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风雪连天。
不过是片刻时间, 方才还算晴朗的天空忽而又下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仿若没有止境般挥洒而下。
雪原营地里矗立的帐篷被掀开。
身披玄甲的骑兵们迎着风雪进入营内。褪去了战场上手持武器的冷酷,他们如今说说笑笑, 搓手跺脚,纷纷围拢到帐篷中央的火盆周围取暖。
主帐被掀开。
留守账内的副将穆元龙登时起身行礼“殿下。”
满身皆白的皇子淡淡颔首,就算打过招呼,径直走到沙盘前。
“豫国带兵的主将果然是重出江湖的武安君。”
这种攻城攻关战, 又是在开阔的平原, 对方早有准备的情况下,显然没法以雷霆速度偷袭拿下。
更何况守关的人还是在大荒赫赫有名的老将。论资历,打过的大大小小的战役,可能比宗洛和虞北洲两个人加起来翻倍还要多。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此次战役会是一次漫长的拉锯。
穆元龙知晓, 殿下一向不喜欢打拉锯。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攻防战,都是用妙计, 或是夜袭的办法快速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若是拖久了,这种地处偏远又恶劣极寒天气的地方,对运输粮草的后勤来说也是一种折磨。而殿下虽然表面上不说从来都是心系国民的,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军人,也不希望他们太过劳累。
只是殿下从来不说, 手下人也不会提,只是彼此心知肚明。
然而殿下现在
穆元龙垂首,悄悄抬眸去看。
舆图前,白衣皇子背影如寒山松柏。
流泄似的长发披散下来,山川冷瀑般落下, 触目惊心。
他的侧脸淡漠如玉, 依旧还是往日那样矜贵温润, 深处却透着一种万事万物无动于心的麻木。
约莫一个月前,三殿下连夜自皇城请辞,带兵前往豫国。
明明在这之前,穆元龙才听陛下说要让三殿下再休息一段时间,等眼睛彻底恢复后再出来带兵。
但是三殿下的态度出奇强硬。
最后还是医圣同陛下说情,说仙丹属阳,效用又如此立竿见影,属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能是有残余药力未能化解,心中郁结火气无处发泄。豫国正好地处塞外偏北,气候较冷,适当带兵前去,或许对三皇子的身体还有好处。
好一番说情,圣上这才勉强同意。
同意是同意了,回头就把最新研制出来的黑铁装备为玄骑再度加固一遍,又调了最新部署的后勤部队。
三皇子出京那天,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来了。
陛下御辇直接从皇宫内开到皇城外十里。往日就算送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阵仗,简直毫不掩饰自己对三皇子的宠爱。
别说是参与夺储的皇子了,就连京中百姓,朝堂朝臣,都纷纷大跌眼镜,不敢置信,感慨自函谷关为国捐躯以后,三皇子看来这是着实得了圣宠,陛下先是下旨求医,又是入住羽春宫,现在如此声势浩大,简直就是把“对这个皇子”极其满意写在了脸上。
这储君之位,想必巫祭大典后,也算板上钉钉。
真正效忠于渊帝的臣子们纷纷沉默不语,冷眼旁观这些世家臣子墙头草般跳来跳去。当日说三皇子不受宠的是他们,现在说三皇子稳当当皇太子的还是他们,话都给这些人说完了,怎么就这么能呢。
玄骑众则更是喜悦万分。
殿下这些年的努力部下弟兄们都看在眼里,也知殿下对陛下一腔孺慕。每每在外作战,只要皇城传来急报,不管在干什么,殿下都会第一时间放下手上事情。更何况常年在外保家卫国,扩充疆域,赤胆忠心。
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方向迈进。
只有一直跟随殿下身旁的穆元龙才能看出,殿下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即使笑着,也是安抚他人的勉强笑容,将更深沉的东西留给自己。在皇城的时候尚且可以用超人的意志力压制住,然而带兵出城后,这异常便再也压制不住。
于是全军人便眼睁睁看着,在离开皇城后,殿下的头发一日一日褪色变白,待一个月后抵达边疆,一头泼墨似的长发尽数变成如雪般的纯白。
即使殿下依旧如同往日那般清俊温和,唇边带笑。但只要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殿下眼里的光芒熄灭黯淡,整个人似是麻木了一样,有时行军修整的时候,便一个人久久的坐在营帐外,呆愣愣地看着远方,可以看上好久好久。
过了那段空茫的时间后,殿下便一头扎进了繁忙的军务里。每日压缩时间赶路,一闲下来就在舆图测绘,讨论作战详细计划。
全军都担忧殿下的白发,然而殿下只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仙丹效力,让大家不必过度担忧操心。
