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傅从工地出去, 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进了宫,唯恐天子不允, 开口就拿捉襟见肘的财政说事。
“开矿不要钱吗冶炼不要钱吗木材不要钱吗人工不要钱吗老臣也知陛下近来有意增加商税, 只是这些许商税于国事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再则, 若是逼得紧了, 更有杀鸡取卵之嫌啊”
读过圣贤书的人, 讲学授课的时候, 谁会把金银俗物放在第一位
可真正办起事来,圣贤书派不上用处啊,就得是真金白银才能见效
徐太傅有手腕、有魄力, 老当益壮,可是几层buff加上去,也碍不住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兴平侯把自家筹备出来的数目往上一说,他差点馋得流哈喇子, 进宫路上打了好几条腹稿, 唯恐天子反对。
芈秋被他这做派给逗笑了, 倒也不说虚话,思忖几瞬之后,便颔首道“兴平侯夫妇固然有爱女之心,其中也不乏有忠国之义, 若其女当真有这等胆气和本领, 事成之后, 与一个伯爵之位倒也使得。”
徐太傅自有计较“老臣的意思是, 寻个时间见此女一面, 若是可造之材,巨轮造就、扬帆出海之前,便叫她拜个良师,学些本领上身,若不堪造就,便安排几个老成持重的副手,上船之后将人架空,做个傀儡人物也便罢了。”
出海可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行的别说是带着朝廷的船队远下重洋,随随便便找个人乘一艘渔船,带几个人出海打渔,有几个能平安无事的回来
徐太傅亲自主持此事,深知天子在这上边耗费了多少心力、投入了多少金银,出海一事又涉及到天朝上国的颜面与远征重洋的国策,如果这个窈娘靠不住,就算兴平侯砸上几千万两白银,这桩买卖也是绝对做不得的
芈秋素来知晓徐太傅老谋深算,并不怀疑他的能力,只是着意提了一点“太傅还是先去见一见兴平侯之女,掂量一下她的成色吧,若可堪大用,便同兴平侯联名拟一份奏疏递上来。朕倒觉得,有心往你手里边儿送钱的,怕不只是兴平侯一个人呢”
徐太傅听得狐疑“满朝勋贵,也只有兴平侯夫妇唯得一女罢了,除了他们夫妻俩,还有谁会愿意在这上边投钱”
芈秋只是笑“届时自有分晓。”
徐太傅匆匆入宫,又匆匆离去,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重新回到了兴平侯面前。
兴平侯在工地等的心焦,绕着屋子转了又转,鞋底都磨平了几分,见徐太傅回来,忙迎上前去,满面殷勤“太尉,陛下可应允了”
徐太傅兴冲冲道“大功告成”
不等兴平侯脸上的喜意彻底绽开,他便直截了当道“令媛呢可方便过来一趟”
兴平侯早有准备“小女正在外边儿等候,太傅有召,岂能不来”
马上打发人去请女儿过来。
徐太傅眼见着外边儿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身量高挑、体格健美的男装女郎,腰佩长刀,眉眼锋锐,头发利落的扎起来,端是英姿飒爽。
他原还担忧来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娘,见状心中忧虑搁下大半,目露赞许“很好,果然有乃父之风。”
自打女儿进门,兴平侯便着意觑着徐太傅神色,见他面露褒赞之色,顿觉与有荣焉“说来不怕太傅取笑,我家小女垂髫之时便随从我们夫妻俩流放岭南,在那地方琴棋书画都不中用,身强体健比什么都强。我教她学了些功夫防身,她于此一道颇有些天赋,再之后蒙大赦还京,还专门为她请过教头师傅”
徐太傅一边听,一边颔首,客气的请窈娘落座,又一一问了些琐事出来。
会游泳吗,能游多远
饮食上有忌口吗
出过远门没有,晕船吗
从小到大,都生过什么病,出过痘没有
等等等等。
窈娘很有条理的一一回答。
徐太傅把心里边草拟出来的题目问完,便相中了这个人选,当即拍板道“明天收拾一下东西,往这边来上课。”
航海是一门学问,风向、天气、洋流、船只构造、航海图
都得从头开始学,容不得丝毫马虎。
窈娘很爽利的应了。
兴平侯也很高兴“太傅,不是我自吹自擂,这孩子是很聪明的,也很有天赋,我与拙荆只剩下这一点血脉,若她真是个不靠谱的,我们哪里舍得随随便便舍出去”
徐太傅见他一脸不作假的欢喜,倒有些感慨“你们夫妻俩啊,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又叮嘱窈娘“课堂上要用心,不要辜负了你爹娘的一番心意。”
窈娘郑重其事的应了“是,窈娘明白”
徐太傅做事从不拖沓,前脚检验过窈娘水准,后脚就遵从芈秋的吩咐,与兴平侯联名上书,因兴平侯府为国捐款,有功于天下,推举窈娘作为航海巨轮的主持者之一。
紧接着又透露出天子业已准允此事,并且答应将来船队凯旋之时,便将特许兴平侯之女降级承袭爵位,为兴平伯。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以女子的身份继承爵位这如何使得
