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下只有皇长子一个儿子, 此时这根独苗又被文希柳牢牢把控,太后别的选择,也不敢冒险她知道文希柳说到做到, 若是逼急了, 她真敢带着皇长子一道共赴黄泉
太后赌不起,那就只能妥协, 到底照着文希柳带来的那份文书抄录一份, 加盖金印之后扔到她面前去。
文希柳也不介意她的轻慢, 收起来之后便告辞离去, 走前丢下一句“太后娘娘可以着手准备, 想法子请宗室长辈和诸位重臣入宫了。”
太后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暂时还拿不定主意似的。
淑妃嘴唇抿得死紧, 过了几瞬, 又小心翼翼道“姑母, 要不要差个人跟着她, 若得了机会, 便一举将她除掉”
太后看着这个大难临头、却仍旧难掩天真的侄女,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当文氏傻吗她能先于你我二人发觉皇帝的异样, 又敢冒着被杀的风险来寿康宫见我,还以皇长子为饵引咱们上钩,你觉得她会不防范咱们夺了皇长子过去,便跟她撕破脸”
她语气凝重“真把她逼到了绝境上,她一定做得出玉石俱焚的事情,皇帝唯有皇长子这一点骨肉,若他出了事, 不说承恩公府, 便是你我二人, 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淑妃骇得变了脸色,讷讷道“哪就有这般严重了呢。”
太后恨铁不成钢道“如果皇长子出了事,皇室大宗绝嗣,必然得过继藩王之子,届时新帝是认得哀家这个祖母,还是认得你这个庶母若换成你,会不会第一个打着大行皇帝的旗号铲除承恩公府”
她恨声道“文希柳不怕死,她本也只是一个小小庶女罢了,她什么都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是咱们那么大一家子人,你敢去赌吗”
淑妃被训得面红耳赤,满脸惭色,低着头不说话了。
太后见她如此,倒也不曾再说什么,就跟忽然间泄了气似的,摆摆手,颓然坐到了椅子上。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突然,哀家,哀家要好好想想。”
亲生儿子没了,顶替他的是冒牌货,这个冒牌货是皇后乃至于国丈府上安插的,又借着天子的权柄要处置承恩公府
淑妃小心觑着她的神色,没敢再去做声,放轻脚步到太后背后去,伸手为她揉肩。
文希柳离开了半个时辰,便带着皇长子匆匆赶赴到寿康宫“妾身及皇长子性命,乃至于国朝的万里江山,都只在太后一念之间了”
皇长子已经满周岁了,父亲英俊,母亲更是绝色佳人,饶是年岁尚小,也仍旧能看出来日成年后丰神俊朗的影子来。
从前文希柳是最得天子宠爱的贵妃,中宫失宠,皇后都要逊色他的生母一射之地,更别说他又是皇帝的长子,真正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只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一向疼爱他的父皇忽然间冷了脸,紧接着废黜了母妃的名位,他年纪尚幼,心智并不足以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到乳母和保母们的心不在焉,以及侍从们的惶恐与笼罩在玉英殿上空的阴云
他只是小,并不是傻。
太后从前也是真心疼爱皇长子的唯一的孙儿呢。
此时再见,看他小脸上奶膘都消下去几分,眉眼间依稀有着皇帝的影子,一时悲恸交加,潸然泪下,搂住他小小的身子哽咽出声“我可怜的儿啊,怎么就舍下了我们孤儿寡母”
她这么一哭,淑妃跟文希柳也跟着掉了眼泪,年幼的皇长子被几人的情绪带动着,懵懵懂懂的也跟着啼哭起来。
太后先前跟皇帝大吵的时候,是真的烦他,但是再怎么烦也不会想着叫他去死,那是她荣耀与权力的来源,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嫡亲骨肉。
现在再知道跟自己争执的不过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儿子早不知埋骨何方,数日前的那一面已经是永诀,又怎能不痛
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体会过这等滋味的人,又如何能了解她的伤心
