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狐狸
车轮滚滚往舟城去,阿念早前还很有精神,趴在车窗处到处看。之前没去过舟城,去舟城的一路看什么都很新鲜。
但小孩子做什么都没有常性,看了些许时候便觉无聊了。
陈翎在马车中看折子,阿念又不识字,只能让方嬷嬷念书给他听。
方嬷嬷不敢高声,怕吵到一侧的陈翎,只能抱着阿念在马车的一角念书,声音压得很低,阿念刚好能听见,又尽量不吵到一侧的陈翎。
陈翎看折子时认真,除却中途瞄了阿念两眼,大多时候都聚精会神。
过了好些时候,听到方嬷嬷的声音停下来。
陈翎抬头,见阿念偎在方嬷嬷怀里没动静了。
“睡着了”陈翎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他。
方嬷嬷颔首,“今晨要早起赶路,所以没怎么睡够,方才是犯困了,听着故事就睡着了。”
陈翎轻声道,“让他睡会儿吧,还有些时候。”
舟城要到晌午去了,眼下还有个多时辰在。
方嬷嬷点了点头,“奴家抱一会儿殿下,他昨晚一直梦着说要找娘,临到晨间还哭了一起,怕是心里还惦记着此事。”
陈翎笔尖微悬,低下头,没有再说旁的了。
马车一路往舟城去,方嬷嬷在照顾阿念。
陈翎低头看着折子,目光在新翻开的折子上短暂停留阜阳郡东南遭了水患,有流民涌向结城,阜阳郡调动了驻军去结城。
陈翎蹙眉,这折子就是几日前的事,流民的事处理不了这么快。
结城离舟城不远,如若有流民涌向结城,那这一路他们至少也应当见到零星的流民影子才是,但好像一个都未见到过
陈翎总觉得何处有些古怪,遂撩起帘栊唤了声,“怀远。”
石怀远骑马上前,与马车并行,“陛下。”
陈翎低声,“留意下这一路是不是有流民。”
石怀远应是。
放下帘栊,陈翎的目光重新回到折子上,仿佛早前的插曲过了便过了,没什么特别紧要之处,继续低头看着折子。
其实,方嬷嬷方才是听清了的,但没吭声。
朝中之事,陛下心中从来有数,会过问,定是哪里出了纰漏。但前朝的事,方嬷嬷很少问起,眼下,她照顾好小太子就是,旁的事情陛下会周全。
临近晌午,马车缓了下来,在舟城城门外排队等候例行的入城盘查。
阿念恰好醒了,在方嬷嬷怀中睡眸惺忪,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奶声奶气问道,“方嬷嬷,到了吗”
方嬷嬷见小祖宗醒了,但眼睛却还没怎么睁开,“到城门口了。”
一听说到城门了,阿念忽然兴奋了起来,连先前的瞌睡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到啦”
方嬷嬷叹道,“殿下”
阿念赶紧伸手捂嘴,不可高声,惹人注目,他先前忘了。阿念悻悻看向陈翎,以为要被说道了,却见陈翎目光落在帘栊外出神。
方嬷嬷提醒,“陛下”
陈翎回神,离开舟城有十三年了,刚才见到城门处,脑海里想起的都是离开舟城时。那时姨母来送她,依依不舍,眼眶红着,还一直朝她挥着手,直至她身影消失不见
许多年前的事了,不曾想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的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猜到,有一日她会身着龙袍,登帝台,君临天下。
而那时候,在城门处接她回京的人,除了禁军,还有少时的沈辞骑在骏马上。
我叫沈辞,我姑姑在平南郡,陛下听说我来看姑姑,让我顺道来舟城接你回京。
阿翎。我叫阿翎。
那时的沈辞,就如同一道光,无论是漫长的回京路上,还是陌生又尔虞我诈的京中,是这道光一直陪着她
马车缓缓入城,陈翎收起思绪。