李云娘虽然女承父业,可她的情况跟窈娘不一样。
她继承的只是一个官职罢了,且也只是区区一个五品官,不可世袭,但窈娘要继承的可是一品君侯的爵位,即便降等成了伯爵,也是超品的爵位
朝堂之上百官的反应异常激烈,这时候就彰显出徐太傅的战斗力了。
老家伙当场上演恶魔咆哮,从百草园骂到三味书屋,从“你他妈懂个屁”再到“你有种你出钱啊,光逼逼有什么用”,气焰滔天,所向睥睨。
被骂的官员们一边抬着衣袖挡住他纷飞的唾沫,一边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怒气冲冲道“你粗鄙”
徐太傅呲着牙“hetui”
“”
那边马上又针锋相对起来。
最后还是芈秋见实在闹得不像话,重重的咳了一声,才终止了这一场纷乱。
“兴平侯此行,并非公然向朝廷行贿,朕之所以应允,也并非是有意卖官鬻爵。”
她环视一周,徐徐道“国事艰难,府库空虚,诸多朝廷大计因此搁置,满朝文武,也唯有兴平侯慷慨解囊,为国分忧,几乎将全数家产尽数捐献,其独女窈娘更不惧艰难困苦,愿以身相许社稷,暂离故国,扬帆出海,这样的忠贞之臣、刚烈之女,朕若不嘉之奖之,何以安天下人心”
芈秋站起身来,面冷如霜,寒声道“你们知道兴平侯为了国朝的天下,几乎把家里边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吗你们知道兴平侯夫妇一共捐献了多少银钱吗你们知道窈娘虽是一小女子,却丝毫不为家财留恋,毅然以身许国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只关心你们自己有功夫对着人家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自己倒是做出个样子来啊”
她勃然大怒“你们要是能拿得出那么大一笔钱来,你们家的女儿也能袭爵”
这席话说完,看也不看群臣反应,便拂袖而去。
两侧内侍眼见天子作色,额头不禁生出一层细汗来,匆忙唱喏一声“退朝”,赶紧跟了上去。
朝会就这么结束了,但是真正的风暴还在后边儿。
倒不是因为群臣非得死拧着跟天子别苗头,而是不少朝臣们后院起火了。
以天下之大、勋贵之多,如同兴平侯府这样没有嫡子或者庶子继承爵位,又不肯过继子侄,只在膝下养着一个女儿的,是长安独一份,但是正妻没能生下儿子的多了去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丈夫纳几个妾,叫妾生儿子,以后爵位给庶子继承呗。
好一点的就把庶子记在嫡母名下,差一点的就把妾侍扶成二房,再差一点的夫妻失和,等到庶子承继爵位之后,反而要仰人鼻息的也不少见。
兴平侯府的动静刚传到外边儿去,这些个正室夫人们立时便沸腾起来,拉了个小群,聚在一起一道商议这事儿,就连兴平侯夫人王氏也一并被请了过去。
她们齐聚一堂的原因很简单,利益诉求也很一致我们没儿子,但是有女儿啊
人家兴平侯府的姑娘能承继爵位,我们嫡亲的女儿为什么不能
陛下不是说了吗,只要钱给的够多,我们家的女儿也能承爵
什么,这个爵位要花钱买,以后还是降等袭爵,划不来
笑死,我身为正室夫人,堂堂正正嫁进夫家的女人,你觉得我是更乐意叫庶子分走家产的大头,还是拿这笔钱给我女儿谋个爵位
不会真有人觉得叫庶子得个侯爵之位,比叫亲生女儿得个伯爵之位更实惠吧
不会吧不会吧
武安侯夫人就抹着眼泪,跟这群苦命的姐妹们说心里话“在这儿的没外人,咱们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不是自己肚子里边爬出来的,那能一样吗”
她红着眼眶“你不管他,那是你不慈,你管的严了,就是不把他当亲生的。你现在好生待他,他嘴上管你叫娘,心里边呢,人家惦着他亲娘呢等家里边儿男人蹬了腿,他继了爵位,还认得你是谁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底下那些仆婢们,还不知道贴着谁远着谁吗”
“谁说不是呢。”
又有人附和“咱们可都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啊,出嫁的时候嫁妆个顶个的厚实,娘家一等一的兴盛这些年操持后宅、敬养公婆的是我们,朝堂上与夫家齐头并进、相辅相成的是咱们的娘家,就因为没能生出儿子来,最后叫妾侍之子摘了果子,咱们留下的骨血反倒被嫁出去成了外人,凭什么呢”
一时又是多少辛酸泪。
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一群人的力量却不可估量。
还是那句话,只要林子够大,总会有手腕强势、能钳制丈夫的妻子,只要基数够大,总会有夫家弱而娘家强的女人。
武安侯夫人回家之后就跟丈夫摊牌了“兴平侯能做的事情,你怎么就做不了都是侯爷,都是男人,人家怎么就那么男人”
武安侯素来惧内,听完头都大了,小心翼翼的跟妻子解释“这不是情况不一样吗,他没儿子,我有啊”
武安侯夫人眉毛一竖,声色俱厉道“怎么,难道我两个女孩儿就不是你家骨肉你这侯位你儿子坐得,我女儿坐不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武安侯苦着脸道“主要是,之前也没有女儿承继侯府这回事啊。”
