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帝这座沉甸甸的大山终于从所有人面前挪走, 先前严肃到大气都不敢出的气氛一下子松动下来,众人松了口气,言谈间多了些欢声笑语。
虽然得到圣上宽勉, 但顾子元依旧懊恼自己紧张过度说错了话。
等渊帝一走, 他连忙尴尬地往宗洛那边去。
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手上还拿着一支象征着魁首寒梅的顾子元耷拉着脑袋,颇有些负荆请罪的意味“洛兄, 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顾子元也不是不清楚渊帝平日里的暴君行径, 正是清楚, 才越发心惊。很难想象要是今日没有宗洛帮他说话,渊帝会不会因此生怒。
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百家宴闭宴上惹得君王不悦,结果直接被驱逐出境的例子。
宗洛安抚道“没事, 父皇虽有暴君的名头, 却绝对不是那等草菅人命, 蛮不讲理的君主。”
要真是那种君主,一般都能落个亡国之君的名号。
而渊帝继位后, 大渊一日比一日更好,蒸蒸日上,不论是对内整顿朝纲, 还是对外军事扩张,都推陈出新,达到大渊有史以来的顶峰。
至于暴君暴君与仁君相对, 昏君才与明君相对。
渊帝是暴君,却也是一位明君。他不仁慈, 但绝不昏庸。
顾子元潦草地点头, 有些惴惴不安。
不过他一向不记事。等到言官们上前, 将他们带到泸水河边,一个接一个分配画舫的时候,顾子元又鼓起勇气,重新恢复雀跃。
不管怎么说,圣上竟然开口让洛兄帮他分配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顾子元站在画舫上,打定主意等待会下船就去同洛兄说清楚,他只想跟在洛兄身边做事,别的地方一概不想去,更没有什么大志向。
他甚至想,若是没有遇见洛兄,恐怕他真的会想梦里梦见的那样,跑到昭文馆去修史,两耳不闻窗外事。
“来来来,都让让,都让让。新晋百家宴魁首们游船啦”
就在顾子元兀自欣喜的时候,船夫们吆喝一声,径直将这座朱红色的大船推进水里。
画舫一共有三条,第一条只有魁首们才有资格上。第二条是前三名专属,最后一条则是全体参与百家宴,却遗憾没能获得名次的百家学子共同的游船。
今日是年节,整个皇城一片张灯结彩,到处都系着红绳挂着灯笼。
早早地就有无数百姓守在泸水旁翘首以盼,也有书塾的先生或武馆先生带着学子守候一旁,期望沾点喜气。
理所应当的,最吸引人视线的就是为首那座画舫上,手中拿着寒梅枝的七位百家学子。
其中不仅有顾子元,还有夺得辩艺魁首的公孙游。
只是现在公孙游是四皇子的谋士,为了掩人耳目,宗洛同他全程没有一丁半点交流。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武艺魁首兴致上来了,抽刀便在甲板上舞了一通,引来一片叫好。猎艺魁首也不甘示弱,大笑几声,空掌推开一坛美酒,拎起边缘就往嘴里灌。
顾子元则站在甲板角落,回头看见有下人手里拿着花灯,于是走过去捧了一大把放在怀里。
魁首点花灯放花灯也是每年百家宴闭宴时画舫游湖的惯例了。
点了花灯后便将花灯放进水里,待翻涌的波涛将一盏盏灯带到岸边,据说拿到灯,就等同于拿到了一年的好运,不少民众都早早地守在了两旁,期望着能拿到魁首亲自点的灯。
顾子元忙碌了许久,放下去几盏,正想抬头看看宗洛在哪,却发现岸边全是乌泱泱的人群,根本看不见那道颀长的黑色身影。
他心底涌起难言失落,默默将那盏最好看的花灯放下,揣进怀里。
民众的热情实在过于高涨,从兰亭水榭出来到泸水边上,短短一截路愣是被宗洛走出十里长街的意味。
不得已,看着远处早已远去的画舫,宗洛只能慢下脚步,跟着人流慢慢来。
往日里事情多,他倒是很少见到皇城这样热闹喧嚣的场面。
两旁全是摆摊的小商贩,有卖金鱼的,有卖豆腐水的,还有不少拼了几张桌子扯了个遮帘叫卖的茶汤粥饭。除此之外,两旁酒楼茶舍吆喝声不断,走到哪都能听见年节问好。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的笑容,商贩们也高兴,年节前后不必收税,他们早早就来了这里。
