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宫里静寂一片。
这样的理由, 是无法打动渊帝的。没有人比宗洛更清楚。
就算渊帝再重视他,在父亲的身份之前,他还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把储君放到前线去打仗这种事情, 就算他剑术天下第一, 也难敌千军万马, 哪怕是位昏君也不会同意,更何况渊帝呢。
可是他想去。
并非要去委曲求全, 粉饰太平。
而是他和虞北洲之间,的确需要一个彻彻底底的了断。
将这些纠缠两世的,理不清剪不断斩不掉的爱恨, 做一个终结。
人终其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不愿面对的事。但有些事, 不管多痛, 多不想面对,终究不能逃避。
这是宗洛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所以他此时此刻跪在这里,就像昨天晚上在这里跪了一整夜的虞北洲一样。他们都有为之执着,想要坚持到底的东西。
就像前世被软禁在皇子府内,偏要闯进宫中, 求渊帝给一个说法。本质上, 宗洛永远是一个固执到三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格。
落在章宫地上的香炉幽幽然烧了大半截。
冷冽的, 浓烈扑鼻的香气在空中炸开,充盈着鼻腔。桌上的神龙玉在火烛下折射出莹绿光泽。
许久, 有什么重重的东西从空中落了下来,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跪着的宗洛面前,翻滚了一下, 彻底静寂下来。
白衣皇子微微抬眸, 触及到那个东西的时候, 瞳孔一阵骤缩。
那是一块再熟悉不过的虎符。
“要去便去,做那副样子作甚,朕还能打断你的腿不让你走了”
比平日还要更低沉一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既然要去,就给朕站直身体了堂堂储君,这般跪在地上像什么话”
宗洛脊背一僵。
不知何时,渊帝已经从桌案背后站起。
这位今年刚好五旬的暴君身高九尺,比宗洛还要高小半个头,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只会感到极具的压迫感。
特别是同冕旒珠串背后那双锐利的,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对视时。
“但是朕得同你说清楚。玄骑已经被北宁王带走,你此去前线,便是纸包不住火,一旦消息泄露,定然会被卫国军队群起而攻之。朕即使给了你兵权,你这一路也最好做好隐蔽工作,待到彻底接手大军后再现身,莫要泄露消息。”
虽然玄骑是他的亲兵,但用来打前锋和突袭都十分有效,是一支奇兵,也是大渊军中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但既然宗洛已经成了储君,储君没有掌兵的道理,这支骑兵便自然而然地归属于朝廷掌控,直属于渊帝。
此次虞北洲前去攻打卫国,后备军力暂时无法快速调动,渊帝便在调动天机军的基础上,额外将玄骑拨给他借用。
这也意味着,宗洛得孤身一人,顶多带些随行的暗卫一起,快马加鞭追上率先离去一天的虞北洲才行。
宗洛站直身体,轻声道“儿臣知晓。”
“北宁王在朕这里,统共就跪过两次。”
渊帝淡淡地道“第一次,是你出兵豫国之际。第二次,便是昨日。”
白衣太子蓦然睁大了眼睛。
寻常情况下,将军无法随意离开皇城。更别提虞北洲这种手握兵权的异姓藩王了,私自离开就是死罪无疑。
宗洛不是没想过,沈心月回去同沈廷尉说,沈廷尉定然要传达给渊帝。渊帝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他心有所属的事情定然就瞒不住。
他不知道沈廷尉有没有同渊帝传达什么,但渊帝面前这个态度显然是看出什么来了。
是知道了他同虞北洲之间有什么,还是因为宗承肆一事,虞北洲太过激进,导致暴露了什么总之渊帝绝不会突然在聊着聊着的时候,说出这样一番话。
就在宗洛脑子里如同混沌搅合的时候,他忽然又听见面前暴君的声音“你既然要去,这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卫国,就须得给朕漂亮地拿下”
渊帝背负双手,越过桌案。
宫人大开宫门,他从编织华美的地毯上迈步而出,越过层层叠叠的书架,越过那些摆放着神兵利器的装饰台,一直走到章宫之外。
章宫只比大殿矮一些,面前铺着高高的白玉台阶,中间是繁杂华丽的夔纹浮雕,四周环绕着朱红大柱,远远地看去极为威严气派。
站在章宫殿前,也差不多能将小半座皇城收入眼中。
宗洛沉默着,也跟着渊帝的脚步,落后半步跨过门槛。
恰好天边有一缕阳光从云层中洒落,不偏不倚地落在章宫面前,落在渊帝身旁。
远远地看过去,竟像是这位玄袍帝王将阳光都踩在脚下。
