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瞠目结舌, 对于领受杜家家法一事,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抗拒。
朕堂堂天子,怎么能受臣下的家法
皇帝有心拒绝, 抬眼一瞧,正对上庄静郡主那双大义凛然的眼眸嚯, 这脸上浓重的大义灭亲之情都要溢出来了。
艹, 此路不通
皇帝隐晦的吃了个瘪, 又忍不住在心里期盼着太后出声阻拦。
此时他虽不是天子,却也是中宫皇后、是欧阳家的宗妇,母后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臣下之妻在寿康宫责打国母吧
皇帝饱含希冀的看了过去。
艹, 母后你脸上这股迫不及待是怎么回事
前有狼、后有虎, 皇帝插翅难逃, 正踯躅间, 就见随从庄静郡主入宫的嬷嬷双手捧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鞭子,沉着脸走上前来。
皇帝打眼一瞧, 便情不自禁的打个哆嗦。
那条鞭子显然是用桐油浸泡过, 通体黝黑,隐约光泽,可以想见挥动它时尖锐的破空声, 绝不是拿出来糊弄人的花架子。
就, 就他妈离谱
郡主, 杜夫人, 我亲爱的丈母娘
杜若离的确是你亲生的, 不是外边捡的对吧
皇帝看得战战兢兢, 嘴唇哆嗦几下, 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那边庄静郡主接过那条黝黑的鞭子, 随手打个鞭花,转过头去看他,声音清厉“你呆站在这里作甚还不跪下”
皇帝艰难的挣扎了一下“母亲,我已经知错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侍立在太后身边的淑妃便嗤了一声,她假模假样的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徐徐道“皇后娘娘好不孤高,在宫里的时候,便将姑母这位嫡亲婆母的吩咐当成耳旁风,浑不放在心上,姑母慈爱,总是宽宥,并不多加责备。臣妾原以为您见了郡主,总该恭敬几分,不想您还真是一视同仁,别管是生母还是婆母,哪个说的话您都当耳旁风呢”
这话说的可真是太诛心了。
宝瑛,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的
皇帝听得倒抽一口凉气,下一瞬庄静郡主的鞭子就直接抽了过来,余风扫到他小腿,激起一阵麻木的疼痛。
庄静郡主厉声道“你这孽障,还不跪下”
皇帝进退维谷,脱身不得,咬紧牙根,猛地屈膝跪了下去。
庄静郡主沉着脸道“你这段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太后娘娘悉数同我讲了。蛊惑君上,不修内帷,不敬尊长,欺凌宫嫔我用杜家的家法给你十鞭,予以惩处,你是否心服”
皇帝硬逼着自己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服”字。
庄静郡主点点头“算你敢作敢当。”
又转身向太后施了一礼“还请太后娘娘准允,许妾身往偏殿去对这逆女行家法。”
太后哪有不应之理,只恨不能找上千八百个观众来围观“去吧。”
她有心叫淑妃出气,当下神情慈爱道“宝瑛,你随同郡主一道往偏殿去监刑。”
淑妃兴冲冲的应了“是,儿臣遵命”
皇帝“”
宝瑛你没有心
皇帝木着脸站起身来,与庄静郡主和淑妃等人往偏殿去,宫人近前去为她除掉外袍,另有人送了长凳过来。
皇帝怕得两股战战,不敢光明正大的求情,便趁着其余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递了个央求的眼神给庄静郡主。
娘,您现在就是我亲娘
该说的场面话也说了,该骂的你也在太后和淑妃面前骂了,看你提着鞭子这么娴熟的样子,肯定知道怎么弄虚作假,鞭花打得响一点儿,落到身上的时候轻一点,咱们娘俩一块儿把这出戏唱完就是了
庄静郡主回了他一个眼神。
皇帝觉得她说的是乖女儿,你放心。
好的好的
他安心的俯下身,趴到了长凳上。
“啪”的一声脆响,鞭子打着旋儿抽到皇帝背上,他猛地发出一声惨叫,几乎从长凳上摔下去。
这让我放心个啥
淑妃坐在旁边看热闹,都给吓了一跳,身子在绣凳上一哆嗦,险些给跌下去。
只是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庄静郡主的鞭子便又一次打过去了。
皇帝自幼养尊处优,几时吃过这种苦,挨一鞭子惨叫一声,浑然将隐忍、体面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词汇忘到了九霄云外。
太疼了
真的太疼了
最后一鞭子打完,皇帝喊得嗓子都哑了,额头冷汗密布,宛如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匍匐在长凳上起不来身。
身上的所有感官器官仿佛都被无限放大,剧烈的疼痛将他整个人吞噬掉,挨打时他两手死死的抓住长凳,用力太甚,右手水葱似的指甲齐根断掉,沁出的血珠将指甲盖染得腥红一片。
庄静郡主仿佛说了什么,但皇帝已经听不见了,两手不由自主的垂到地上,他痛得连声都发不出来。
淑妃起初被吓了一跳,再缓过神来之后,快慰与得意便稳稳的占据上风。
