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和宁行远极度相似的脸。
如果不是这张脸过分清瘦又写满了警惕和戒备,宁不为一瞬间以为看见了少年时期的宁行远。
“有人”躺在草堆上的人气息微弱地问。
“我娘把门给锁了。”他转过身,低头看着对方,然后拿起手中的湿布子将他满是血污的脸擦干净。
躺着的人笑了一下,“抱歉我连累你了。”
他微微侧头,雪青色的发带落在发丝和干草之中,上面还沾了些血迹,上面绣着的九叶莲暗金纹路若隐若现。
宁不为看清了那发带的模样,瞳孔骤然紧缩
这发带是宁行远炼制的法器,后来连哄带骗送给了他。
小时候炼的法器,没什么用处,小孩戴着好看,过来,给你绑上
九叶莲家纹,独此一份,我托锦衣阁的朋友绣了好几个月
除了宁行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坐着的人低垂着头没说话,仔细给他擦着脖子上的血污。
“我听他们咳咳,喊你裴四,这是你的大名”宁行远笑着问他。
“嗯。”裴四将手里的布巾放到了旁边的水盆里,使劲揉搓了几下,揉出来一盆血水。
他顿了顿,开口道“你别说话了,伤口还在流血。”
宁行远又咳了口血出来,裴四要去给他擦,被他抬手制止,“这是咳咳,魔物所伤,不管怎么样咳咳,都会流,你别害怕。”
裴四攥着手里的布巾,还是固执地帮他将嘴角的血擦掉,“怎么才能救你”
宁行远笑了笑,“劳驾我想坐起来。”
裴四皱着眉,伸手托住他的后脖颈和腰背,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了后面的草垛上。
宁行远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看不出他受了多重的伤,但裴四这么一抱,灰色的粗布衣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脸色煞白地看着宁行远。
“放心,死不了。”宁行远的脸色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神情却格外淡定从容,大概是年纪尚小,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可是你们说的仙人。”
裴四攥着湿透的布子说“县里有要药铺,我等天黑了就带你跑出去,药铺里有大夫。”
宁行远无奈笑道“真不打紧,我修养几天就好。”
裴四不信,沉默地拧着手中的布巾,拿起宁行远的手给他擦上面的污血。
宁行远看样子是想把手抽出来,但显然是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他去。
“裴四,你是自幼在此出生长大的吗”宁行远问他。
裴四给他擦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声音低闷道“被我爹从山里捡回来的。”
宁行远从腰间解下枚玉佩来,指着上面的九叶莲问道“那你咳咳,你被捡到时,身上可有类似这种的配饰咳咳,或者咳咳,或者其他的咳咳”
裴四赶忙帮他拍背,“你别说话了。”
宁行远摇摇头,眼睛却微微发亮,“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这本就不是件寻常事,待我归家之后,定要问问父亲母亲,是不是有遗落在外的兄弟咳咳咳”
他大概有些激动,咳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屋内的裴四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窗户外的宁不为也皱起了眉。
说话就说话,这么急躁作甚,半点都不沉稳。
完全没有考虑到屋里的只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没有。”裴四不敢动他,只能虚虚地扶住他的胳膊,“也许只是碰巧。”
宁行远拿着那九叶莲玉佩道“不管你是不是我宁家的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你收着。”
裴四推拒,“换做是别人我一样会救的,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要。”
宁行远又咳了两声,闭着眼睛道“我没力气了你想让我咳死吗”
说完拿着玉佩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裴四见状,犹豫地看着他手里的玉佩。
裴四赶忙抬头看他,宁行远脑袋一歪,吓得裴四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宁行远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玉佩被裴四收了起来,才又慢吞吞地闭上。
围观了全程的宁不为“”
果然不管年纪小还是年纪大,宁行远都很欠揍。
他正要再继续看,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宁不为一把扣住那只手,接力将人直接翻倒在地,在对方想要出声喊叫的瞬间,动作利索地捂住了他的嘴。