殿宇琼楼环绕,廊腰缦回,角楼环抱。皇城盛世承平,民安物阜。
风掀起帝王垂下的冕旒,悠悠然晃荡,将背后势在必得的狂妄和野心展露无遗“很快,天下就将被大渊铁骑踏平。”
大荒之上,不论是将领,还是皇帝,都做过天下一统的美梦。然而只有渊帝,成功将其践行,到如今只差一步。
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完成过的丰功伟绩近在眼前。又如何不让渊帝心生骄傲
他头戴冕旒,站在宫殿之巅,俯瞰着脚下的大荒,神色倨傲。
这一刹那,天上的太阳仿佛都比不过这位帝王的伟岸。
渊帝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去最前线,见证卫国都城沦陷的一幕。
对这个多年稳压大渊一头,自己曾经为质,到执政后才反超的国度,这一战,渊帝也期待已久。
“拿好朕给你的剑。”
渊帝张开双臂,“即使朕无法御驾亲征,也要它亲眼见证,这四海八荒,究竟是如何囊入我大渊版图”
“你是大渊的储君,你在,便如朕亲临,更是朕的眼睛。所以,你要替朕见证这君临天下的一幕,亲自去丈量朕踏平的疆域”
宗洛的眼眶开始泛红。
储君亲自出战可想而知朝堂上会有多大压力,即使渊帝是不容置喙的暴君,这个决定也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若是中途出了差错,恐怕先前那样高压压下去的东西都会迎来反弹。
然而渊帝还是让他去了,义无反顾的。
平心而论,宗洛自然是希望能够为父皇征战天下,踏平山海的。不管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一个将领的身份。
他半跪在地,以一个将军的姿态,震声道“臣遵旨”
“当然了。”
许久,渊帝才转过身来“你大可不必为此感到有负担,即便你说斩断一切若自己无法下手,便将此事告知给朕,朕来替你断舍离。”
宽大的手掌再次放在了他的头上。
“巫祭大典之后,朕就发觉你心情不对。但无论如何朕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杀伐果断的暴君注视着自己最骄傲的皇子,放柔了声音“去吧,早些回来,一切有朕给你兜着。”
既然得到了渊帝的首肯,宗洛没有耽搁,径直回羽春宫,吩咐宫人为他准备好行礼,将金丝软甲郑重地穿在了身上。
此去卫国一役,期间定然凶险无比。
大渊储君出现在前线,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瞒不住敌军。
届时,只要有宗洛在的战场,就会成为最激烈的战场。
如今大荒只剩大渊卫国两个国家,所有反渊的势力全部都集中到了卫国,凭空增加数员大将。就连诸子百家,也有不少公开表态,支持卫国。
机关术最出名的公输家族,便是长据卫国的世家之一。
当初卫国为何可以成就霸业宏图,也同公输家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公输班建造的神机弩,其上雕刻着卫国神婆用诡术绘制的图纹,据说只需要喊出索命之人的名字,便可以千里之外瞬间索敌性命,如今还矗立在皇城之内,其威名用无数鲜血铺就,数百年后仍叫人闻风丧胆。
正因有这等大杀器,对卫国一战,宗洛不可能参与全程。他必须隐匿好踪迹,等到最终决战时才现身。
他这回出去,虽本意是找虞北洲了断,但既然渊帝有意让他全程参与最后一战,就必须等到拿下卫国国都后,才能回国复命。
想要彻底打下一个国家,至少也需要半年。
宗洛记得前世渊帝突发急病的时间,是在年底的年节前后。除去赶路的时间,这意味着他只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将卫国完美拿下。
年节前,他必须返回皇城。
不管这辈子渊帝有没有突发急病,宗洛都必须在皇宫守着。当然,还有他和虞北洲彻底扯掰清楚后的后续归还问题。
等收拾好行装,在腰间佩好湛卢后,宗洛牵好照夜白,带着几位暗卫,最后拜别渊帝,轻装简行从皇宫侧门离开。
好在他不需要上朝,朝堂那边还能先斩后奏再瞒一会。
玄骑的军营早就已经空了,这一回宗洛遵守了他的承诺,让宗瑞辰也随军前去。至于裴谦雪,宗洛已经给他修书一封,托下人送到裴府,至少不算不告而别。
披着夕阳,宗洛绕了个路,跑到了四皇子府门口。
往日华贵气派的王府大门早已贴上封条,侧门来来往往的人神色慌张,皆是一副主子倒了,猢狲们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模样。
看见这身通体矜贵的白衣和神骏白马,众人皆是慌张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无须多礼。”
宗洛淡淡地道“府上是否有一位名叫公孙游的谋士让他收拾好行李来见孤。”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