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小说:能饮一杯无 作者:妄鸦
    宗洛一上前,周围议论纷纷的学子登时寂静下来。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位身着一袭不染白衣的公子是位盲人。

    然而面对公孙游诡异莫测的剑法,他竟然还就随手在水榭旁的桂花树上折了根树枝,看起来竟是要折枝作剑的意思

    众人皆是咋舌。

    原先说公孙游是狂徒,现在看来实则不然。

    真正的狂徒,是面前这位白衣公子才对。

    “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那可是铁剑啊,以树枝对铁剑”

    虽说只是比划剑招,点到为止,用什么都可以。但是树枝质软,被铁剑削一下就算没了,若是被削去半截,这场比试也就不用打了。

    被众人拥簇的公孙游同样皱眉。

    他出身隐士世家,每十年只有一位世家弟子被允许入世。

    和隔壁白手起家的鬼谷不同,隐士世家是有基础的。他相当于阴阳家的上线,手中持有令牌,阴阳家弟子莫敢不从。

    不出世则已,一出世必择明主,谋天下,一鸣惊人。

    公孙游此番入世,为的正是找一位明主,辅佐其一统中原,平定如今战火纷飞的局势。

    事实上,百家宴上发生的事,也只是他的一步棋。

    公孙游虽生性高傲,恃才傲物,但并不是无脑狂妄。

    比他不打算暴露自己的出身,引得多方势力关注。但既要择主,就得显露出自己的本事。索性高调行事,借此为引。

    世家收录了许多名家剑法,其中还有一纸残页,据说是百年前剑圣悟道得出来的残篇。虽说没法拿出来实战,但光论剑意却是足矣。

    身为阴阳家总部的杰出弟子,公孙游傀术过人,剑术只能算中等偏上。不过他也自信在座百家学子没有一个能解得出来,更别说这个拿了根树枝就上来要求论剑的瞎子。

    “既如此,那便请吧。”

    公孙游余光一瞥,正好看到不少达官贵人已经被他刻意制造的声势吸引。于是略略退后一步,手中铁剑蓄势待发。

    他打定主意要一步到位,将这白衣公子手上的桂花枝斩掉。

    另一旁,虞北洲懒懒散散地站在原地。

    他今天还是那身打扮,白裘红衣,墨发披散,越发衬得容颜昳丽,俊美逼人,叫人不敢直视。怎么看怎么像世家大族里集钟灵毓秀养出来的尊贵公子,实在让人很难把止小儿夜啼的北宁王三个字同他联系起来。

    兰亭水榭里几乎有一大半的学子都在偷偷看他。

    几位皇子也都拥簇在他身边,反倒衬得虞北洲才像是这兰亭水榭的主人。

    六皇子眼尖地瞥见他胸口铺着金线的地方有一团濡湿的痕迹,善解人意地问道“淮南,你的胸口怎么湿了,要不要去偏殿换一件衣服”

    虞北洲眼皮也不掀“六殿下,我们应当没有交换过表字。”

    一旁的五皇子宗元武毫不留情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说“是了,王爷多年在外为大渊征战,日理万机,哪里同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皇子一样。”

    “不像某些人。”宗元武意有所指“别人没交换过表字,竟然还提前自顾自叫上了,真是有够自来熟。”

    宗永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

    虞北洲在大渊是什么地位,在场人无不心知肚明。

    手握军权不说,还深得渊帝赏识。可以说若是能拉拢到他,夺储大势几乎就算定下了。

    宗永柳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原本想着讨个近乎。若是虞北洲忽略称呼不提,往后他就算顺其自然交换过表字了,有事没事还可以去王府拜访,对外放出风声。

    没想到北宁王竟然这般不留情,直接指出了他的心思。叫他失了面子不说,还被老五踩了一脚,着实恼火。

    见状,四皇子宗承肆连忙出来打圆场。

    “皇弟们莫要争了,伤了和气。”

    他熟练地转移话题“我们还在百家宴上,这样不是叫人白白看了笑话”

    “不过”

    宗承肆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红衣将军,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倾慕“如今秋意渐浓,穿着湿衣总是对身体不好。我已经吩咐下人去织室寻同样样式的蟒袍,若是王爷不嫌弃,待下人回来换上也好。”