舟城不大,城门口到朱府不过一刻钟多些。
朱府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下了马车,陈翎牵了阿念入府,方嬷嬷跟在身后。石怀远只带了十余人入内,其余的侍卫散在各个街口。
朱夫人病重,已经有月余出不了屋,下不了床。
仆人同陈翎说起的时候,还在伸手抹眼角眼泪。
屋门口置了六扇屏风,挡了风,但屋中的药香味传来,是久病
陈翎心中微沉,入内前,又同阿念叮嘱了一声,阿念听话点头,她才牵着阿念入了屋中。
“姨母。”陈翎看着病榻上姨母,眼眶忽得红了。
她离京的时候,姨母正值华年;但眼下,久在病榻中,早已形容消瘦,眼窝深陷,近弥留了。
陈翎身居高位,比旁人都更懂情绪掌控。眼眶短暂微红后,微微敛眸,掩了眸间情绪,再睁眼时,眼中只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朱夫人原本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咳嗽。
她和阿念脚步又轻,朱夫人没听见,但方才那声“姨母”后,朱夫人一面咳嗽一面睁眼,短暂怔忪,还是从相貌上认出她来。
“阿翎”朱夫人激动。
当初送她离开舟城的时候,她才八岁,朱夫人记得的也是阿翎八岁时候的模样;眼下的陈翎一身男子装束,又过了加冠的年纪,模样自然同早前不同。
朱夫人激动颔首,模样是不同了,却还依稀看得出来早前的轮廓;声音也不同了,但也能听出小时候的痕迹。
“阿翎”朱夫人想撑手起身。
陈翎赶紧上前扶她,让她靠着引枕在床榻上坐起。
“都快认不出来了。”朱夫人干涸的嘴唇微微扬了扬,脸上都是笑意,眸间的喜色毫不掩饰。
但很快,朱夫人目光又落在她身后粉雕玉琢的阿念身上,有些惊喜,又有些意外
陈翎原本就坐在床沿边,也转眸看向阿念,“阿念。”
阿念听话上前。
上前的时候,还顺道好奇多打量了朱夫人几眼,临到近前,才有模有样拱手,“阿念见过外祖母。”
他口中唤的是外祖母。
朱夫人愣住,诧异看向陈翎。
陈翎温声道,“我同他商量好的,今日要唤外祖母”
姨母无儿无女,待她亲生。
她是想让阿念唤姨母一声外祖母,这对姨母来说,意义全然不同。
果真,朱夫人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又仿佛有些难以置信。
陈翎颔首,“姨母,阿念是我儿子。”
朱夫人眸间轻轻颤了颤,再看向阿念时,眼中更多了几分亲厚,“让外祖母看看。”
阿念上前,又从袖袋中掏出几枚糖果给她,认真道,“外祖母,你好好吃药,病就会好了,我把我的糖果都给你”
童言童语,朱夫人接过,道了声谢。
阿念咧嘴笑了笑,看得人心都似要融化一般,充满暖意。
“多大了”朱夫人温和问起。
阿念大方应道,“我三岁了,你呢”
童言无忌,阿念的话再次将陈翎和朱夫人逗乐,朱夫人应道,“大你许多,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阿念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额手掌。
朱夫人和陈翎眸间都是笑意。
但朱夫人似是方才的话说多了些,又开始咳嗽起来。
陈翎起身,在一侧倒了杯水递给朱夫人。
朱夫人接过,轻抿了一口,忍不住叹道,“我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的,今年怕是熬不过去了。”
陈翎支开阿念,“阿念,我同姨母有话要说,你同方嬷嬷出去玩一会儿,稍后唤你再进来。”
姨母已经见过阿念了,陈翎想单独同姨母说会儿话。
朱夫人会意。