一群人哭了许久,方才勉强停住,而被太后拥在怀里的皇长子,早已经耐不住疲惫睡了下去。
这时候文希柳没再阻拦,直接示意乳母将皇长子抱到内殿去歇息,等太后遣散了无关人等之后,她开门见山道“妾身先前所说的,太后娘娘作何准备”
太后早已经有过思忖“宗室倒还简单,哀家若是称病,传将出去之后,宗室必得来人探望,至于朝中重臣,怕就难了”
内宫不得干政,这是历代的铁律,本朝也不例外,太后作为天子的生母,已经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还往朝堂上伸手,岂不惹人忌讳
更别说此时正值承恩公府犯了事,天子将太后母家下狱问罪,便更不好请人过来了。
文希柳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当下莞尔道“妾身倒是有个法子,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微微蹙着眉头,没有急着发话。
淑妃却看不惯她这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忍不住出声呛她“当讲便讲,不当讲便咽回去,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现在拿乔作态是装给谁看”
太后唇角翘起一线,显然淑妃这话十分合她心意“你这孩子,净说些大实话”
文希柳装逼不成反被怼,眼底不由闪过一抹阴翳,倒不继续卖关子了“皇后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她早已经犯下了天大的疏漏,早先她只将陛下身边的那位内侍监打发出去,却不曾斩草除根,现下此人正在我手上。他侍奉陛下多年,诸位重臣自然识得,由他去串联各家,也能取信于人。”
太后神情中浮现出一抹嘲弄“贤贵妃准备的可真是充分,明面上是请哀家来拿主意,实际上早就把路给铺好了。”
文希柳只是笑,却不搭腔。
“也罢,就按你说的来办吧。”太后也知现下并非内讧的时候,讽刺了她一句,便传了心腹来,下令约束好寿康宫内的内侍和宫人,全宫外松内紧,小心戒备,紧接着便对外称病。
太后现在完全用不着装病她是真的有病。
早先被皇帝那么一气,身体便不甚安泰,再得知皇帝对自己娘家下手,直接来了个满门抄斩,更是直接吐了血,这时候叫太医来诊了脉,妥妥是个命不久矣的样子。
太医还没把消息禀报上去,便有宣室殿的内侍持了白绫来送淑妃上路,太后直接下令把人撵出去,还是那句话要杀淑妃,叫皇帝自己来
皇帝当然不可能纡尊降贵去杀一个后妃,其余人也不敢顶着太后的压力强行把淑妃弄死,人家娘俩事后说不定很快就和好了,下手的人却得被踢出去顶雷,这伙儿谁愿意干啊
于是此事便暂时拖了下去。
同样,奉命往玉英殿去的内侍也没找到文希柳,连带着皇长子也给弄丢了。
别管是丢了一位废妃,还是丢了皇长子,这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传旨的内侍不敢隐瞒,马上报到庄静郡主那儿去了。
庄静郡主吩咐他“不必急着往陛下面前回禀,先往寿康宫去问一声,看他们母子二人是否正在太后娘娘处。”
内侍奉命而去,很快就来回话“正如郡主娘娘所说的那般。”
庄静郡主嗤笑一声,打发了他下去,自去告知皇帝此事。
皇帝正在椒房殿里哄孩子,听罢当即勃然大怒“太后这是什么意思朕已经决议处死承恩公府满门,她寻死觅活,朕要赐死叶宝瑛,她仍旧拦着不肯,行吧,便留她性命,算是朕对太后尽孝,可她连文希柳都要庇护这是诚心跟朕过不去吗这老东西是不是昏了头”
庄静郡主心说看起来他们娘俩的感情是真破裂了,听听皇帝说的吧,一口一个“老东西”,半点热乎气儿都没有
但嘴上仍旧劝她“太后娘娘大抵不是顾惜文氏,只是心疼皇长子,不愿叫孙儿幼年失母罢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近来屡屡传召太医,陛下即便深恨文氏,也不妨耐着性子等上一等,好歹别叫太后娘娘走得不安。”
皇帝叹口气,神情动容“太后从前那么为难娘,文氏对皇后也是屡有不敬,您却如此为她们着想,实在是宅心仁厚”
庄静郡主反手回了他一个马屁“陛下愿因太后娘娘而收回成命,暂留二庶人性命,不也是一代仁君”
“是啊是啊,”皇帝唏嘘不已“我们时常因为太过善良,而跟那些毒妇格格不入”