    这样,拐了个弯,人情反倒被宗承肆得了。

    宗永柳瞥了眼这位毫无根基,平日里也没有动作,独独格外喜爱美人的皇兄。只觉得京中先前传言不假,四皇兄的确对着北宁王这张秋月无边的脸起意,完全没往他有心掺和夺储的方向去想。

    比起拐弯抹角的他们,宗永武的思维就简单粗暴多了“四皇兄说的是,王爷还是换件衣服为好。”

    他丝毫没想过对宗承肆设防,反倒开始跟着一起义愤填膺起来“哪个贱奴这般不小心,把水洒到主子衣服上。”

    一向对他们爱答不理的虞北洲开了口“不是下人,不换。”

    说完,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神情满是无趣。

    “哦原来不是下人啊。”

    宗承肆率先反应过来。

    若不是下人,谁又能心甘情愿穿着一件湿衣这么久呢

    他展开折扇,将京城世家纨绔子弟的模样演绎了个十成十。

    朝中皆知四皇子生母出身低贱,相貌随了母亲更多些。

    如今那双同他花魁生母如出一辙的桃花眼落在虞北洲,显得格外轻浮“也不知是哪位美人如此有幸,竟能入王爷青眼,连衣裳都不舍得换一件。”

    “美人”

    虞北洲破天荒地地愣住,旋即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肩膀一抖一抖笑个不停,丝毫没有为自己迷惑行为解释的意思。

    其他几位皇子“”

    他们也不知道哪里戳中北宁王笑点了,但既然各怀心思,就绝不会让场面尴尬下来,于是也跟着赔笑。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

    干笑许久,宗永柳眸光一扫,看到处新聚集起来的人群,忙不迭提议“那边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难道又有一场如同方才儒法两家那样精彩的论道。我们不如过去看看”

    屡屡碰壁后,他打定主意要扳回一局。

    虽然宗永柳口中说的过去看看像是在询问其他两位皇子的意见,实际上意见的主导者还是虞北洲。若是他说一句没兴趣,其他人肯定也会找借口在这继续陪他。

    虞北洲用余光瞧了眼,正想说不去,然而在看见那抹白色后,原本兴致缺缺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话到嘴边也拐了个弯。

    百家宴开宴,人数众多,极为热闹。

    水榭内的河道为了高雅,特地修剪成九曲十八弯的模样。仆从们在溪水上游烧热酒液或茶水,倒进杯子里,放在荷叶上托起,任由溪水将荷叶和酒杯带到下游。学子们论道或是划拳猜乐时渴了,随时可以走到溪水旁取用。

    不少站在曲水旁说说笑笑或正在论道的学子见这行贵人经过,纷纷噤声,自觉为他们让出条道。

    水榭旁,两人正在对峙。

    一人粗布麻衣,神情倨傲。另一人白衣皎皎,霁月清风,气质出尘。

    因为角度原因,他们只能看见白衣公子半张清癯的侧脸。

    乍一眼看过去,几位皇子都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却又想不出眼熟在哪里。

    “这是在干什么”几位皇子里唯一点了武学天赋,对习武也格外热衷的宗元武不敢置信地问“一瞎子手上拿着根树枝,难不成是在论剑”

    双眼完好的那位手里拿着铁剑,反倒是眼缚白绫的只握着支青色的树枝,末尾还缀着一簇蜡黄色的桂花。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时,两个人动了。

    和当初在城门口同虞北洲的缠斗不同,宗洛和公孙游的论剑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过了三招。

    第一招,树枝横扫,长剑突刺。

    第二招,空中险险划过一道残影,仿佛能够预判般,树枝擦着剑锋而过,全身而退。

    第三招,枝尾盛开的桂花如同天女散花般落下,被突起的风扫进水榭旁的溪水里,正巧落进曲水流觞里荷叶中央的酒杯里,为烧热的酒液散开抹桂花香气。

    等围观群众再定睛去看,树枝尾端已经遥遥点在公孙游握剑的手上。

    而后者紧握着铁剑,竟然踉跄退后两步,轰然脱手。

    虽然这辈子非上一辈子,但殴打公孙游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

    谁让公孙游这厮太能躲,谋士又不像刺客,坐着就能等他送上门来。

    宗洛略略一拱手“承让。”

