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离家的第四日。
连续失眠三晚的晋王再也坐不住, 以搜查逃犯的名义,带领一支禁军,在京城挨家挨户地搜寻。
整整七天, 晋王及其下属抓到潜伏在京中的三个盗贼、两个拐子,还有一个流亡多年的杀人凶犯。
偏偏不见晋王妃的身影。
京兆尹对于晋王义举大加称赞,感激不已。
然而晋王本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已经十天了,还是没有丝毫音讯。
先时的怒火消失殆尽, 余下的唯有无尽的担心。
以京城为中心,他带人将方圆百里都找遍了。
直至此时,萧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是铁了心地离开,要跟他彻底斩断联系。
一开始, 他只当她走不远, 她孤身一人,自己在外面待不下去就会回来;或是藏在了某一处, 等着他找到她。
那时他内心深处, 愤怒不甘之余还有着些许委屈。
萧晟感觉二十三岁的自己, 并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认可她的王妃身份,允诺不二妻,人前给她足够尊重,还一直为他们的将来谋划
若说有错,也只是支使她做事,那天说话难听。
他又不是真的看不上她。
他们早就是夫妻,她何至于此
可她消失十天, 他心内渐渐滋生出恐惧。这是他当初在西南战场上, 面对强敌都不曾有过的情绪。
她因为什么离开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想让她回来。
晋王一方面担心王妃在外受苦, 另一方面, 又怕她过得太好, 将晋王府的一切完全舍弃,毫不留恋。
本朝人员流动方面自有管控政策。平民百姓到百里以外的地方,需要出具路引。
方圆百里都没有,那要搜寻的范围,可就大了。
萧晟查了官府连日来新办的路引,并未发现疑似王妃者。
听闻京中有擅长造假的人,晋王府的侍卫多方排查,一股脑抓了六个潜藏在各个隐秘角落的造假者,将他们带到王爷面前。
萧晟双手负后,面色沉沉“近来可有美貌女子伪造路引”
“没有,没有。”众人连连摇头,齐齐否认,“我们不干那种营生。”
伪造路引可是触犯法律的,他们哪敢应承
晋王冷眸微眯“这是不愿招了我朝律法明文规定,伪造路引者,杖六十”
“王爷,真的没有美貌女子伪造路引。”一个白胡子老头大着胆子申辩,“王爷,您想啊,哪有女子孤身出远门,也没个男人作陪的来造假路引的,都是男子,一个女人都没有。”
这个白胡子老头,姓何,人称何老大。擅长造假,他伪造路引已有些年头了。虽说官府明令严禁,但也不曾这般严抓狠打。而且这也不该是晋王殿下操心管理的事情。
何老大心思一转,感觉事情的关键大概就在这个“美貌女子”身上。
听说京城现在在严抓。可能有一个美貌的女逃犯,利用假造路引或是其他方式逃走了。因此晋王才会狠心整顿。
萧晟心念一动“那就把这半个月,伪造路引的人员信息,全部默下来。”
“若是默得好,本王也不是不能从轻发落。”晋王轻啜了一口茶水。
他心里并不像表现出的这般淡然。
若能查出来还好,如果查不出来,天下之大,他又去哪里找她
寻常百姓不常出远门,天子脚下大多数也都奉公守法。假造路引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众人抓耳挠腮,细细回想,勉强全部默出,呈给晋王。
“王爷,来伪造路引的,或许用的户贴都是假的,这也未必能当真。”何老大小心翼翼地说。
萧晟冷冷地拂了一眼。这一点,他岂会不知但到这种时候,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对方立刻噤声。
出远门的人大多选择结伴同行,单独伪造路引的人极少。
萧晟视线大致扫过,最后锁定在王妃离家那日。
两个前去洛阳的,其中有一个姓沈。
“沈”这个姓,让他心尖一颤。
“这个姓沈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萧晟急促地问。
“他叫什么名字,草民实在是不记得了,不过长相倒是还有一点印象。大概十几岁挺黑的,个子不太高,细看还挺好看。”
萧晟心思急转,姓沈,还是那一天
他知她容颜绝代,平素爱惜容貌。但她出逃时,遮掩外表,扮作男子,也不是毫无可能。
毕竟她早年在街头卖艺,算是跑过一段时间江湖。
他竟忽略了这一点。
萧晟稳了稳心神,自己比划了一下“有多高到这里吗”
“对对对,好像就是到这里。”
晋王深吸一口气来平复情绪“你会作画吗能不能把那个人的模样给画下来”