等方嬷嬷领了阿念出去,朱夫人才握紧她的手,“我见你一面,倒也安心了。自从你去京中,我心中没有一日是安稳的。这些年听到京中的事,总是提心吊胆,心想着当初要是没让人将你接回去,我们娘俩寻处地方安静避着当有多好”
朱夫人说完,又接连咳嗽了几声。
陈翎宽慰,“姨母,我很好”
她是朱夫人带大的,朱夫人也知晓,这些年她在京中一直报喜不报忧。
朱夫人刚想开口,又重重咳嗽了几声。
陈翎替她抚着背。
朱夫人眸间氤氲,“你能抽空来看我一趟,已经不易,我知足了,这次又见到了阿念,算圆满了”
“姨母,你会好起来的”周遭没有旁人,陈翎肆无忌惮红了双眼。
朱夫人温柔看她,“病了好些年,自己的身子什么模样,心中都清楚。但见了你和阿念,便踏实了。”
陈翎眼中泪光。
朱夫人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心疼道,“你在京中,是怎么生下阿念的”
朱夫人一直以为,东宫不是她亲生的。
陈翎轻声道,“都过去了,眼下有阿念陪着我,阿念懂事,姨母不用担心了。”
朱夫人自然知晓她避重就轻。
京中这样的地方,她要生下阿念,只会比寻常人家更不容易
“阿念的爹呢”朱夫人问起。
陈翎微顿,正不知要如何开口,屋外,石怀远的声音响起,“主上”
石怀远是她的心腹,一直跟着她,知晓她同姨母在一处,不会贸然打扰。
是出了事端。
陈翎不动声色,“姨母,稍候。”
朱夫人一面颔首,一面咳嗽。
陈翎敛了眸间情绪,出了屏风后。
石怀远拱手,低声道,“陛下,怀城出事了,谭王昨夜率驻军围了怀城,同怀城驻军和禁军激战到巳时前后,已经入城了。”
谭王,谭进陈翎眸间微滞。
怀城内,到处是禁军和驻军的尸首,鲜血将街道染红。城中处处都是潭州驻军巡逻和搜索的身影,伴着砸门声,孩童哭啼声,嘶喊声。
城中人人自危。
激战从昨夜开始,一直持续到拂晓城破。
城破后,城中的厮杀仍在继续,直至巳时前后才结束
但厮杀结束后,城中的恐慌并未结束。
驻军的目标开始转为城中地毯式搜索。
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沈辞几人聚在一处。
方才分散打探城中情况,眼下都已换上了潭州驻军的衣服,并着潭州驻军在手臂和腰带上的信物,混在其中,不易被认出,
眼下城中混乱,这处周遭无人,适合说话。
其中一人道,“将军,打探过了,这场谋逆恐怕预谋已久,滴水不漏,所有的准备都是周全的。昨夜在我们赶到怀城之前,双方的激战就已经开始了。怀城守军事前连一丝防备都没有,若不是禁军机警,恐怕连这场仗都不用打,潭州驻军就能直接入城。”
“不奇怪,各处驻军常年作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本身也骁勇善战,但怀城守军只是日常维护城中安定用的,挡不住驻军。怀城能从昨晚激战到巳时,是因为有禁军在。”沈辞声音低沉,目光也落在那张地形图上没有挪开。
另一人看向地图道,“将军,我们途中遇到过两批驻军。第一批身份不明,是在何城附近遇到的,韩将军去打探,还未有消息回来。”
沈辞在地图上将何城标识出来。
那人继续道,“我们遇到的第二批已经知晓是潭州驻军,是前日遇到的,在这条路上的这个位置,我们的速度比这批驻军快,这批驻军是今日晨间才抵达的怀城。但是攻城一早就开始了,所以,这一批驻军有可能只是增援,而且极有可能,后续还有增援”
沈辞在地图上将怀城圈起来,眉头微微拢紧,那对方的目的不止是怀城,还是以怀城为枢纽,做好了持久作战的准备。
沈辞仍了手中的用来标识的石头子,忽然想明白了,这就是谭进这只老狐狸的厉害之处。