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扎着俩冲天髻,瞧着蠢兮兮的。
宁不为压低声音道“敢出声就杀了你。”
那小孩疯狂地摇头。
宁不为松开手,就听那小孩用气声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我”
宁不为挑眉,“房晚臣”
房晚臣连忙点头,“你是乘风兄”
拐角处传来那妇人的脚步声,宁不为拽住他的手,几步带着他爬到了墙上。
槐树上,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身柔软的棉布衣袍,虽然样貌普通,但周身都带着股不可靠近的冷意。
宁不为抬头看向他,眼神交汇的瞬间,便认出了对方,“褚峻”
“诶”房晚臣愣了一下,然而来不及说什么,宁不为就带着他直接从墙头跳到了槐树树干上。
房晚臣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往下栽,宁不为猛地箍住他的手腕,脚下一蹬,将人又给提了上来。
不远处的院门前那些人还在吵嚷着要见见仙人,裴老大和颜悦色地在跟他们解释仙人身受重伤不方便,等明日再来,一墙之隔,小妇人正将柴门和窗户堵了个严实,彻底看不清房间里情形如何。
房晚臣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难免有些惊慌失措,他看着自己缩小了许多的手,“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宁不为站在树上看着远处真实到不可思议的天空和群山,甚至连云都在缓缓的流动,如果没有之前的事情,这里简直与现实世界无异。
“这是个群怨幻境。”宁不为道。
房晚臣抓着树枝,白着脸道“真的是奇门遁甲”
“非是奇门遁甲。”宁不为摇了摇头,觉得和一个凡人解释起来十分艰难尤其是房晚臣这种不信鬼神之说的凡人。
褚峻开口道“群怨幻境就是成千上百乃至上万人在同一时刻死亡,若死状惨烈又迟迟得不到解脱,魂魄无法入轮回,便会生出无数怨气。”
他看了宁不为一眼,继续道“通常来说,想要魂魄不散,需要用灵力或者邪气来将养,有朝一日才好入轮回。
此处的怨魂却是被人生生禁锢在此,一旦有生人靠近,便会沦为这些怨魂的养料。”
“怨魂不散,便会无休止地重复过去在此地发生过的事情,因为死者过多,形成的幻境便会无比真实。”
房晚臣震惊地看着他,又低头看向那些活生生的村民,“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怨魂”
“不是。”褚峻冷淡道“这些都是幻象,是那些怨魂的记忆投射,真正的怨魂藏在各处,极难找到。”
房晚臣脸色变幻多次,最后抬高声音“简直是一派胡言”
褚峻依旧神情淡淡,“那你自寻生路去。”
房晚臣眼底隐约带上了怒意,转头看向宁不为,“乘风兄,你相信他所说的吗”
“”宁不为试图委婉地同他解释,“的确是这样,若非群怨幻境,不可能如此真实。”
房晚臣摇摇头,却没有反驳宁不为,缓和了声音道“既然乘风兄也这般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便自寻出路去。”
说完便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
“哎”宁不为眼疾手快想要拉住他,却被褚峻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正巧错开。
房晚臣跌在地上,起身冲宁不为拱了一下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人群中。
宁不为不解地看向褚峻,“你在怀疑房晚臣”
“没有。”褚峻道。
宁不为语气笃定道“你绝对是在怀疑他,不然为何总跟他过不去”
褚峻看向他,“你又为何非要将他一起拉进这群怨幻境里来”
“有凡人在,不管是什么幻境都更容易解开。”宁不为道。
褚峻皱起眉,“你不怕和他沾上因果”
“没那么容易。”宁不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意味深长里面带着一丝震惊,“这种醋你也能吃”
“我没有。”褚峻略微一抬手,按住了他要往上凑的脑袋
宁不为现在身量只有他的一半多点儿,被他按住了头就动弹不得,干脆就扒在了他的胳膊上,“走吧,去柴房看看。”
褚峻“你不管房晚臣了”
宁不为挑眉,“他跑不了多远,而且比咱们安全许多。”
柴房里。
裴四看着昏睡过去的人,慢慢抬起手来,覆在了他的脖颈上。
宁行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错拧,裴四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宁行远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他的手。
裴四疼得满头是汗,抱着手咬牙道“你肚子都不带喘气的,我就是看看你嘶,死没死,你这劲也太大了。”
宁行远有些艰难地自己坐起来,不着痕迹地送了口气,“我运功疗伤呼吸就浅手拿过来我看看。”
说着便将他的手拿了过来。
裴四疼得倒吸凉气,“是不是断了”
“没有。”宁行远手下微微用力,又给他接了回去。