    死寂。

    直到一阵拊掌声突兀地响起,众人方才如梦初醒。

    学子们回首去看,只见北宁王懒洋洋地抬手,显然方才也围观了这场论剑。

    有贵人开头后,登时间,抚掌叫好的声音连成一片。

    “谁想得到这都能赢”

    宗元武咋舌“这白衣公子剑术好生厉害。”

    他喜爱武学,有些武痴。自小走的是习武的路子,虽说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天赋平平,却也经由名家指导,打了十几年基础,不会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顿时起了招揽之心。

    再者,用树枝打赢铁剑,就算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来。

    “的确厉害,就是可惜了眼睛也不知是哪家的弟子。”

    宗永柳跟着附和,有意搅黄宗元武的好事“王爷若是感兴趣,不如走近看看”

    虞北洲根本就没有要搭理六皇子的意思。

    他看着场上正在接受众人恭维的白衣公子,脸上笑意逐渐加深,自顾自抬脚朝那边走去。

    接连被下面子的六皇子也有些挂不住脸上的笑容。

    若不是北宁王三个字背后代表的东西太多,他堂堂一位大渊皇子,又怎会沦落到看别人脸色说话的地步

    实在是父皇太过大权独揽,登基后宁愿在青史上落个暴君的名头,也要重整朝纲。不仅继承了自己带兵时的优点,一阵快刀斩乱麻把持兵权,还把扎根于大渊已久的望族世家折腾得苦不堪言。

    背靠世家是宗永柳的优势,也是他夺储的本钱。

    然而几位成年皇子一位加封的都没有,作为渊帝亲信,手里又有实权的虞北洲当然可以随意给他下面子。左右他们也没法拿北宁王怎么办,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最重要的,还是虞北洲手上的兵权。

    不行,北宁王这个人,他必须拉拢到。

    这么想着,六皇子咬了咬牙,再度跟了上去。

    另一边,宗洛不紧不慢地收了树枝。

    一番比试后,树枝上盛开的桂花纷纷散落,只剩一截光秃秃的杆子。

    现在可没人嫌弃这根其貌不扬的树枝,就像没人敢小瞧这位长身玉立,胜雪白衣的眼盲公子一样。

    在双方出剑前,有多么不看好他。那比试结束后,受到的震撼就有多大。

    那可是一根树枝啊树枝打落铁剑,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是将树枝换成剑,那又该有多大威力

    其实宗洛也是沾了鬼谷的光。

    隐士世家典籍丰富,这话不假;但传承多年的鬼谷也不遑多让。

    好巧不巧,那张剑圣残卷的第二页,宗洛还真就在鬼谷看过,如今解了公孙游的剑法,只能说碰巧。

    巧到他也在纳闷,心想难不成能饮一杯无里虞北洲就是用这第二页残卷把公孙游收为小弟的难道他还抢了男主戏份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巧吧

    对面公孙游像是被定住一样,久久未出一言。

    宗洛正想开口,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再耳熟不过的声音。

    “方才的论剑实在精彩,敢问公子是哪个学派高徒”

    能不耳熟吗,一听就知道是他那个没头脑的五皇弟。

    宗洛松了口气。

    几位皇子来了,虞北洲应当也在附近。

    为什么周围忽然安静,想来也是主角那一出场就鸦雀无声的过人万人迷魅力。

    宗洛温声道“不才。在下不过一介散人,平日承蒙儒家关照,能赢下这位兄台不过侥幸。”

    声音一出,几位皇子顿心中古怪愈甚。

    刚才看侧脸就觉得眼熟了,只不过离得远再加上有白绫挡着,看不太真切,这才按下不表。

    可现在走近,越看越眼熟不说,就连声音也这般熟悉。

    宗承肆像是想起什么,脸色一下子变了,正想伸手扯住宗元武,却不料面前宗洛已经主动侧身。

    等看清楚白衣公子的脸,这下不止是宗元武,就连一贯心思深沉的宗承肆也吓得猛然后退一步,堪堪维持住体面。

    “三皇兄”