何老大不好意思“画是能画一点,只是画的不太像。”
萧晟少时也学过一段时间作画。他走至桌边,快速勾勒几笔。
王妃的面容立时跃然纸上。
他拿去让何老大辨认“是这个人吗”
何老大凑上前去细看,认真端详,仔细回忆“细看是有点像,但是没她好看。”
萧晟感觉自己心跳如擂鼓,声色不自觉变得冷清,面容也越发冷肃“说清楚,到底是不是”
何老大抖了一抖,长长的白胡子也跟着轻颤“是,就是”
“很好。”萧晟目光微敛,轻声问,“这个刘云,是和她一起的吗为何分开写”
他看其他结伴同行的,都是写在一处。
“不是不是,这个刘云我认得,不是第一次来我这儿了。他是兖州人,好像是个镖师。”
“兖州”二字,又让晋王心思一动。
同为兖州,还真是巧了。
或许这个镖师就是护送她的
如果说先时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前去洛阳的沈姓人士是她,那么现在他的怀疑则又更加重几分。
出门远行,找同乡确实是许多人会做的事情。
看来她身上有些银钱,在外面也知道请人保护自己,应该不至于吃太多苦。
思及此,萧晟略略放心一些。
恰好,晋王此前派去兖州的人传回消息,王妃并未回兖州去。
对此萧晟并不意外,她是孤女,在兖州也无亲眷,没回去很正常。
倒是从兖州沈家那里,得到了关于她的一点新线索。
她祖父原籍洛阳。
两方消息相对照,萧晟基本就能断定,她是去洛阳了。
去洛阳找人也不容易,不过好歹有了方向,不再是大海捞针,一头雾水。
此时距离沈纤纤离开晋王府,已经过去十三天了。
有户贴,有路引,有车夫兼镖师护送,沈纤纤这回出行,非常顺利。
刘云和她年纪相仿,又同是兖州人。两人饮食习惯相差不大,对美味的喜好出奇的一致。
短短两三天,他们就熟悉了。
刘云驾车是一把好手,又快又稳。有时候看他累了,沈纤纤也会主动接过缰绳,代替一阵。
她小时候赶过驴车,勉强算有经验。而且官道上经常数十里没有人烟,赶车方便。
是赶路,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正值初冬,离交九尚有一段时间,天气还不十分寒冷。
沈纤纤坐在车厢里,时不时地撩起车帘向外看。
冬日的阳光洒在官道上,比起秋天,俨然是另一种风情。
出门在外,生活自然没有晋王府滋润。但是看着沿途风光,她暂时忘却烦恼,心情也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刘云的外出远行经验非常丰富。
恐“沈先”不耐颠簸,他特意车轮裹革,车厢垫褥,常备干粮清水。
他虽不曾去过洛阳,但上上个月刚护送一车珠宝去了汲县。
从京城出发,这一路有大半路程,他很都熟悉。
两人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宿。
连续十来天,他竟然都能找到合适的客栈落脚。
沈纤纤真觉得自己这次是找对人了,她对于刘云也越发钦佩“刘大哥,你是怎么知道,那边有家客栈的”
刘云下巴微抬,骄矜而得意“天机不可泄露,这种秘密岂能让你知道”
佩服吗佩服就对了。反正上上个月,他错过客栈酒家,不得不露宿野外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
沈纤纤眼珠一转,啧了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猜出什么”
“要么你之前来过,要么你提前打听过。反正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知道。”
刘云斜她一眼“我就不能未卜先知”
沈纤纤很诚恳地摇一摇头“不能。”
“你”刘云眼睛一瞪,正欲说话,忽然神情微变,正色道,“有情况”
果然,他话音刚落,道路两旁的丛林里,就跳出几个蒙面大汉,一个个手持利刃,拦在道路中间。
为首者语气凶狠,远远叫着“留下钱财,放你们过去。否则教你们人头落地”
沈纤纤一惊,心想,这跟话本里说的不一样。
“你舍得给钱吗”刘云扭头问她。
“啊”沈纤纤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云提高声音“既然不愿给,那就坐稳了。驾”
言毕他霍地站起,狂甩马鞭。
骏马吃痛,横冲直撞地向前猛冲。
沈纤纤坐在车厢里,一时不备,差点摔倒。还好她抓住车板,才不至于脑袋撞上马车壁。
拦路之人显然没预料到这种情况,见马车冲来,下意识往旁边闪躲。
马车一路疾驰冲过去,将那几个拦路抢劫者远远甩在了后面。