裴四面色惨白地抱着手,找了两块破木板想绑在手腕上。
“你干什么”宁行远问。
“固定,不然等会肿得更厉害。”裴四闷声闷气道。
宁行远下意识想要摸自己的储物袋,然后才想起凡间界储物袋打不开,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对不住,我还以为”
裴四用破布条将木板绑好,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仙人怕被害死的吗”
宁行远无奈笑道“不是仙人,是修士。”
“修士是啥”裴四问他。
“大概就是修炼术法,想飞升成仙的人。”宁行远给他解释。
“哦,方士。”裴四点了点头,“我们这里也有好多,只不过他们不会飞,只会炼丹画符什么的。”
宁行远没有再多跟他解释,“差不多吧。”
裴四反而来了兴趣,“那你会炼丹吗”
“会一点儿,”
“画符呢”
“略懂。”
“啊,看风水会不会”
“差不多。”
“算命呢”
“略懂。”
裴四叹了口气,“你这学得不太行啊,都只会一点点,怎么混饭吃啊”
宁行远靠在草垛上笑,“家里略有薄产,饿不死。”
裴四打量了他一遭,点了点头,“也对,看你被养得细皮嫩肉白生生的。”
宁行远“”
裴四似乎对这些颇为感兴趣,和他一起靠在了草垛上,转头问他,“那你除了会飞和说的这些,你还会什么呀”
宁行远垂眸沉思了片刻,“修真界有的,都略懂一些吧。”
“那你在你们方士、啊不,修士里面,也不是很厉害吧”裴四问。
十六岁就天机榜排行第一的宁行远“对。”
“你得找一个最拿手的绝活才不会被人欺负。”裴四有些担忧道“你没有很厉害的绝活吗”
宁行远冥思苦想半晌,“阵法吧。”
裴四疑惑,“是法术”
“大概”宁行远直起身子,从旁边拣起根树枝,随手在地上画了个小型的聚灵阵,片刻后阵上便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荧光。
那些光点晃晃悠悠飘到了裴四的鼻尖上,轻轻碰了一下就倏然消失。
裴四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宁行远道“凡间界灵力稀薄,就算是这种小阵法也只能维持一会儿。”
裴四赞叹道“好厉害。”
宁行远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个淡黄色的符纸里,“给你变个戏法。”
说完,手里的符纸顿时燃烧起来,一块莹润洁白的玉石出现在他的掌心。
裴四震惊道“隔空取物”
“我们叫置物符。”宁行远指了指地下,“你们村子周围的山底下全都是玉石矿,有部分灵力比修真界的都要强,只是沉寂于地底而已。”
裴四瞪圆了眼睛,“很多玉”
“嗯。”宁行远将玉石递给他,“给你拿着玩。”
裴四接过来,看着地面,“那要是把这些玉石挖出来卖,我们村是不是就发财了”
“唔,也许吧。”宁行远道“不过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若是操之过急,容易出事。”
“为什么”裴四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福祸相依,运有定数。”宁行远见他一脸茫然,无奈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自己都没参悟透,就不在这里误人子弟了。”
裴四扶着他靠好。
宁行远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方才是我冒失了,此事你还是隐瞒下来,切记不要告诉别人。”
裴四见他一脸凝重,便点了点头。“那你什么参悟透了”
宁行远将手里的木枝折成好几小段,想了想,学着凡间界算命先生的架势,道“来,我给你算个命吧,写个字。”
“我不认字。”裴四低声道。
宁行远愣了一下,“你们家族没有学堂或者私塾吗”
“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学堂。”裴四揪着脚下的干草,“不过县里倒是有私塾,可是束脩很贵,爹只让我小弟去读了两年,他如今在县里的客栈给算账先生当学徒。”
宁行远见他失落,递给他一小截树枝,“那我教你写字。”
裴四伤得是左手,用右手攥住树枝,眼睛发亮看着宁行远。
宁行远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你想学什么字”
“你说你叫宁行远,怎么写”裴四弯腰弓着身不得劲,干脆趴在了草垛上,看宁行远写字。
宁行远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就趴在宁行远身边,攥着树枝笨拙地一笔一画跟着写。
“姿势不对,要这样。”宁行远给他调整拿树枝的姿势,又耐心地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了一遍。
“宁行远。”裴四艰难又缓慢地写完了三个字,“这几个字长得真好看,你爹给你取的吗”
“我祖父取得。”
“什么意思”
“修仙之途既穷且艰,鲜少有人能走到最后
大概是希望我能走得更远一些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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