武安侯夫人毫不客气道“现在有了,你就说你肯不肯吧”
武安侯惧内是真的,但作为一个男人,很难接受在有儿子的前提下叫女儿承袭爵位也是真的。
愁眉苦脸大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还是不一样啊。女儿承爵,是要花钱买的,就算是得了爵位,它也是降爵承袭,这怎么划得来”
“你个没心肝的狗东西,良心都叫狗吃了婆婆缠绵病榻几年,是我在病床前伺候的,你那几个小妖精干什么了”
对方跟你谈利益,你就跟对方讲道德,这一招是没出嫁之前她爹教的,屡试不爽
武安侯夫人抬手就摔了案上的花瓶,嚎啕痛哭,委屈不已“先帝登基之时,清算朝臣,你原本也在列,也该跟兴平侯一样被夺爵流放的我爹叫我跟你和离,接我回去改嫁,是我磕破了头,跪了一宿,求我爹冒死把你保下来的那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这辈子都忘不了我的恩情,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武安侯听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反对之意也只剩下那么薄薄的一层“我不是心狠,也不是不在乎你和两个孩子,只是实在是划不来”
嘿,有用
再接再厉
武安侯夫人大哭出声“好啊,在你眼里边儿,我跟两个孩子都比不上你那点老底儿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我当初生死不弃的情分,你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武安侯听她这么一哭,也憋不住了“行吧行吧,就,就按你说的办”
嘴上答应,但心里边儿又憋屈,平白丢出去大半家产,换来爵位降等,这虎老娘们会不会算账啊
还有兴平侯,你上蹿下跳折腾这么多干什么
武安侯夫人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武安侯心烦意乱的点点头“真的真的。”
“我不信”
武安侯夫人非得叫事情落到纸面上才能安心“你现在就去书房写奏疏,我盯着你写”
“”武安侯憋屈道“写写写,马上写。”
武安侯夫人得了丈夫亲笔书就的奏疏,才算是收了眼泪,来回看了几遍,两眼都在发光,唯恐丈夫反悔,马上就揣着这封奏疏,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了。
这种时候,夫家的人统统都靠不住,只有娘家人可信
事实上,武安侯写完了就开始懊悔好好的侯府变成了伯府,而且还要出一大笔钱,这事儿搁谁身上谁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可要是不写吧,妻子死命的闹,她这些年也着实不容易
算了算了,随她去吧
武安侯夫人姓吴,娘家显赫,父亲正是崇政殿吴大学士,官居一品。
听人说小姐带着两位孙小姐回来了,他一点都不吃惊,只笑眯眯的问“女婿低头了”
武安侯夫人兴冲冲的拉着大女儿的手“他要是敢不答应,我非得闹得他鸡犬不宁”
说完,又献宝一样,高高兴兴的将怀里那封奏疏递给父亲看。
无论多大的人,在父母面前都只是个孩子啊。
吴大学士接过来翻看几下,便慢悠悠的笑了,说了声“不错。”
武安侯夫人先是欣喜,继而红了眼眶“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到底是天子圣明,知道体恤我们这些女子的辛苦”
一时心头又是酸涩,又是羡慕“陛下倒跟兴平侯有些相似呢,从前跟皇后感情平平,经过大风大浪之后,倒是和睦起来,夫妻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连后妃都遣散了”
吴大学士仍旧是笑“陛下心里边想的,可不是你能猜出来的。”
宣室殿内,吉春将京城内各家公候府邸里发生的事情汇总起来,一并递交上去,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芈秋闲闲的靠在椅背上,一页一页随手翻看。
系统忍不住道“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一点只怕会引起上层激烈反弹。”
芈秋听得笑了起来,然后友善的回答它“你懂个屁”
系统“”
系统被骂了一句,着实委屈“之前不是你自己说生产力没发展到这种程度,不能大力提高女性地位的吗”
空间里其余几人也笑了起来。
萧绰忍俊不禁道“这可不叫提高女性地位。”
吕雉也笑道“真正的掌权人物,恰恰不敢在这时候反弹。”
系统听得满头雾水。
武则天便在此时收敛了笑意,眉宇间与芈秋有种如出一辙的锋芒。
她们异口同声道“这叫面向勋贵阶层的推恩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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