杜若离,昨晚你跑去琼华殿趾高气扬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庄静郡主吩咐人准备轿辇,奉皇后回椒房殿,又叫人请太医前去等候,淑妃则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长凳一侧,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他脸上的神情。
皇帝的额头都被冷汗打湿,瘫在长凳上痛苦的抽气,隐约察觉到面前光影一闪,仿佛是有人过来,却也分辩不清是谁。
下一瞬,一股钻心的疼痛猛然袭来,他脸上肌肉剧烈抽搐一下,抬起眼来,看见了目露恶意,居高临下睥睨着自己的淑妃。
淑妃不动声色的将鞋履从他的断甲上移开,觑着染在凤头履上的那一缕血色,眉宇间不禁显露出一丝厌恶。
然后她弯下腰,怜悯的笑出声来“皇后娘娘,你现在看起来好像一条狗啊”
宝瑛。
皇帝满心错愕,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难以置信的看向她。
而淑妃已经提一提臂间披帛,优雅转身,扬长而去。
万箭穿心,莫过于是。
皇帝如坠冰窟。
皇帝被打得站不起身,最后是让人抬着返回椒房殿的。
太后对于庄静郡主大义灭亲的正义之举非常欣赏,再见她能降得住杜若离,甚至大发慈悲,准允她留在椒房殿顾看女儿,直到皇后痊愈为止。
当然,在这期间,皇后自然得将宫权交出。
不过此时此刻,皇帝显然无心去想这些了。
肢体上不断传来的痛苦与淑妃那一瞬间的恶毒,已经足够将他击垮,蜷缩着身子趴在轿辇之内,他不间断的痛呼出声,抽气不止。
庄静郡主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温柔与焦急,一边用帕子为他拭汗,一边低声抚慰于他“若离,你别怕,都是些皮肉伤,痛是痛了一些,不过养上两个月便能彻底痊愈。”
皇帝“”
这叫我怎么不怕
他虽然顶着杜若离的壳子,却不会真的把庄静郡主当成自己的母亲,再加上方才挨得那十记鞭子,心头更是怨囿不已“说得轻巧挨打的不是你,皮开肉绽的也不是你”
庄静郡主听得微怔,旋即肃然道“若离你受到惩罚,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你不虚心悔过也就罢了,如何还敢心存怨恨身为皇后,你本就应该孝敬太后,友爱宫嫔,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难道你觉得自己不该受罚吗”
“”皇帝“”
蛤
不是吧不是吧,原来你玩真的
你不会真觉得我做错了,一点都没打算庇护我,真心觉得刚才打我是在纠正我的错误、督促我改正吧
就离了个大谱
皇帝深觉荒唐,一时之间,仿佛连身上的痛楚都没那么激烈了。
他难以置信,又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假做不平道“娘,你怎么不帮我,反而站在别人那边儿以我们杜家的威势,何必看皇家的脸色”
啪
庄静郡主豁然抬手,重重一记耳光掌掴在他脸上
她痛心不已,目光失望至极“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女儿”
皇帝“”
庄静郡主“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皇帝“”
庄静郡主“女子的贞顺与恭敬何在”
皇帝“”
庄静郡主“你父亲一心为国,忠心耿耿,你却在宫中横行妄为,丢他的脸,令家族蒙羞,你简直枉为杜家女儿”
皇帝“”
庄静郡主“陛下是天子,又无子嗣,宠幸后宫,本是理所应当,何以你这样悍妒不逊,难以容人你的女则学到哪里去了,女诫又学到哪里去了”
又说“我虽在宫外,却也时常听闻贤妃娘娘温柔敦厚,淑妃娘娘品格贵重,陛下身边正该有这样的人侍奉”
她不说淑妃也就罢了,一说淑妃,皇帝便想起方才淑妃那毫不留情的一脚,以及仿佛淬了毒汁的言语。
“娘,你知道吗,”心头蓦然一阵难过涌上,他艰难的抬起了那只被淑妃狠狠碾过的手,委屈的告状道“就在刚才,她趁着你看不见”
不想庄静郡主听完之后,不禁没有感同身受的表达愤慨,反倒皱起眉头,谆谆教诲道“常言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淑妃这么做,是不是也有你举止不当的原因呢若离,你有没有因此反思自己”
还说“你是中宫皇后,正该向后妃展示你的胸襟和气度,即便淑妃做错了什么,也该宽恕她,不要得理不饶人,斤斤计较,惹人笑话”
“”皇帝“”
我他妈
杜若离你这个妈是野生的吧
还是牌坊成了精
这说的都是人话吗
皇帝听得面容扭曲,痛苦不已,短短与她交谈了一席话,就有种心痛如绞、想要吐血的冲动。
他不由得将头低得更低,假做寐态,以此躲避庄静郡主无休无止的女德标杆式的训诫。
也是因此,皇帝错过了她眼底一闪即逝的冷意。
我女儿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是硬的。
你不是她。
庄静郡主转过头去,随手将轿帘掀开一掀。
冷风呼啸。
对于自己的生身父母,她没有任何记忆,只听说他们都死在深秋。
这个故事从深秋开始,或许也应当在深秋结束。
是吗,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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