内侍监得了文希柳的吩咐,头一个就找到了徐太傅门上。
要说朝中哪位大臣最是耿介,最不可能被杜皇后收买,必然便是他了。
打从傍晚时候开始,内侍监便在徐府门外等候,直到月上柳梢头,卷王才下班回家,他一溜烟的跑过去“太傅,我有要事相求”
护卫们迅速围了上去,却被徐太傅出声制止“且慢”
他觉得来人声音有些熟悉“把人带过来。”
护卫们便将内侍监双手按住,带上前去。
徐太傅接过仆从手里边的灯笼往前一送,看清楚来人面孔后,心头便是一沉,继而摆摆手示意护卫将人松开“凭石兄也是,有什么事情不能打发人递个拜帖过来,非得大晚上来寻我,护卫们见了,那能不误会吗”
内侍监脑子转的也快“实在是事情急了”
徐太傅随口应付着,领着他进了门。
刚进书房,内侍监便跪下了“太傅,国朝存续与否,尽在您一念之间了”
徐太傅面沉如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的讲”
内侍监哽咽道“太傅,杜家与皇后谋大逆,宫中那位天子,是假的”
一语落地,石破天惊
内侍监将宫里边近日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徐太傅,紧接着又取出了加盖有太后与贤贵妃金印的懿旨,以示此事乃是事实,绝非他信口胡诌,祸乱帝都。
徐太傅听罢久久无语,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定下心来“你且在府上住下,无事不要露面,至于其余重臣与宗室老人,自有我出面周转”
内侍监自无不应。
徐太傅心里边牵挂着的不仅仅是皇帝一人,而是整个天下,因为惦念的太多,所以行动时便更加要考虑周全。
他该联络哪些人,该取信哪些人
如果内侍监所言为真,宫中天子真的为阴谋所害,现在这位是个冒牌货,那么京城之大、高门之多,会有哪些人参与了这场阴谋,又会对国朝造成怎样的影响
桩桩件件,都得挂在心上才行
徐太傅一宿没睡,终于划定了一份名单出来,他亲自去联络几位性情忠直的朝臣,又设法将数位教导过天子的老师安排到一日值守,最后使人往南军去送信,做了最坏的准备。
若天子果真为阴谋所害,杜家图谋甚大,发起疯来将宫中之情之人屠戮殆尽,则南军便可入宫勤王,再联络天下藩王,共谋此事。
徐太傅只盼着千万别走到这一步。
国朝本就颓像初显,若再起战祸,后果不堪设想,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怀着几分忐忑,几分忧虑,徐太傅入了宫。
这日皇帝照旧上朝摸鱼,听朝臣们在底下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心里边想着丑家伙出生半个多月,脸蛋儿也慢慢变白了呜呜呜我女儿超可爱的
今日朝中并无什么大事,议过之后,便道了退朝,反倒是徐太傅与几位重臣留下,道是有要事同天子相商。
皇帝虽然急着回去抱孩子,但毕竟看重徐太傅等人,便暂时将爱女之心压下,吩咐几人往御书房相见,哪知道刚进门没多久,便听外边儿侍从来报,太后来了。
不只是她,还有淑妃和文希柳母子。
皇帝听完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太后装病保全承恩公府不成,便豁出脸面不要,想在朝臣面前玩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一套,逼着自己释放承恩公府的人。
叶家虽然被问罪,满门抄斩,但向来处斩都是秋后,真心想要周转相救,这时候还是来得及了。
皇帝自觉已经退让了太多太多,太后想保叶宝瑛,行,留下她吧,太后想保文希柳,行,也留下她吧但是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没完没了,贪得无厌
朕都退让这么多了,你还咄咄逼人,真是欺人太甚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径自吩咐内侍“太后不是病了吗不好好在寿康宫养病,到这里来做什么朕要同几位朝臣议事,实在无暇见她,好生送太后回去吧。”
“还有,”他补了一句“叫叶氏和文氏好生照看太后,朕留下她们的性命,可不是叫她们煽风点火,无事生非的”
内侍应了声,便待出去传话,不想却被徐太傅拦住“且慢。”
皇帝皱着眉看了过去。