宗洛颇有兴致地左瞧右瞧,偶尔看到新奇的物件或无人问津的摊子,也会上去光顾一下生意。
他出手随意且阔绰,扔出去银两都不需要再找。换下了平日里那身几乎是标志性的白衣,头上又带着同色的幂篱。虽然身旁并无侍卫,光看衣服颜色也知非富即贵。寻常人看了也只猜是哪家的少爷公子,没往大名鼎鼎的三皇子身上去想。
很快,宗洛臂弯里就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停在街角一位老翁的糖画摊面前。
现在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夕阳终于出现,在天际留下一条血线。
听声音,似乎画舫游船也结束了,民众们开始逆行前往巫祠祷告。夜市才刚刚开始。嬉闹声,小孩子的跑动声,脚步声人声鼎沸。
顾子元应该很快就会来找他。
老翁将手里做好的糖画递过来“公子,糖画做好了。”
宗洛费力地伸出一只手,正想去接,却不料被另外一只手横空夺下。
虞北洲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跟微缩版的宗洛糖画,指尖一动,一甸黄澄澄的金子便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老翁怀里。
“蹦嘎。”
他目光从抱在宗洛怀里的那一堆东西上扫过,毫不留情地将糖画的头咬了下来,下一秒又这齁甜的味道皱眉。
“师兄真是好兴致啊。”
宗洛没理他。
虽然虞北洲给了钱,宗洛还是在摊位上又放了一块碎银“谢谢。”
主街上人多,来来往往的声音更多,宗洛不可能留意到每一个人的异常,再加之虞北洲这家伙一向神出鬼没,抢的又是老翁手上的东西,这才被他一击即中。
最重要的是,大街上不宜打架。
他掉头就走,却禁不住某人跟在身后一路骚扰。
红衣白裘的将军手里举着一串同他身份完全不贴的糖画,就这样跟在宗洛身后招摇过市。
或许是往日里虞北洲就是这样暴戾恣雎,任性妄为的形象,如今这般也不显得突兀。
北宁王的特征众人都知晓,如今见了,都是远远地躲开,连累了宗洛也一起遭殃。
“师兄,今日可是年节。怎么这般冷淡,不同师弟聊聊”
虞北洲唇边挂着戏谑的笑容,虽然止不住皱眉,却也一口一口认真将那个画着宗洛的小糖人吃完。
“聊聊我们有什么旧可以聊”宗洛反问道。
“嗯例如师兄准备什么时候将这个东西摘下来。”
虞北洲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宗洛便知道了他指代的意思。
这是在问他,准备什么时候正式恢复皇子身份。
“只有等师兄恢复身份,师弟为师兄准备了两辈子的礼物才能派上用场。”
他低声说着,丝毫不掩饰自己话语中的幸灾乐祸“我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宗洛直接无视掉了这间歇性抽风不知所谓的胡话。
他同虞北洲,的确有一件事可以聊。
“你上回在冷宫里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真切地让宗洛辗转反侧了许久。
虞北洲虽然疯,经常睁着眼睛说瞎话,但他绝对不屑于撒谎。
“哦呀,师兄倒是提醒我了。”
虞北洲随手将糖画签子一扔,稳稳地扎进前方鬼鬼祟祟行窃的贼身上,引得后者发出痛呼。
在禁卫军一片上来抓人,押解下去兵荒马乱的背景音里,他眯起眼睛。
回忆起上回在暗室里被面前这人鞭打的快感,虞北洲的声音哑了下来,透着股无端的暧昧“若是师兄想知道的话,下月十五,师弟必定扫榻相迎,如实奉告。”
宗洛冷嗤一声。
腊月十五那天,当真叫他对虞北洲的变态程度有了全新了解。
他以前虽然知道虞北洲变态,但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如此变态。
有时候宗洛真的拿虞北洲这人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打他羞辱他,他觉得爽。
抢他下属策反他手下,上辈子人已经当过皇帝,看样子这辈子也没有再当一次的野心。
宗洛很好奇,上辈子在他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书中那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暴戾恣睢”的虞北洲变成如今这般疯狗附体的模样。