    这话一出,不少围观学子都睁大了眼睛。

    宗元武是几个人里反应最大的。

    无他,只因当初宗洛从卫国结束为质回大渊后,偶然知晓几位皇弟里只有他专攻武学,走的也是带兵打仗的路子,于是平时便没少操练他,当然见效甚微。

    不过这导致宗元武大半年里身上没一块肉躺着时是舒坦的,看到这张脸就自动回忆起当初被支配的恐惧。

    “皇弟慎言”

    宗承肆最先反应过来,赶紧呵斥一句“孝恪太子仪范清泠,风神轩举,又是为国捐躯,怎可随意编排。”

    宗洛“”

    虽然知道自己死遁后,便宜爹给自己加封了太子谥号,但是真等他站在这里,听宗承肆这么说,却又怎么听怎么讽刺。

    生前把命都赔进去,死后倒是成了太子,就好笑。

    另一头,同样被吓了一跳的宗永柳做足心理准备,赶着上来落井下石“五皇兄,这话要是被父皇听见了,那可不得了。”

    虽说方才猛然一个照面,宗永柳也够呛。但他心思比宗元武这个没头脑多多了,仔细一想就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去年函谷关的事情,大军没找到,列国也没个消息的时候,三皇子的死就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不少各怀心思的臣子都接连递折子劝陛下节哀顺变,趁早葬入皇陵。

    别的不说,京城里盼着三皇子战死沙场的人那可太多了,几位皇子绝对是其中之一。夺储顶头大山自己没了,这不得去巫祠多烧几根高香。

    若是三皇兄没死呢

    有一瞬间,宗永柳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但毕竟脚长在三皇子自己身上,他要没死,难道不会自己回来

    就凭出身鬼谷,独步天下的剑术,也不可能回不来。

    宗元武依旧有些惊魂未定“啊哦,哦是我一时看岔了,公子勿怪。”

    他站了好一会才回神,又偷偷抬眼去看这位年长公子,试图从脸上找出些不像他三皇兄的痕迹来。

    然而除了没被覆盖住的眼部,宗元武气馁的发现,其他地方竟然都和他记忆里的皇兄长得一模一样,看一眼都叫人腿软。

    宗洛好脾气地笑笑,“无碍。殿下也是触景伤情,思兄心切。”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相似度就重新飚回百分之百。

    几位皇子只觉得眼前恍惚,仿佛在他身上看见那位稳重老成的皇兄的影子。

    就在宗元武不信邪,正想再多打探两句的时候,定定站在那里许久的公孙游忽然开口了。

    “不过侥幸”

    他反问一句,算是回应宗洛之前回宗永柳的话。

    虽说成了手下败将,但公孙游脸上非但看不出一点被击败后的懊恼和沮丧,眼中反倒华彩连连,隐有异色。

    他虽擅长傀术谋略,但剑术也不差,自然看得出来刚才一剑的门道。

    最重要的是,剑意观人。

    公孙游打小狂到大,此刻开始审慎自己,惊觉自己竟也和凡夫俗子一样,看见瞎子就先入为主,着实惭愧。

    “输了就是输了,我公孙游又不是输不起的人。这武艺的签子,我折了就是。”

    说着,公孙游径直拿起托盘里的竹签,应声折断,扔进了水里。

    一旁又有看这狂徒不顺眼的好事者开口,“顾公子并未投武艺的签子,你折了又有何用”

    这下轮到公孙游讶异了“你剑术超群,竟然未投武艺”

    宗洛苦笑“我一介盲人,目不能视,如何能参加武艺比试”

    是了,除了那截树枝外,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截白绫。

    就这一会的功夫,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学子叹惋这点了。

    公孙游皱眉“那你投了什么签我跟着投就是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铁剑,语气雀跃“什么时候我们再好好论一次道,这么多年,我还从未遇见过对手”

    话还没说完,公孙游忽觉时虎口一痛,手里的剑竟然不受控制般再度掉落,“噌”地一声砸落在地。

    不远处,有人把玩着手里的木珠,漫不经心的声音忽而冷下,盛满讥诮“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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