徐太傅则微微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陛下,国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太后病重前来,您岂能不见”
皇帝向来知晓徐太傅铁面无情,讲律法严明,按理说他该劝自己不要因为母子私情而宽恕承恩公府才是,今日怎么忽然间为太后站台说话了
皇帝听得狐疑,正待开口,外边儿却又有内侍匆忙来报“陛下,外边儿列位宗亲在宗正礼亲王的带领下来了,此时俱在外边儿求见”
皇帝眉头皱得更深。
怎么就这么巧,前脚徐太傅求见,后脚太后来了,紧接着宗亲们也都到的这么齐全
目光在徐太傅几人身上扫过,他忽的惊觉,同徐太傅一道过来的都是朝中老臣、资历深厚之辈。
潜意识里觉得此事同徐太傅脱不了关系,皇帝也不遮掩,单刀直入道“太傅,你们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他看徐太傅,徐太傅也看他。
到底是自己的弟子,师生多年,终究是熟悉的,徐太傅怀着疑虑细细瞧他,只是不知究竟是此人模仿的惟妙惟肖,还是说假冒天子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他一时间竟不曾发觉任何破绽。
眉头随之一跳,徐太傅垂下眼去“今日之事,的确是老臣多方走动为之,陛下若想解惑,务必请太后与宗正及诸位宗亲入内。”
皇帝听他言外之意,必定有要事隐瞒,眼底冷光闪烁,环视一周之后,他嗤笑一声,缓缓吐出一个字来“传”
太后身着素衣,杀气腾腾,淑妃挽住她手臂,同仇敌忾的站在一旁,文希柳同样穿得素简,怀抱着皇长子,眼眶微红。
至于以徐太傅为首的老臣和以宗正为首的宗亲们,神色俱都十分端肃,看不出心头究竟作何思量。
皇帝真觉满头雾水,手握成拳,一下下敲着桌面,难掩不耐“有没有人能告诉朕,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宗亲们不想冒头,毕竟此事一个不好,便会引火烧身。
徐太傅看看皇帝,再觑一眼太后几人,尚且在观察两方是否露出破绽。
文希柳却没那么多复杂考量,今日这一局于她而言没有夹在中间的模糊地带,胜则生、败则死
“你倒是好大胆,死到临头,还敢装腔作势”
她冷笑出声,率先发难“我虽不知杜家究竟是从哪里把你给搜罗来的,却也要告诉你,假冒天子,暗害国君,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伙同杜家和皇后,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话音落地,不管是徐太傅为首的老臣,还是宗正为首的宗室,目光俱都落到皇帝脸上,双眼一眨不眨,细细觑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变化。
事实上,皇帝刚听完的时候,压根没反应过来,懵了几瞬之后,才发觉不太对,再努力回想一下文希柳说的话
真是离了个大谱
说朕是假冒的皇帝
他妈的说朕是假冒的皇帝
他怒极反笑“什么你说朕是旁人假冒的,并非真正的天子”
文希柳面冷如霜“你倒是好胆气,事到如今,也不露怯,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皇帝真是离离原上谱,坐在御座上且惊且怒,又觉滑稽,不受控制的笑了半晌,还站起身来走了几步。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怪不得你们一个个来得这么齐全”
皇帝一边颔首,一边发笑。
太后看不下去“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逃过这一劫吗别痴心妄想了,老老实实把事情首尾交待出来,哀家还能赏你一个全尸”
皇帝眯起眼来看着她,半晌之后,幽幽笑了起来。
“母后想叫朕交待什么”
他神情阴鸷,一字字道“你买通了丽妃的贴身宫女,用她全家人的性命威胁她,给丽妃下了堕胎药还是你事后将此事推到明昭仪身上,让她做了替罪羊又或者是,你想毒杀老三,不曾想阴差阳错毒死了自己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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