只要他占据了怀城做枢纽,旁的驻军即便想来救驾,恐怕也有心无力,稍微掂量,也知晓这场仗一时半刻打不下来;但谭进同时抓了天子在手中,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谁尽忠来救驾,谁反倒成了谋逆。
在局势明朗之前,谁手中握有驻军,谁反而不敢动弹
这是一步死棋
沈辞眸间黯沉了下去,喉间重重咽了咽。
第三人道,“方才去官邸附近打探了消息,谭王是巳时前后就入了官邸,但到眼下官邸还在四处搜人。来这里的时候,也见驻军在四处砸门,挨家挨户搜索,将军,照这么看,很有可能对方没有找到天子和太子。”
沈辞抬眸,眼中稍许诧异。
几人面面相觑。
那人继续道,“末将也觉得奇怪,不敢打听多了,但也听到消息说,天子三日前中暑,后又转成风寒,风寒加重,好像连太子也染上了,所以天子和太子这几日一直在官邸养病。太医没让旁的官员打扰,其间,怕是只有太医和大监才见过天子末将在想,潭州驻军眼下还在这般紧锣密鼓地搜索,有没有一种可能天子和太子,其实早就不在官邸,兴许,也不在怀城,谭王扑了空”
话音刚落,几人都怔住。
沈辞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目光重新落在地形图上。
怀城周围
舟城
舟城
沈辞僵住,早前的记忆如浮光掠影般涌入脑海。
我叫沈辞,我姑姑在平南郡,陛下听说我来看姑姑,让我顺道来舟城接你回京。
阿翎。我叫阿翎。
沈辞想起他当初接陈翎的地方就是舟城。
你一直在舟城
嗯,我是姨母照顾大的,从小就同姨母在舟城,姨母是我唯一的亲人。
舟城,陈翎的姨母在舟城。
自从入京,陈翎没有再回舟城见过他姨母,怀城到舟城只有一日半路程
沈辞忽然反应过来,陈翎是带太子去舟城了,然后用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为由,掩人耳目,因为舟城来回只要三日
他早前怎么没想到
谭进找不到天子和太子是应当的,他就是将怀城翻过来也找不到,因为陈翎根本就不在怀城。
沈辞收起地形图,沉声道,“走,去舟城”
官邸内,宫人们在天子苑中跪了一地,到处都是哭腔。
“本王再问一次,天子和太子在哪里”谭进持剑,宫人全都跪着哆嗦,除了哭,不敢出旁的声音。
谭进随手拎起一个内侍官,内侍官惶恐,“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话音未落,谭进一刀捅入腹中,顿时鲜血留了一地,周围都是尖叫声和哭声。
谭进将人扔下,“一个一个问,问不出就杀了。”
身后驻军应是,苑中都是哭喊声和兵器刺入骨肉的声音。
外阁间中,傅太医已经身首异处,谭进走向跪在地上的大监,“天子在哪大监应当是清楚的。”
大监笑道,“乱臣贼子,老奴岂会告诉你天子在何处”
谭进也笑,“窃钩者诛,窃钩者诸侯,本王怎么能算乱臣贼子”
大监朝他啐了一口唾沫。
谭进手起刀落,没有犹豫。
“王爷”谋士想制止,但已经来不及。
眼下只有大监知晓天子去处,大监一死
谭进收了佩刀,冷声道,“他就是陈翎身边的一条狗,问不出来的”
谋士叹道,“天子不在官邸,可是事先听到了风声”
谭进道,“陈翎是只狐狸,他若听到风声,必定会留后手,禁军不会在怀城输死抵抗。陈翎这只狐狸恐怕藏了别的秘密,继续让人去搜,不止怀城,扩大范围,这只狐狸跑不远”
陈翎收起思绪,谭进是以为她和阿念在怀城。
谭进想谋逆,却不想她出了怀城,所以在怀城扑了空,那谭进一定还会四处寻她,舟城离怀城太近
陈翎并未慌乱,慌乱起不了任何作用。
陈翎看向石怀远道,“准备离开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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