不过
“不好意思,你还是一个人慢慢在暗室里捱吧。”
反正就算虞北洲不说。其他人也会逐渐梦见上辈子真相。
宗洛还犯不着用这点小事去求自己的死对头。
“师兄你是不是在想,即便我不说,别人也会梦见”
虞北洲笑容不变“那师兄可就算错了。若我不说,其他人绝对不会知道。”
宗洛猛然回首“你干了什么”
“也没干什么”后者漫不经心道“全杀了而已。他们都没活到那个时候,怎么可能梦得到。”
难以形容宗洛震惊的心情。
或许这辈子这些男配有的另择明主,朝他死心塌地。但上辈子,天地可鉴,那些男配绝对是百分百遵照原文,像花蝴蝶一样围绕在虞北洲身旁,兢兢业业为他办事。
就这样,还能被虞北洲全杀了
没由来的,宗洛心里冒出一股浓浓的失望。
他冷笑一声“不愧是你能干出来的事,虞北洲。”
他早该想到的。就连至亲家人,虞北洲都能随随便便屠杀满门。
书里对于虞北洲灭自己家族只是一笔带过,似乎只是作者为了给这个人设的疯批程度添砖加瓦。但在书内,白纸黑字却是化作血淋淋的现实。
卫国虞家同大渊荣家有姻亲关系,知渊帝手腕,冒险将宝压在大渊上,所以私底下对前去卫国为质的三皇子格外照拂。
不管虞家打的什么算盘,又想要从他身上谋得什么利益,但至少他们的确对自己很好。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宗洛现在还记得,他在卫国的质子府同虞家只有一墙之隔,正因如此才同虞家嫡公子虞北洲熟识,甚至还一起书塾习武。他刚穿过来那会儿,连吃饭都是从虞家厨房取,药也是虞家出钱找人去抓。
虞家主母雍容华贵,温柔知性,符合宗洛对于母亲这个光辉形象的一切想象。虞家老爷表面看上去严厉刻板,私底下却经常同孩子们逗趣,是个十分有趣的中年那男性。
最重要的是,在这样妻妾成群的背景下,虞家老爷公然表示不纳妾,同主母一生一世一双人,煞羡旁人,在卫国享有极高声誉。
先不说渊帝这个糟心爹,当时穿越过来,从未体会过家庭温情的宗洛切切实实羡慕过虞北洲。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虞北洲下手杀他们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留情。
“我为什么要留情”
虞北洲反问道“不过是一些钟情于皮囊,赶着上来讨好阿谀的人罢了,就连态度也一模一样,无趣至极。”
“至于虞家”他面上露出毫不遮掩的讥笑“难不成师兄以为我这每月一次犯病,又是何人所为”
宗洛如同被雷劈一样顿在了原地。
原文最开始并没有写过虞北洲为何会有这种每月一犯病的老毛病。于是他便先入为主,以为这是主角打娘胎里带来的美强惨技能。
还是那句话。
放在书中的时候,只觉得人物时髦极了,一下子就戳中了他的x。
谁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成为现实。
至少宗洛就完全没有想到原书里主角为此深恶痛绝的恶疾,这一切都同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温馨和睦,和谐美满的家族有关系。
该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够让人狠下心毁灭掉生养自己的家族。
然而虞北洲似乎并不想对这些过往多提。
他一向这么轻描淡写,对自己的过去三缄其口,不愿露出半点脆弱,更不屑于博取可怜和同情。
“你知道吗,师兄上辈子很多时候,我都会有一种错觉。”
虞北洲敛下眼眸,鸦羽似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诡谧阴影“所有人都是假的。像串线的傀儡一样,墨守成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唯有宗洛不同。
只有在这个人身边,他才真正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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