沈纤纤勉强稳住身形,掀开后面的车帘望去,见那些人追了一会儿后,可能是感觉追赶无望,没再追上来。
刘云驾车狂奔二里地后,才放缓了速度,哈哈大笑。
沈纤纤松一口气,心思复杂。
幸好花钱请了镖师。这要是她单独遇上,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可别嫌你刘大哥没出息。剿匪是官府的事,我主要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刘云语声朗朗,神情不羁,“万一我跟他们动手的时候,你被他们打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纤纤心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且,你看他们没带弓箭,没法突然放冷箭。只靠两条腿肯定跑不过马的四条腿。是不是”
“嗯。安全方面,刘大哥你做主就好。”
刘云眉梢一挑,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这时他们已到了两地交接处。穿过邯郸,就进入安阳境内。
天色还早,刘云却执意投宿。
“听我的,你要是贪图赶路,今晚肯定得在马车上睡一夜。马车太小,挤不下两个人。”
他外出经验丰富,且每次投宿都恰到好处,沈纤纤并不与他争,痛快点头“行,听你的。”
多歇息一个时辰也无妨,反正她又不赶时间。
见“沈先”答应,刘云心情颇佳,长臂一伸,搭在其肩膀上“走,刘大哥带你去吃新鲜的。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铺子,熏肉做的特别绝。保准你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沈纤纤一把拂开他的手“刘大哥,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刘云并不气恼,只嗤的一笑“你真是,跟个小姑娘似的。我就这么搭一下,还就不好意思了。也没你这么黑的小姑娘啊。”
“我不太喜欢别人跟我这样,感觉怪怪的。”沈纤纤觉得,刘云别的都好,唯独这一点,需要改一下。
盯着面前的黑瘦少年瞧了一会儿,刘云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咦,我才看出来你有耳洞。”
沈纤纤幼时卖艺穿男装,并无耳洞。在沈家做养女后才扎了两个。此次扮作男子,只当和先时一样,倒忽略了一点。
不过她并不惊慌,泰然自若“这有什么稀奇的很多人都有。有些人家怕男子长不大,小时候当成女孩养。”
刘云细一思忖,深以为然“有道理,我认识一个姓沈的朋友,他也有一个。”
知道他口中“姓沈的朋友”是沈之远,沈纤纤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刘大哥,你说的那家特别好吃的熏肉铺子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道街,拐个弯就到了。”
“这么了解,还说你是未卜先知。我就知道你以前肯定来过。”
刘云嘿嘿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两人口味相差不大,刘云推荐的熏肉,确实好吃。
沈纤纤干脆多买了一些,准备明日在路上当干粮。
太阳即将落山,暮色渐渐降临。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晋王萧晟还在宫中。
基本断定王妃去了洛阳之后,他就打算动身,亲自去洛阳寻找。
只是他身份特殊,不好无故离京。
因此晋王进宫面圣,请求告假。
“你想出京”皇帝眉心微蹙。
晋王拱手“回皇上,是的。”
“为什么”
晋王这几天在京中搜查的动静不小,皇帝也有耳闻。
“臣弟年后藩,此后便要长居封地。无诏不得擅离,因此想在就藩之前,看一看大川大河,各地风光。”
晋王神情非常诚恳,然而皇帝并不相信。
皇帝哂笑“朕说不让你去,你自己不听,到头来还说这话”
他又问“朕听闻你近来在京中搜查什么逃犯,找到没有”
萧晟脸上适时流露出惊讶、佩服之色“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皇兄的眼睛,确有此事。此人干系重大,可惜臣弟搜寻多日,一无所获。这才想带人去别处搜查看看。”
皇帝尚不知他恢复记忆,他在其眼中仍是那个一心报国的热血少年。
这番说辞,都是他提前准备好的,专等皇帝询问。