穆元龙也不敢去问。
从古至今,一夜白头的事,仅存于典籍之内,非大喜大悲大彻大悟不能成。
在穆元龙眼里,殿下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一尾沉重的锚,是一个温柔,内心无比强大的强者。
是的,强者。
不仅仅是武艺高超,更在于心。
习武第一天,穆家侯爷就告诉穆元龙,比武力更难达到的,是一颗强者的心。武艺可以依靠习武和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磨炼,然而心只有在尘世中经历千帆阅尽,才能变得更强。
就连穆老侯爷也不得不承认“三皇子为人稳重老成,的确有一颗强者之心,这个年纪着实罕见。”
穆元龙连想都不敢想,这样温柔而强大的殿下,又怎会一夜白头
“你在发什么呆”
就在他呆愣的同时,碎玉般坠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穆元龙猛然一个激灵,神色羞愧“抱歉殿下,属下走神了。”
宗洛看了他一眼“赶紧调整好状态,如今并非皇城。你脚下踩着的是大渊的疆域,是战争的冻土。这样恍惚的状态,若是在阵前,足够敌军杀死你一百次,又如何护得住你的士兵,身后的国民”
一番话不轻不重,却说得穆元龙脸色通红。
他立正在原地,单膝跪下“是”
白衣皇子不置可否,继续将视线转移到面前的舆图之上。
那上面有详细规划好的边疆布防和兵力分配,后方运输粮草的路线也标示了出来。
皇城距离边疆路途遥远,宗洛却硬生生将其缩短在一个月内,带着玄骑快马加鞭赶到,随后大军还需小半个月才能陆陆续续调来。
换而言之,他们是先遣部队。今日到寒门关下也不过像是双方将领打个招呼,这是列国约定俗成的礼仪。虽马上就要兵戈相见,但前朝礼崩乐坏前留下的规矩还在沿用。特别是面对武安君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将领,撇去立场不同,宗洛打心底是佩服的。
更何况有前世的记忆,宗洛早已知道这场战役的结局。
豫王贪生怕死,胆小怕事。
一面贪恋荣华富贵,不惜以最险恶的心思揣摩年高德勋的武安君。
前世大渊铁骑开到寒门关下,豫王忙不迭就下令使者前来,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又是送城,只为了大渊撤兵。
更离谱的是,为了向大渊铁骑表明忠心,在大渊没有做任何要求的情况下,豫王听信奸臣谗言,下旨赐死了武安君。
一代老将,为国为民,忠心耿耿,没有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反倒死在自己效忠的君主手里,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宗洛请兵前来这里,倒并非是因为知晓这是一场板上钉钉,不攻自破的胜仗。而是因为这段战线距离皇城最为遥远,一来一回,等到下次再回去的时候便正好到了夏秋相交的巫祭大典。
巫祭大典,他身为皇子,自然必须得回京。
哪怕这皇子身份,不过是个笑话。
是的,笑话。
穷极两辈子追求的东西不过水月镜花,一纸空文。
宗洛知道自己不能再想,若是再想,他可能会就此崩溃。
生平第一次,他选择了逃避,逃也似的离开了皇城,用繁重的事务军务来麻痹自己。
然而有些东西,并非他不想,痛苦便能洗清,便能摆脱。
满头白发便是最好的证据。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
雪原里的头狼总是沉默着死去,至死也是群狼中最骄傲的那个。
宗洛低声道“再重新复盘一次作战思路。”
穆元龙拿来炭笔,正想说话,忽而有使者来报“报告殿下,皇城有陛下口谕传到”
听见“陛下”两个字,白衣皇子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好在营帐里的人注意力都在军报上,没有注意到这点小变故。
军报是渊帝亲笔书写,熟悉的狂妄笔锋力透纸背,横折竖撇,每一道转折都那般有力。
这是一封普通的军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全部的时候,使者走上前来,将另一个盒子捧过头顶“三殿下,这是陛下特意交代给您的东西。”
白衣皇子垂下的眼睫轻颤,接过了那个盒子。
他轻轻打开。
里面只有一把剑和一件由金线编织而成的衣服。
看到这件衣服,宗洛瞳孔骤缩,心中涌上来的复杂和痛苦几乎将他淹没。
穆元龙惊道“金丝软甲”
行军的人熟记兵器谱,自然清楚这等赫赫威名的防具。
数十年来,金丝软甲几乎在大荒销声匿迹,上一次出现还是宗元武费大功夫搜罗而来,于渊帝生辰上进献的那一件。
这件金丝软甲究竟从何而来,不必多言。
更别说摆放在一旁的湛卢。
这分明是宗洛走之前,刻意没有从羽春宫带走的剑。
因为他不配。
他早已不配拿起这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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