,忽然惊喜地反应过来,“你是在等我吗我找个地方让你”
“不用了,”余梦洲看到,他昨天没读完的书还留在法尔刻的桌子上,遂拾起来,用枕头当垫子,靠坐在法尔刻暖和的马肚子边上,“就这样坐吧,你忙完了叫我。”
他靠了一会,就开始坐没坐相,歪七扭八起来,从小没人替他纠正坐姿,这个坏毛病也就留到了现在。
余梦洲先是无意识地拿手指绕着人马的皮毛,片刻后,又枕在了法尔刻的腹部,再过了一会,他觉得一只手拿书比较费劲,索性调转方向,将两条腿搭在马背上,躺着翻书。
无论他如何扭来扭去,法尔刻都不为所动,只有蛇尾巴比较兴奋,还蜿蜒着去缠绕余梦洲的小腿,顺着往上游动。
再过二十分钟,余梦洲翻了个身,选择侧卧,总觉得有目光正若有若无地跟随自己。他狐疑地按下书页,往下面一看
十几双躲躲闪闪,但确实存在的各色眼睛,和他正正撞上了。
余梦洲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这么多的恶魔大臣,刚刚就在下面,听着他跟法尔刻随意对白,看着他在法尔刻身体前后毫无形象地颠来倒去
啊余梦洲在心里惨叫一声,脚趾快动工,我现在就要挖个防空洞进去躲一百年
不过,这必须要替他辩解一下,他在走进来的时候,除了法尔刻之外,的确没看到其他任何会呼吸的活物,全是黑压压的一片,堪称鸦雀无声他现在才意识到,法尔刻那声怔忡的“啊、啊”是什么意思。
“呵呵,”他若无其事地抽了抽嘴角,“吓我一跳。”
法尔刻放下笔,诧异地问“怎么了”
顺着余梦洲的方向,他一偏头,也看到了那片黑乎乎的现在没有闪烁的眼睛了,没有哪个大臣敢于对上他的目光。
皇帝猛地捏碎了手上的笔。
他的蛇尾一下缠紧了余梦洲的腿,试图流遍他的每一寸肌肤,好不让人窥见。
你们在看他吗
他的笑容是不是很明亮,眼眸是不是很清澈,他放松又柔软的情态,是不是非常可爱
所以,你们在看什么,是在看我的爱侣,还是马群的主人
背对着余梦洲,法尔刻的眼瞳暴沸出鲜血的颜色,他游曳长舌,面无表情地嘶声说“滚出去。”
他吐出的音节,比枕头里填充的一片羽絮还轻,落在那些大恶魔的耳朵里,却不啻于震耳欲聋的雷霆。他们来不及叩别,亦无须告罪,一眨眼的功夫,恶魔们惊恐地尖叫着,便化作流动的阴影,心惊肉跳地逃离了自己的死亡。
余梦洲吓了一跳,他爬起来,摸摸法尔刻的脑袋“你生气了”
再看着他时,法尔刻又是那个温和沉稳,偶尔眼神呆呆的人马首领了。
“我没有生气,是他们忘了分寸。”法尔刻说,“走吧,今天的议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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