“皇兄,臣弟明年就藩,保卫京师、守护皇城之重任,就要交给别人了。”静默一瞬后,晋王又道,“臣弟在去封地之前,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其实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但他这般说来,仿佛他找那个人是为了皇帝和京城的安全一样。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自从点头答允小九明年就藩之后,禁军的势力就渐渐回转到皇帝手中。
小九即使远去外地,对京城局势影响也不大。而且这份殊荣,还更利于他平衡一些事情。
是以皇帝略一思忖,就点一点头,含笑说道“既如此,你就带人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年前记得回来,朕还等着跟你一起过年呢。”
“多谢皇兄成全。”萧晟郑重施礼。
两兄弟略略闲话几句,皇帝又叮嘱一番,看天色不早,才挥手令其退下。
晋王走出皇宫时,已是暮色四合。
距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左右。从京城到洛阳,快马加鞭,六七日就能到了。
洛阳虽然不小,可他一点一点找,总能把她给找出来。
届时他一定要跟她分说明白,所谓的“出身名门”、“温婉贤良”、“恪守闺训”,只是他那天随口说出来的,并非真心如此。
他其实不在意王妃的出身。
冬季天黑的早,太阳一落山,就显得冷飕飕了。
沈纤纤和刘云买了熏肉之后,各自喝了一碗热汤,浑身暖洋洋的。
回客栈休息还早,他们索性在街上闲闲逛着。
无意间听路人提到不远处晚上有打铁花。
沈纤纤好奇地问“打铁花好看吗”
她只听说过,还从未见过。
“当然好看”
来自兖州的二人对视一眼,饶有兴致地跟去观赏了一会儿,惊叹连连。
结束后,他们心满意足结伴回客栈。
可惜因为在夜风中多站了一会儿看打铁花,两人都感觉手足冰凉。
一走进客栈,仿佛有暖风铺面,冻得发凉的手足立时回暖。
正堂里有七八个客人正在堂食,热热闹闹。
“小二,小二,快来一壶热水。”刘云连声吩咐,拉着沈纤纤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先坐下。
小二认出这是留宿的客人,应一声“客官稍待”,就去忙碌。
两个人不约而同搓了搓手。
忽然门口一阵喧闹声响起。
有一行人鱼贯而入。
当先的是八个衣饰相同的护卫,紧接着是四个打扮相似的丫鬟,随后有车夫、嬷嬷,最后才是一对夫妻模样的人。
听到动静,坐在角落里的沈纤纤下意识抬眸看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惊得她心里一咯噔。
栖霞郡主和昌平侯
他们夫妻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现在不是细想缘由的时候,沈纤纤留书出走,不想被人认出。
好在她现下做男子装扮,还将脸庞涂得黑里透黄。一般人想必也认不出她。
饶是如此,沈纤纤依旧低垂着头,佯作无意,将脸庞藏在桌上的筷筒后面。
“小二,你们客栈还剩几间房”一个侍卫高声询问。
小二忙不迭回答“客官,咱们还有两间上房,四间偏厢。”
栖霞郡主视线扫过地面上不干净的水渍,双眉紧蹙。
昌平侯悄悄握住妻子的手,低声安慰“将就一下,这已是城内最好的了。出门在外,不能跟家里比。”
“我知道。”栖霞郡主勉强点一点头,“我又没说什么。”
昌平侯冲侍卫使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说道“好,我们都要了。”
店小二端着开水正在给沈刘二人倒,听见这话,喜上眉梢“好嘞,两间上房,四间偏厢”
他招呼着新来的这一群人,手上动作不停。没留神一歪,热水直直倒在了沈纤纤的手臂上。
沈纤纤正自低头思索,不提防剧痛袭来,她“嘶”的倒抽一口冷气。
刘云原本在看热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神色急变,反应迅速,一把撸起她的衣袖“让我看看”
沈纤纤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雪白的手臂显露出来,与她黝黑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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